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归,你什么意思!”
来者一句话落地,院中针落可闻,无人动作,何星三人也突兀地站住脚。
江归向前踱了几步,左右看了看两旁大小官吏,拉长了语调道:“本府原以为这河南府只是缺了一个少尹,才让人趁本府不在钻了空子,没想到,原来还缺几个能守得住门的差役?”
众属官纷纷低头。
“你以为你算得了什么?”
“本府着紫,你着绯……大人自己觉得呢?”
江归看了眼他腰间的银鱼袋,复又看向自己腰间的金鱼袋。
“到手的河南尹飞了,张大人觉得很生气,终于忍不下去了?”
“你少在此处得意!便是你品级高些又如何!不过是他人一条鹰犬,居然敢派一小小法曹参军来羞辱本官?”
众人顿时皆看向法曹,法曹汗出如浆。
江归向着法曹道:“你羞辱了他?”
“不不不,卑职万万不敢……卑职只是请张大人将证据交予卑职,绝对不敢不敬上官……”
“本官说了今日不方便,证据他日会交给你,你却满口无赖非要今日拿走!甚至在官署前大声呼喊,惹得百姓围观,你还敢说不是羞辱!”
江归竟噗嗤笑出了声。
“江归!你带出来的好人!”
“不是……卑职只是被赶出来,实在无法才……才会在门前恳求……”
法曹偷偷觑了一眼江归,本来,以张宗的官阶和背后的势力,他就算被张宗下令乱棍打出来,也不敢在门前说半个“不”字,可是,江归的那句“记住自己的身份”却叫他觉得意味深长,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赌一把。
“好了张大人,”江归收了笑,“他也是奉命办事,虽有失仪,训斥几句也就罢了。倒是张大人,究竟有何不便,不能现在就将证据交出?”
张宗冷哼道:“本官难道事事还要向江大人汇报?”
“这伪官之事干系甚大,张大人将证据压下,难免会让人多想……比如,这证据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张宗一眼横向旁边的绿衣官吏:“你来说!你是不是看过证据?”
“卑职……卑职确实看过,” 法曹快速抬头地看了一眼微笑的江归复又低下,“但……卑职只是匆匆翻了一遍,根本没有机会细看……”
“你……”
张宗没料到一个江归竟然给了这小小法曹这么大的胆来拆自己的台,激动之下转身向着法曹的方向踏出一步。
“张大人,你擅闯府衙之事,本府念在属官有错在先也就算了,但若公然威吓,本府却是不得不管的。”
张宗早在迈出左脚的那一刻便自忖冲动,听到江归这样说,就收回步子,再转过头,脸上的怒色竟已经沉下去大半。
“江大人多想,本官只是想上前问个清楚。”
江归点了点头:“张大人方才也听的够清楚了吧,为表清白,还请大人现在就将证据交出。”
张宗的目光在江归脸上逡巡,片刻后突然笑了一声:“可以,本官可以将证据交出,不过江大人,能否给本官一个交出的理由?”
“此案由河南府审理,张大人还需要什么理由?”
“江大人固然是河南尹,可本官也是御史中丞,伪官之案,本官同样有权过问,这证据,就放在御史台,本官暂且保存,也是为了防止有心之人做手脚,背后包庇。”
“张大人是指谁?”
“江大人说呢?”
夙怨添新仇,二人面色皆是不善,一时之间,气氛凝滞。
仪门边,李娘子对眼前的场景深感不安,低下头不再看。萧扶忧倒似乎很有兴致,他本想问何星对那张宗是何看法,然而侧过头才发现,何星一动不动地朝着僵持的二人,脸色发白,神情也有些不寻常,似是带着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悲愤。
“何道长……”
何星没有回答。
院中,江归终于重新开口。
“张大人是打定了主意今日不肯将这证据交上来了?”
“不错,但江大人正式升堂那日,本官自会将证据奉上。”
江归嗤笑了一声。
“迟了吧……”
“江大人何意?”
“本府的意思是,到了那日,张大人该做的准备,该造的伪证,该罗织的罪名,早都完成了吧……”
张宗愕然看向江归,而后将四周头低至腰间的官吏们扫视了一遍。
“江归!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这是公然诋毁本官!”
“诋毁?”江归冷笑着捏了捏指节,“张大人还需要本府说的更明白一些吗?办伪官?张大人费尽心机,想办的究竟是那些不入品的文吏,还是牢里的张万顷、秦可桢?”
“本官检举那些文吏,自然只是因为他们附逆。张秦二人乃是陛下同意滞押东都,暂不论处,本官又岂会做这等事!”
“哦?本府觉得,张大人不要将自己当成了武三思啊……”
“你……大胆!你不仅诋毁本官,竟然还敢诋毁张良娣!本官定要好好地参……”
“大人听错了吧,本府说的是大人不要将自己当成武三思,怎么,难道张大人不认同这话吗?”
“哼!无论你如何狡辩,本官一定会参你个……”
这回没有人打断,也没有人阻拦,张宗却忽然地住口,一番快速的脸色变换,最后恨毒地盯住了江归,江归轻笑,毫不在意地收下。
“……江归,咱们走着瞧!”
“张大人,慢走……”
斗败的张宗拂袖而去,留下满院身形僵硬,不知所措的大小官吏,江归掸了掸衣袖。
“都站着做什么?自做自的事去。”
官吏们面面相觑,但见府尹大人也没有更多的命令,只能默默地回到各自的工作。
法曹脚步不稳地走到江归面前。
“大人……那证据……”
“罢了,此事再议。对了,你大可放心。”
“……是,卑职明白了。”
看着法曹也回到厢房,江归才皱紧了眉头。他转身准备回二堂,却看到仪门外还未离去的三人,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你们还在此处做什么?难道还想留在府衙用饭不成?”
他一来,李娘子抱着孩子恨不得退出三丈外,只是不敢动,萧扶忧冲他勉强笑了一笑,接着看向何星,而何星眉间沟壑比他的还要深上几分,依旧面朝院内缄默不语,那模样,倒像是受了极大的触动。
“你在在意什么?张宗?”
何星的档案,江归看过不只一次,也记得一清二楚,那些文字在江归脑子倏忽而过,电石火光间,江归似乎抓住了那个关键。
“你在意的是……御史中丞?”
何星猛然转过头,动作之大,叫萧扶忧也是一怔。
何星看了神色凝重的江归两眼,一言不发地黯然转身离开。萧扶忧与李娘子对视一眼,匆匆向江归告辞,追了上去。
“何道长!”
萧扶忧连唤两声,走在前的何星却充耳不闻。萧扶忧加快步伐,谁料何星越走越慢,最后,竟站住了。
萧扶忧走到何星面前,只见他双目紧闭,睫毛微颤,脸色惨白,唇间也失了血色。
“何道长,”萧扶忧心中一紧,扶住了何星的手,过高的温度随之传来,“道长,你生病了……”
何星缓缓睁开眼,他已分不太清自己究竟是冷是热,只是本能地想继续往前。
“道长,不要再走了……”
何星近乎迷惘地看了萧扶忧一眼,按住了额头。
“不要再走了?”
“对……”
可是……曾经有人,最后的恳求,便是让他远远离开,继续走下去。
“道长,走吧,你还有更多的事要去做……”
而那个人自己,却选择了留下。
“若他年得见山河安定,春风万里,愿道长……遥奠薄酒一杯,奕泉下有知,也觉酣畅……”
山河安定,春风万里。
“何道长!”
萧扶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何星模糊地想,待来年春草绿时,那人坟前可会有长风作陪,共饮一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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