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破残局

李倓一直记得从吐蕃返回长安的那天。

那日长安天气不好,乌云压顶,一眼望不到尽头,实属风雨欲来之兆。李倓一行至城门附近,远远见得一人骑在马上,勒着缰绳徘徊在朱红城门之下,发觉有人靠近便朝着李倓这边看过来,高高举起手臂朝他挥手。

是李俶。

幼时他二人最为交好,纵年少分别,多年未见,彼此容貌都有变化,李倓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李俶表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急切,像是全然等不及李倓过来似的,几乎立刻策马而来。可相比之下,李倓的反应冷漠许多,他只是眼睁睁看着李俶冲过来,没有回应李俶的招呼,也没有因他而放缓马儿的步伐。

"倓弟,一别数年,终于回来了!"

转眼,李俶已至李倓的马前,李倓不得不停下来,有些疏离地朝李俶在马背上施了一礼,"殿下。"

李俶的热情被他冷淡态度冲散了些,他看着李倓顿了顿,又继续道:"自从册封的消息下来,我想着你该回来了,便派人去收拾了你的府邸。"

李倓仍不咸不淡地应了,身后还有队伍等着,两人没有在城门前逗留,一路进了长安,路上一直是李俶挑起话头,李倓虽尽数答了,但答得不甚敷衍,让李俶偏过头来看了他好几次。

李俶送李倓的队伍到他府邸大门,仍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此时天色比他们进城时更为幽暗,仿佛下一刻雨点就要倒豆子似的下起来,李倓下了马,站在院门当中,堵住去路,俯身朝李俶行了一个颇为隆重的礼。

"天色不妙,殿下还是尽快回府吧。"

李俶的眉头紧了紧,他应是未曾想过李倓会这样冷漠,哪怕是不熟的友人,迎接回来也要寒暄吃杯茶再送客,可李倓直接将他拒之门外,连接近的机会都没给他留,吐蕃一行让他二人变得如此生分,这并不是李俶愿意见到的。

李俶还是对李倓道:“舟车劳顿,倓弟先好生休息。”

李倓听了没再理,直接回身进府,隐约听见李俶在身后幽幽一声叹,马蹄声这才远去。李倓停下脚步,再回头看,李俶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长安街巷了。

自那天起,似乎是为了从李倓那讨得几分好感,李俶的侍从时不时便会登门,送来的东西琳琅满目,有李俶自己扎的毽子,有新制的点心,李倓大多只是看过一眼便置之不理,只有一样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是一副棋子。

棋子不是崭新的,用的有些年头了,因材质珍贵,倒是没显出什么磨损痕迹,李倓之所以一眼认出,是因为这副棋子是皇爷爷赐给李俶的生辰礼,李俶珍爱异常,时常用这棋子钻研棋局。

如今这棋子被李俶送到他手上,又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下人会错意,错送了来。

李倓立刻命人捧了那副棋子去寻广平王,得到的回复却是,棋子确实是李俶差人送来的,此外李俶还让人给他带了句话,棋子暂且保存在他那,等时候到了自会去取。

说者或许无心,但听者未必不会多想,更何况此时李倓心中已有谋划,李俶送来这副棋子,真的没有其他暗示吗?还是李俶在借着这棋子点拨他?幽暗的种子一旦种下,无需浇灌便会生根发芽,李倓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多想,可李俶已经把这棋子送到他面前,李倓又不好置之不理,只好将这两副棋子暂时收了起来。

没过多久,李俶便邀李倓去广平王府对弈。

李倓没有理由不去赴约,坐在李俶面前时,他暗自打量李俶的神情,未见对方有任何异样。要知道,就在前日,二人刚吵过一架,李倓借着醉意质问李俶,将心中不满尽数倒了出来,李俶倒是没怪罪他,只将他的失态怪罪为醉酒,一笑带过。

李俶的心思似乎全然放在面前棋局上,目光如炬,许是李倓盯他太久,李俶抬眼看了他一眼,李倓未来得及收回视线,与他撞个正着。

对弈之时开小差,李倓不免讪讪,李俶抚唇轻笑,三言两语化解了他的尴尬。

“看来我这副棋子给倓弟带来了诸多烦恼,是我的不是了。”

李倓稍稳心神,敷衍道:“王兄言重了。”

“是吗?”李俶又笑了两声,落下一枚白子,“自从回来,你一直郁郁不乐,我知道你在恼些什么,只是诸多大事,需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李倓不屑地“哼”了一声,随即落下手中黑子,“满朝文武皆不及一位女子,我只怕等不到这一天。”

李俶目光沉静,注视着李倓刚刚落子之处,从棋盒里摸出一枚棋子,“你我二人,如今都不过是盘中子,行之所至,皆要看执棋之人如何落子。”

这话说得隐晦又直白,李倓闻言又抬眼看李俶,李俶恰也从棋盘上抬眼看向他,眸中如一源深潭,幽深不可见底,李倓收回视线,把手伸向棋盒,反问李俶,“假如王兄你便是那执棋之人呢?”

李俶与他终究是不一样的,李俶自幼受皇爷爷喜爱,无数目光聚集在他身上,而李倓只是无数皇子中的一个罢了。黑子落下,棋盘上棋局初显端倪,白子稍逊几分,有被黑子逼入困境之势。

李俶笑起来,“倓弟果然棋艺精湛,我倒是自叹不如了。”

他们这局棋没能下完,下到第八十四手时,宫里来了消息,请广平王殿下入宫,李俶便叫人抄了棋谱封棋,急匆匆走了,只是这样一耽搁,等到二人有机会再续上这盘棋,已经是多年之后了。

在那之后李倓南下南诏,借机诱使南诏兵变,他的抱负差一点就在这里实现。假借南诏王名义写下从成都退兵的书信时,李倓想到了李俶。

如果是李俶,他会如何做?

再后来,安禄山的铁骑踏破了盛世美梦,牡丹凋敝只在一夕之间,李倓每每回忆起都觉得恍然,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他得见更多疾苦,亦得到许多机会,更深感力之不及,哪怕他与李俶尚且一心,仍挡不住张良娣与李辅国一再向圣人进谗言。

高力士与圣旨一同而至,李倓对此早有预料,他这一生已经足够跌宕,无令出兵太原是他执意而为,为的不过是让这一城百姓有所倚仗,纵使身死也无怨无悔了。

李俶会理解他的。

只是没想到,他竟还有生还之机。

姬别情带他直接回了凌雪阁,进入太白山密道之前,李倓已经想过谁会等在路的尽头,但见到那个身影仍让他觉得这数载犹如浩渺云烟。

茫茫太白风雪中,李俶背对着密道,负手而立,像极了当年李倓回到长安之时。听闻身后脚步,李俶回过身,如话家常一般问李倓:“风雪将至,倓弟可愿与我同归?”

似乎有雪花飘进李倓眼睛里,让他双目中蓄起一层薄雾。

这一刻,李倓觉得李俶应当什么都知晓,可他只是带他回来,就像当年南诏之乱后,李俶进宫带回李倓的全部罪证。

原来他仍有归处。

李倓走到李俶身边,“如果是王兄,一道走也无妨。”

李俶的笑意味深长,“我仍有一局残棋未破,不知倓弟可愿与我共执子?”

“是那年封存的那局棋?”

李俶摇头,“是另一盘。”

李倓心头一动,看向李俶求证,只见李俶伸手在空中画了几道纵横,又将目光投向他,“以天地为局,以社稷为子。”

李倓轻声笑了,“听上去还算有趣,也罢,我便与皇兄一道试试吧。”

两人不约而同仰面而笑。风雪愈发大了,李俶带着李倓前往凌雪阁密室谋划今后的打算。路上,李倓与李俶并肩,察觉出不对劲。

按理来说李俶习武多年,气息平缓,为何此时听他一呼一吸如此粗重?

或许是雪深路重。

可没过许久,李倓发觉李俶的呼吸已经重得夸张了,明明二人一路同行,自己未感如此疲惫,李俶怎么会累成这样,李倓正想问李俶,偏头一看,李俶竟要往前倒去!

李倓手疾眼快先扶住李俶,冲击力让李倓不得不跪在地上,隔着几层布料,李倓仍感觉到李俶皮肤的温度烫得惊人。

“皇兄——”

“阁主——”

跟在身后的姬别情见状即刻上前来,李俶意识不甚清醒,李倓叫了李俶两声,没听见李俶作答,李倓与姬别情相视一眼,李倓当机立断背起李俶,在姬别情护送下加快脚步进入密室。

等待诊断的时间里,李倓站在长廊里,仔细回想李俶的异样。他们见面以后李俶并未与任何事物接触,那李俶这病就要追溯到见面之前,想到这里,李倓眉间沟壑更深。

李俶这段时间一直在凌雪阁,难不成,凌雪阁内有异变?

虽然不曾细究,李倓隐约知道凌雪阁内并非一团和气,他并不在意这些,他更在意究竟是谁的手竟伸到李俶身上。

正在他思考之际,密室的门开了,方才跟着姬别情一起进去的大夫和护卫一齐出来,就是不见李俶的身影,李倓视线从他们几个人脸上扫过一圈,焦急问道:“广平王如何?”

几个人面面相觑,竟像不知道怎么开口似的,最后还是姬别情上前一步,“初步诊断,阁主应当是,中了毒。”

李倓听了并未感觉轻松,眉头蹙得更深,实在不明白这群人在支支吾吾些什么,若只是中毒,如实相告便是,“好端端的怎会中毒,中的是何毒,为何独留广平一人在内?”

姬别情面露难色,朝李倓躬身行了一礼,“建宁王进去便知晓了。”

李倓怒上心头,一挥衣袖,“罢了,你们速速去查下毒之人,本王先去看看你们阁主如何了。”

说罢,李倓推开李俶所在房门,等他进去,门外几人沉默半晌,下面一个吴钩精锐终于忍不住了,问姬别情,“台首,把建宁王这样放进去……真的好吗?”

姬别情扶额反问:“要不你去?”

那吴钩精锐连连摆手,“这哪使得!”

姬别情白他一眼,正色道:“阁主中毒是大事,留两人在门口守着,其余人随我来!”

李俶被安置在密室内间,因此李倓刚进到密室里没有看见李俶的身影,他四下打量,隐隐约约听见一人痛苦压抑的喘息。

是李俶。

都这样了为何不留人照看,办事不利,该罚!

等李俶脱离危险,一定要好好处置那帮玩忽职守的。

李倓沉着脸快步走到内间屏风边,腿还没迈进去,视线刚接触到李俶,整个人就被钉在了原地。眼前的景象与李倓想象中的大相径庭,不如说毫无关联,太过具有冲击力,以至于他吓得半天没挪开视线。

李倓一直觉得李俶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长,指节清晰,执棋时手背上筋骨微微凸起,握剑时青筋乍现,却没想过李俶握着别的东西的时候也有种杀伐之气,现下这双手几乎抢夺走李倓全部注意力,即便有李俶光裸的腹肌和大腿衬着,依旧是这双手占据主导。

李倓总算明白为什么门口那几位吞吞吐吐不肯告诉他实情,如果知道是这种毒,他未必会愿意进来。

实在是太尴尬了。

李俶旁若无人,李倓却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不敢看李俶微红的面颊,更不敢继续看这活色生香,可李俶已经察觉到他的到来,他松了手,胸膛起伏地停了片刻,突然抬起手,手指朝李倓勾了勾。

“过来。”

李倓明明什么都没做,脸却涨得通红,鬼使神差地走到李俶面前,“皇兄,你——”

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李俶已经抓住他的手腕,把李倓拉至身前,李倓眼前一黑,右腿跪在李俶榻上,扑在李俶胸前,牙齿在李俶唇边狠狠磕了一下,疼得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地双手撑在李俶身侧,不知道压在了什么书本上,只听见一声纸张被撕开的声音。

毫无防备的唇齿被攻占,李倓想要后退,又被李俶揽住腰。李俶身上的热意更加明显了,李倓被蒸得头脑发涨,躲闪不及更不知道迎合,像块木头一样让李俶啃咬。

这个时候与李俶是讲不了道理的,李倓干脆放弃了抵抗。

过了很久,李倓才感受到身后那只手渐渐松了力道,他缓缓退开,自两人唇边扯出一道透明涎液,李俶目光迷离,看着李倓的脸痴笑,李倓只觉得脸上烫极了,推了李俶一把,立起上半身。

“皇兄别认错人。”

“没认错,”李俶从身边摸出一张被撕裂的棋谱,“倓儿和我的棋还没下完呢。”

李倓定睛一看,正是数年前与李俶封存起来的那局棋,原来方才是他不小心把那张棋谱弄破了。

李倓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这种时候,皇兄还想着下棋?”

他有点不客气地往前挪了一下膝盖,李俶果然有了点反应,他的手又贴过来,触碰到的每一处都像被火苗燎过,李俶的气息靠近李倓,“要下的,倓儿。”

不知为何,李倓觉得李俶这话里有些危险的意味,可他还没意识到会发生什么,等到事情真的发生时,他再想逃已经没有去路了。

李俶的力气大得离谱,李倓的腰被他紧紧箍着,修长手指夹着一枚白子,伸向被李俶短暂定义为棋盘的容器。

容器的口实在太小了,李俶要撑开才能把棋子送进去,棋子被指尖过高的体温熨得很烫,李倓觉得容器里快要烧起来,他不知道那里究竟能容纳多少枚棋子,只能僵着身体忍耐,听李俶不停报上棋谱上的方位,一枚又一枚棋子落下,清脆的碰撞声变得不是那么清晰。

李倓觉得那容器要破了,于是大声抗议,“够了,真的够了,不能再下了。”

“这才三十六手,倓儿,”李俶声音听起来有些残酷,“我们一共下了八十四手,还差得远呢。”

李倓已经快晕过去了,“真的不行了……”

“是吗?”李俶这才放下棋子,手掌按在容器上用力压了压。

李倓惊叫,“别——”

话音未落,湿润的棋子已经争先恐后从容器口挤了出来,乒乒砰砰落了满地。李俶有些无奈地看向地面,像是在对着李倓抱怨,“倓儿总是不让人省心……”

李倓已经没有力气反驳他了,他看着李俶又压过来亲吻他,而这一夜还很长。

李倓想,他再也不要下完这局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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