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人亲手授他伞击之术,无比严厉,却又在他跌倒时为他上药,摸着他的头问他疼不疼。
他所用神兵皆出自那一人之手,而今海月骨仍在,青衫却覆血,只残余温。
方子游不停地大口喘息,双腿好像不足以支撑身体,他抱着胁驱重重跪倒在地。
那个人走了,是为了救他。
他已经感觉不到身上的疼。
“子游!起来!”
方子游在夺眶而出的泪水中看到何星和掠海翎歌在竭力保护他,不远处的方乾与萧扶忧为了拦住月泉淮也几乎不惜一切代价。
他的心是多么疼啊……
他原以为他对谢采的恨已不能更深,可在这个瞬间,那些疼都转变成了更多的恨,竟支撑着他捡起海月骨,重新站起了身。
“谢采……你我不死不休!”
方子游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意,他与何星合力,竟将谢采也压住了三分。见此情形,谢采变了套路,将他们向月泉淮的方向引去,而另一边,汇灵池旁换命的阵法也已经运转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赵涵雅终于有力气睁开眼,将那些噎在喉间的痛苦一并哭出声。
“明雅……”
她想说停下,但这一句根本传不到那人的耳朵里,她想摇头,却僵硬得动不了一毫一分。
月泉淮已经来到了汇灵池边,方乾、萧扶忧、源思弦等人都冲了过来,但赵涵雅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月泉淮提剑刺入了源明雅的后背。
“不要——”
赵涵雅失声尖叫,但她自己竟也不能分辨到底有没有叫出声。
“兄长大人!滚开!不许碰他!兄长……”源明玉几乎是撑着手肘在爬,只是当源明雅在她面前倒下,她便再也爬不动了,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阵法在最后一刻停了,赵涵雅从汇灵池上方缓慢落下。她跌落进池中,池水浸湿了满身衣裳,一重获自由,她就手脚并用地翻出池边,在迎面而来的万千剑影中闭上双眼,死死抱住了源明雅。
如果不能同生,那就让他们死在一起!
“噌——”
兵器相交发出刺耳尖利的声响,赵涵雅睁开眼,发现护在他们面前的,赫然是方乾。
“方前辈……”
“你们走,下山去。”方乾的吐息已不稳,他的银须被鲜血染红,不时还有血滴坠下。
“前辈……”
赵涵雅心中重重叠叠的情绪已快要将她压塌,但她不能浪费方乾为她争来的这一丝机会。在方乾的掩护和源思弦的帮助下,源明雅兄妹二人都被带出了圆台,方若音也被交到了赵涵雅怀里。
“兄长!”
一看到垂危的源明雅,源明玉的啜泣便止不住,赵涵雅将她从地上扯了起来。
“我们下山,去救他!”
赵涵雅回头又深深看了一眼汇灵池畔苦战的众人,搂紧了被托付给她的小姑娘。
“走……”
.
赵涵雅一行成功离开了,但何星他们走不了,或者说,不能走。
今日,乃是生死之局。
池边因阵法而凋败的草木极大地刺激了月泉淮,让他如疯子一般暴怒,谢采跳出战圈,冷眼看着方乾等人承担这份暴怒的后果。
萧扶忧、何星、方子游三人被剑气击中,飞出了十多尺,重重摔在地上。何星呛咳着吐出一口血,头脑在冷热中交替。
月泉淮实在已经活得太久,内力更是深不可测,年轻的他们皆非其对手,而此时的方乾也已无力挽回危局。
月泉淮忽然擒住了方乾的左臂,方乾一惊。他曾从康宴别那里听过康雪折遇害时的情况,因此对月泉淮的邪功早有猜测,也对众人有过提醒。但当相似的情况出现在他身上,他才发现这股巨大的吸力竟真的挣脱不开。
“方乾,老夫看你还怎么拦!”
“师父!”
“别过来!”
方乾喝退方子游,举剑欲将左臂斩去,然而此时,旁观了许久的谢采突然发难,一掌击中方乾右肩,名非名顿时落地。
“谢采!”
不待方子游上前,离得更近的何星已从地上爬起,与海雕一起再度迎击谢采。
月泉淮冷笑:“你以为断臂便可求生?”
方乾的脸色转为异常的青紫,这让不远处的萧扶忧掐紧了手掌。他明白,方乾宁愿自绝当场,也不愿让毕生的内力为虎作伥。
他必须,想个办法来阻止这最坏的结果。
萧扶忧的余光落到了那一汪浅金色的池水上。
“子游兄,我需要你帮忙。”
他拽起方子游奔到了汇灵池边,掐指,念诀,起阵,一气呵成,二人的内力同时注入阵中,激得阵中魂灯的光芒异常刺眼。
这是一个威力颇强的破军阵,是莫边芽曾用来毁去海船辅航机关的阵法。萧扶忧赌,月泉淮不会放任汇灵池被毁。
“小儿岂敢!”
果然!
月泉淮吸取内力的过程被打断,他猛力推开方乾,面色狰狞地飞速赶来。
“师父——”
方子游及时接住了身形摇摇欲坠的方乾。
“扶忧!闪开啊!”
方子游嘶声大喊,但萧扶忧没有闪开,反而是硬生生扛下了月泉淮的迎头一击,甚至向阵法中注入了更多的内力。
“萧扶忧……”
何星回头的间隙看到了这边的情形,便有瞬间的分神。
右肩狠狠一痛,是谢采的扇缘在那处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露出了内里的血肉。剧痛钻心,扇缘上说不定还有毒,但这些何星都暂且顾不上,他宕开一剑,短暂甩脱谢采,向萧扶忧而去。
萧扶忧当然无法与月泉淮匹敌,硬接下月泉淮全力的一剑让他伤上加伤,肺腑受到的伤害几乎与当日在蔷薇列岛时相当,他之所以还能站着,不过是靠着魂灯牵引龙脉之力带来的庇护。
万幸,这种巨大的代价也算没有白付出,因为,他总算摸出了一点门道。
月泉淮带来的压迫之感更强了,究其原因,当然是他吸取了方乾大半的内力。此刻,他的内力便如汪洋大海,萧扶忧根本看不到边界在哪里,但是,萧扶忧发现,这大海并不平静,浪潮翻涌,流转不停的内力并非完全听月泉淮调动。
他想起了第一次对战月泉淮,那时正是康雪折遇害之后不久,月泉淮对他们“手下留情”,他当时便有疑惑,而直到此时,萧扶忧好像才终于找到了真正缘由。
再霸道的功法也会有弱点,月泉淮练的也一样。萧扶忧猜测,他可以夺人内力,却并不能在短时间内真正地将吸来的内力化为己用。不仅如此,在这个融合的过程中,月泉淮的内力会陷入颇为紊乱的状态,这也就是为什么上一次他能成功将月泉淮逼走。
也许,他们今日还可以利用这一点打开一条生路。
只是……
百种纠结不过转瞬,下定了决心,萧扶忧撤去了阵法,在魂灯光芒熄灭的刹那,他借灯魂从月泉淮的剑下逃出。
“萧扶忧!”
何星正好赶上,萧扶忧迎面将他接住,带着他一起与方子游师徒二人会合。
谢采捏着腰扇走到了月泉淮旁边。
此时,双方倒都不急了,一方是觉得胜券在握,另一方则是蓄势待发。
“尔等还要负隅顽抗?”
萧扶忧深吸一口气,对身边人低声开口。
“你们先走,我帮你们拖住他一刻钟……”
方子游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这个“他”指的当然是月泉淮,而要拦住月泉淮一刻钟,萧扶忧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这不行……”他连牙关都在颤抖。
“没什么不行,”萧扶忧舒眉,甚至还有心情开个玩笑,“我可拦不了他两刻钟啊。”
“扶忧!你……”
“我让你们走,可不是让你们舒舒服服当逃兵,路上的情况不会比这里好,谢采也一定会追,能不能闯出去,看你们自己。”
“可是……”
他已经欠了很多人一命,如今还要再加上一位知交好友,他何德何能?他怎么担得起?
到了这种时候,反倒是何星看起来更冷静。
“萧扶忧,你想好了吗?”
那人侧头与他四目相接,深深望进了他心里。
多少未诉之情,尽在此一眼中了。
“道长,不要急啊……”
这是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懂的话,何星反复咽了几次喉咙,才短促地吐出了一个字。
“好。”
他盯着萧扶忧翘起的唇角,倒退着行了几步,而后强硬地拉着方子游转过身去。
他不能回头,哪怕是余光瞥一眼他都会再也挪不动步子,但是,他若不能将方子游他们安全地送到山下,那便是辜负了萧扶忧的用心。
谢采追了上来,两人并两只海雕带着方乾和胁驱飞身而起。
汇灵池旁只剩下两个人,隔着十几步距离,静默伫立。
“老夫记得你,你是蔷薇列岛的那个人。”
萧扶忧没有答话,甚至没有看月泉淮,他在出神。
他好像感应到了,感应到了死劫的来临。
原来,劫数竟来得这样快,这样急。
“老夫说过,再见面时,一定会杀了你。”
萧扶忧撩了下眼皮,他想起他与尹青羲论道时产生的疑惑,他自问此刻有没有得到答案。
占算的意义究竟在哪里?九州使试的究竟是什么心?
他还是说不出一个完整的答案,但好像冥冥之中已触到一点头绪。
刚离开宗门的萧扶忧一定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为了朋友,为了爱侣舍命,那时候他更想不到,他可能要做一件与宗门教导完全背道而驰的事。
但是,这一切都是出自他的本心。
若师父在场,会认可他的选择吗?
“小子好大的胆!你是哪门哪派,敢不把老夫放在眼里!”
听到这一句,他终于抬起头,眯了眯眼,露出了一个不甚在意的笑,朗声答道。
“衍天宗,萧扶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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