自那日后,元师兄便再次失去音信,迄今已有一周余了。元师兄虽没来,我和贺归却迎来了一批不速之客——正是前些天贺归在庙里见过的纯阳道长。为首的果然是一位风仪犹美的女道长,看着年纪不比我大多少,但面上沉稳端肃,却是我万万比不了的。她自称道号寻微,来我这里,正是为了找贺归问事。
“你是说我叫见微?”贺归道。“我的乖乖,好个文雅名字——我大字不识一个,原来竟是这样的文雅人吗?!”
“……李师兄受了伤,忘了些许事情也是情有可原的。”
在见微说出“我的乖乖”这个词的时候,我确定自己看见寻微额头上的青筋跳动了一下。
真是对不住了。我在心里双手合十,暗自忏悔。早知贺归是纯阳宫弟子,当年他再怎么抱板凳哭,我也定会压着他读完开蒙的书籍……
“但是不记得就是不记得。”那厢贺归说。“我不晓得什么李见微,也不想到山上过神仙的日子。诸位仙长对不住,恐怕我是没法子帮几位交差了。”
女道长听着贺归的话,表情便带了些无措。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同门,又看了看我,花瓣儿样的嘴唇微微一抿,坚持道:“说不准师兄回了山上便记起来了呢?”
“那,那也是李道长,不是贺归呀。”贺归笑道。“小道长,我虽不大读书,也晓得庄生梦蝶的故事——庄生一梦,觉得自己成了蝴蝶,可蝴蝶又怎会觉得自己是庄生?”
“……歪理邪说。”小道长鼓起了脸颊。“李师兄确不是你这粗俗模样。万花谷不是号称文人雅士之桃源吗?就是这么对我师兄的?”
“此言差矣。”
我正张口欲答,门外忽然远远传来一清亮的男子嗓音。站在最后排的纯阳弟子回眸看了一眼,霎时面色大变,掐诀拔剑出鞘;其余弟子也回头瞧去,同样脸色极差、运剑摆势。
“我万花乃狂士居所,可不谈什么道义不道义的事情。哦,对了,你们纯阳宫倒也不必五十步笑百步。你们对待静虚一脉不也毫无道义么?”
“ ……倒是在这遇见你。”
那女道长拔剑在前,凝目沉眉对缓步而来的元师兄说道。
“你倒是不怕我叫来浩气盟的探子收了你!”
元师兄闻言,仰天大笑一声,负手在一丈开外站定:“我怕什么?我今日就是穿着这身衣裳在街上走,你看哪个敢杀我?——时也命也!天不叫我死,那就谁都杀不了我!”
他运气震碎直奔面门而来的三五支气剑,一手依旧背在身后,另一手闲闲招架迎面而来的长剑。他脚步虽在后退,但身形依旧灵动轻捷,半点不见颓态。
“好你个元清!”
道士队中有人怒道。
“我们找我们的同门师兄弟,干你什么事?!”
“叫你见识见识万花的待客之道啊。”
元师兄轻飘飘落到那说话的道长身后,一手搭着对方肩膀,一手抓在对方手腕上,在发力前附在对方耳边轻笑道。
“道长恐怕不知道,万花呢,有个村子安静的很……”
“元师兄!莫要伤人性命!”我忙上前几步制止,同时还没忘了给贺归一脚,让他趁早回屋坐着去。“道长们也非恶意……”
“小孩子莫参和大人的事。”
在道士的闷哼与骨骼移位的清脆声响里,一把不知谁手中脱手的剑在空中转了个半圆,直直向我插来:“……愿儿小心!”
元师兄忙用脚尖旋起地上一粒碎石,指尖弹拨将其打向长剑,但有个人比他更快一步:贺归本就在我身边,眼见飞剑将至,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推开了我,又急急往回缩手。纵是如此,他还是被长剑划断了一只袖子。
元师兄的石子随后而至,“笃”地一声没入门板,在那木料上留下了一个足有小半尺深的圆孔。
“各位少侠,还请手下留情啊!”
药铺的大夫拄着拐冲出屋门,将拐杖一丢,颤巍巍地跪下了。
“小老儿一生只置办了这点地产……”
众道人讪讪对视,撤后几步,纷纷收了剑。元师兄摆着架势瞧了他们几眼,见他们是真不欲打了,这才走至我面前,俯身查看我划破蹭破的伤口。
“使不得,使不得。”贺归看了我一眼,忙去搀扶老大夫起来,“您老这般,可是折我们的寿了……”
“可不是呢,都是这恶人谷的二皮脸挑事儿。”道长们也纷纷说。“我等亦有不是,给您赔罪了,还请老先生宽恕则个。”
元师兄冷哼一声,也不和那些道长争什么对与不对的问题,只从荷包里抖出一小包止血的药粉,悉心给我的伤处均匀抹了些。
他待我专心且耐心,只当身后是一群吵闹的鹅,于是那些道长便更愤怒。尤其是那位叫师兄卸了胳膊的男道长,一双眼瞪凸如金鱼一般,竟是有些骇人了。
“……无礼!无耻!”他忿忿自语,也不晓得究竟是骂谁。“愧为文士!”
他这般指桑骂槐,着实可恶,我不得不出言呵斥他几声。但谁知,我方才从师兄怀里探出脑袋,师兄便将沾了药末的手套摘了,用干燥的手掌轻轻捂住了我的嘴巴。
“一家之言,不足蔽之。”他在我耳畔低声道。“且放宽心。”
“出去出去,都给我出去!”
那厢贺归也开始赶人。
“什么师兄弟?你们若真将李道长看作师兄,就是这么在他亲友面前拆他的台?!我姓贺名归字怀之,是万花谷第三代弟子,扬州周边的人都认得我,我才不是什么纯阳宫的李道长!”
他气呼呼地将门摔上,将辫子往后一甩,气哼哼地迈大步走到元师兄与我身边。他抓住我的衣袖,边拽边瞪视师兄:“小师父,他是哪个?……净掺和闲事!”
他这样不客气,元师兄竟不恼,只抱着我在怀里,眯着眼睛冲贺归笑。我仰头看师兄,师兄便也看我,还是不生气的样子,嘴角眼睛都弯弯的,看着极温文可亲。
“既然你无事,那我便走了。”他将一支短哨递给我。“五日后,在扬州城外的驿口见。若是那些道士再来烦你,便吹此哨,我就在近处,必会护你周全。”
他说完,不待贺归动作,便兀自松开我起身。他在门口时顿了顿,又丢给我几粒碎银,这才挥挥手,渐渐融进熙攘的人流里。
“什么人呀这是,莫名其妙跟人家搂搂抱抱的,”贺归在我身后叉腰嘀咕,“那面相也邪气,一看就是个阴险风流子……哎,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他就是元师兄,你见了他,得恭恭敬敬喊声‘师伯’。”我说。“邪气?风流子?我看你是话本子听多了,想法才日益离谱起来!”
贺归顿时认怂,讷讷着踱回了屋里。过了约半盏茶工夫,他又苦着脸出来,道:“小师父别生我气,我不过是一时脑子发昏,没辨出师伯尊容。”
“我没怪你。你不认识元师兄,他行事又怪诞,一时误会了他也是正常的。”
“真的吗?可你看上去不算快活。”
贺归盯我看了会,忽然沉了两条剑眉,严肃对我道。
“我真不是故意那样说。我只是担心你。”
他用手将脑后束起的马尾一捋,把头发全甩到身后去,随后才迈开步子到我身前,继续用眼睛盯着我看。
“我晓得你心中有成数,你嫌我笨……”
“别胡思乱想。”我打断他。“我不嫌你笨,也不赶你走。除非你自己要到别处去,不然我到哪里都会带着你。”
“若是元师伯嫌弃我呢?”
“于我而言,元师兄如师如父。他待我极亲厚,不会做这种为难我的事。”
于是贺归就又高兴起来了。他终于不再盯我看,而是将睫毛低垂下来,拿食指挠了挠脸蛋儿,扭身要去看药铺的老大夫。
老先生年纪大,确实不经吓,幸而平日里多有保养,底子尚佳,因此只是惊得冒了会子冷汗。等我熬好安神汤、从后院端回屋子里去,老先生已经拂了贺归搀扶的手,自己拄着拐在堂屋里来回踱步了。见他看向我,我立刻将汤碗撇去一边,在堂里恭恭敬敬行礼。
“今日之事,皆因我和怀之而起,贺愿在此向老先生赔罪。打骂赔银,无所不从。”
“……哎呦。江湖人士打打杀杀,往日听不觉得什么,今日打到眼前了,才觉着那刀吓人的很。”老人道。“起来吧。他们大人打架,关你一个孩子什么事?也是可怜见的。”
他摇摇头,捋着胡须叹气,又看着贺归道:“不过那几个道人说得确有些道理。我往日看怀之,就觉着有些面熟,偏生又想不出像哪个……今日这几个道长一提,我才想起来,约莫两年前,有两位穿蓝白道袍的年轻道长来过扬州。一个年纪似乎长些,我不记得他名字了,另一个年幼些,确乎是姓李,也有居士唤他作‘见微’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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