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星绕过江归站在牢门前，周延跪坐在门后，双手攀紧了木栏，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周延真的会附逆吗？江归话中所指，显然并非此意。而如果周延的确本无罪，那又是什么才会让像他这样的人撒这种百害无一利的大谎呢？

何星仔细回想着周延家中的境况，忽然对江归道：“大人何不让周娘子前来？或许她能有什么办法。”

江归的脸色有些高深：“周娘子五日前回去省亲，至今未归……”

“省亲？”

“不错，街坊四邻皆可作证，那日她是坐着牛车走的。”

可是，这也只能说明周娘子走的时候没有问题罢了。

牢门上的木刺划伤了牢中人的手心，鲜血顺着木头的纹理滑落下来。

何星环视一周，看到的是一对对待命的狱卒，是昏暗幽昧后隐藏的目光。

“江大人，”何星依旧面向着周延，“我知道周家娘子是哪里人，不如我试着替大人将消息带给周娘子？”

牢内周延的呼吸一滞，萧扶忧掐指看向江归，而江归眯了眯眼。

“好。”

江归带着何星萧扶忧从与来时方向相反的另一条路离开。

这河南府的府狱大约是个对称的结构，这一侧的牢房布局与之前正好相反，不变的是随处可见的狱卒，近乎全满的牢房和压抑的氛围。

三人默默前行，江归一路目不斜视，何星却因为两旁牢房内投来的各种含义不明的打量而微微分神。这些人大多身犯重罪，等待他们的唯有漫长而折磨的审讯和严厉的刑罚，但在最终的判决作出前，重狱内的生活会像凌迟的刀一般先慢慢剐去他们精神和血肉。内外隔开两个世界，任何生人的出现都会引起围观。

所以，在这一片暗潮涌动中，两个安静沉默的人便会格外显眼。

何星步子一乱。

“道长，怎么了？”

何星迟疑地看着那两间相邻牢房内的人。左手边的那间里是个蓄薄须盘膝而坐的中年人，察觉到何星的注视，那人也抬起头看了何星一眼，然后又阖上。而右手边的那间里是个青年人，他倚着墙仰起头，专注地望着窄小窗户间漏过来的光亮，仿佛已经感知不到其他。也正是因为他这个姿势，何星才能勉强看清他的脸。

他是见过这个人的，就在洛阳城外。

正是那天他祭拜归来的路上，那个陇间吹笛的文士。

“他……”

江归的话中似乎带上了一丝兴味：“你竟然还认得他？”

何星摇头：“只是偶然见过一次……”

萧扶忧道：“江大人话中之意，此人身份特殊？”

江归捻着手指一笑，用下巴分别指了指那二人：“张万顷，秦可桢。”

若以江归前日所说，他们正是周延等人被抓来的真正因由。

何星想起了那一曲《黍离》。

“走吧。”

江归继续往前，带头走出了重狱的门。

府狱之外，厚厚积雪映照日光，凉风凛冽，万物清朗。

路上的雪已经半化为泥水，但江归的步伐丝毫不见慢，萧扶忧跟在后，不时看向何星，而何星微微摇了摇头。

转过一个墙角，江归忽然停下，何星精神不济，有些反应不及，被萧扶忧扶住。

“有什么话，便在此处说吧。”

萧扶忧淡淡瞟了眼四周，缓缓开口：“江大人今日究竟是何意？”

“正如萧先生所见，周延多半是受人胁迫，本府希望借何道长之手找到周娘子，也好挖出真相。”

“那大人为何不自己查？”

“隔墙有耳。”

何星垂眼，其实他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毕竟，周延在府狱中也不敢说实话，也只能作此解释了。然而，萧扶忧的神色却不甚赞同。

何星不知道江归背后的组织究竟是何情况，但他却明白。

“这件事情……说到底还是和宫中那一位有关吧。”

江归的目光落到何星身上，似是有些顾忌，何星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先回避，却被萧扶忧紧紧拉住了衣袖。

江归神色几变，终于答道：“不错。”

“所以，你们便更该接手了，不是吗？”

江归道：“萧先生可知，先生月前去西京，曾与陛下有过一番长谈？”

何星因为这连续的两个“先生”有些云里雾里，但萧扶忧好像完全明白。

“那又如何？”

“下个月将有一场册封。”

“册封？”何星眼见着萧扶忧慢慢拧起眉头，“难道你们以为会是立东宫？”

“我知道萧先生曾为殿下算过一卦，”江归摇了摇头，“并不是我们这样以为，而是那一位如此认为。”

“所以，她急了……”

江归斟酌着道：“而今陛下的态度……正在关键的时候。”

萧扶忧神色微冷。

“此番不仅要仰仗何道长，恐怕还要仰仗萧先生。”

然而萧扶忧望向何星，过了半晌才回道：“明日，我会给你答复。”

“……好。”

萧扶忧与何星一路无言地回了何星的住处。

眼见着萧扶忧到了门前还在思考，何星叹了口气道：“把我衣袖放开。”

萧扶忧一顿。

“道长……抱歉……”

何星摇了摇头，站在门前却没开门，犹豫了片刻忽然说道：“我饿了。”

话说出口，连何星自己都是老脸一红。

萧扶忧楞过之后抬头看了眼天色，笑了起来。

“在下想请道长赏光吃一顿饭，道长可答应吗？”

何星点了点头。

二人就近找了一家小店。

饭时已经快过去，但店里客人依然不少，喧哗热闹，倒是让没有吃饭时说话习惯的二人不会尴尬。他们点了最简单的素面，何星吃得很认真，萧扶忧却没有吃多少，何星这才想起，以萧扶忧的条件，应当是食不厌精的那种人。

何星手中筷子一停，刚想将筷子放下，却先被萧扶忧伸手制止了。

“道长，莫要多想，我只是有些走神罢了。”

萧扶忧眉目温软，何星心头一颤。

好像总是这样……

也许他用吃饭来缓和气氛的用意，萧扶忧也是第一眼就知道了。

因为这个小小的意外，何星吃得越发沉默，萧扶忧倒好像恢复了正常，一碗素面也吃了个干净。

用完午饭，二人便回到了何星的住处，何星关上院门进了屋，萧扶忧正将那恢复过来的小鸽子放回窝内，看着炭盆，何星不免心中又叹了口气。

“道长。”

何星转过身。

“道长是不是想知道关于周郎君一案的来龙去脉？”

何星不知道该怎么说，周延固然是他认识的人，他也确实答应了要帮忙找到周娘子，但其实这背后更深的秘密，他本也不是非要弄个一清二楚，毕竟，有很多东西他的确不该知晓，只是……他总是觉得，萧扶忧之所以没有直接答应江归的请求，与他有关……

“如果事关重大，不方便说起，你也不必……”

萧扶忧摇头：“什么重大不重大，只是怕道长不爱听罢了。”

萧扶忧的态度让何星恍惚觉得自己之前听到的不是“立东宫”而是什么家长里短。

“道长应该知道，陛下一直有意立广平王为太子却又始终未定下吧。”

何星点头，这件事早就在私下里被百姓们传出了无数种解释，只是都很荒诞罢了。

“那道长可知张良娣？”

“张良娣……只听说她是如今天子很宠爱的妃嫔。”

萧扶忧点头：“不错，自从韦妃被废，张良娣便成了如今陛下身边最得心意的人。”尤其是长安沦陷，上皇幸蜀后，张良娣似乎亲身演示了一番什么叫共患难。

“她似乎也有不止一个孩子。”

“两子，但都尚且年幼。”

“所以她希望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太子？”何星这么想也是理所成章。

“不错，这就是东宫之争的由来了。”

何星想起江归那日对张宗说的话：“所以那个张宗……他是张良娣的侄子？”

“或许吧，就算并非亲侄，也当是族中人。”

“那位江大人还曾说张宗费尽心机实际针对的，是张万顷和秦可桢，那二人……”

萧扶忧沉吟片刻：“当日东都所有能数得上的伪官皆被押送长安听候发落，他二人留下……却是广平王的决定。”

“为何？”何星想到秦可桢，“他二人有冤屈？”

“不知。”

何星点点头，无论如何，显然那位张良娣是想通过张秦二人的案子破坏广平王在天子心中的印象，来增加自己获胜的筹码。

何星想通了这一点，便明白了为何萧扶忧会说江归“更该接手”，因为江归本就是广平王的亲信。

“所以他们的顾虑是……”

萧扶忧笑着反问何星：“道长觉得，天子为何会对储君人选犹疑不定？”

何星一愣，这似乎不是他们该议论的。

萧扶忧更凑近了些：“道长放心，此事，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萧扶忧的眼神让人难以拒绝，何星也只得慢慢回想着市井中流传的那些消息和萧扶忧之前所说，斟酌着道：“当今天子年岁尚不大……他虽宠爱妃嫔，却没有爱到要立那女子的孩子为太子的地步，至于广平王……也许是因为这个儿子……声望太高？”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何星神情微变，然而萧扶忧却点了点头。

“当真是如此……”

“除了那一位的煽风点火外，这或许是最大的原因了。”

何星回想起本朝自立朝以来，为争夺皇位，皇室内部发生的那些惨剧，竟忽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对于普通百姓来说，那些或许很快就会被淡忘，但对那些龙孙凤女来说，那却是离他们不远的，真真切切的前辙。

“当年，上皇曾秘密建立过一个机构组织为帝王驱使，然而天子于灵武登基，这个组织的命令权却没有交给他，反而越过他交在了广平王的手中，而江归，正是隶属于那组织的一员。”

“你说的……莫非是凌雪阁？”

“正是。”

萧扶忧平静地说完这一句话，也为整件事情的轮廓补上了最后一笔。

天子多思，态度左右摇摆，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丝一毫的事情都可能影响整个局面。江归用武三思来嘲讽张宗，此事张宗明明占理，但他也不敢冒险将跟武氏相关的字眼直接捅到天子面前。江归也一样，伪官案明明事关广平王，但他也不能贸然动用凌雪阁的人去查，因为谁都明白，天子对于这个力量巨大，却不在自己掌控之下的机构会有多忌惮。

“道长，你可以不答应江归。”

萧扶忧知道，何星对于成为这种皇家纷争的棋子，不会有兴趣，而且，会很有风险。

何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捏紧了指节，垂眸半晌，抬头对萧扶忧道：“你会帮广平王吗？”

“冥冥中自有定数，在下帮或不帮，并不影响这东宫最后的人选。”

可何星觉得，自己帮或不帮，却会影响周延和周娘子的命运。

“我的确不想参与什么东宫之争……”何星看着萧扶忧，觉得自己能猜出一次他的想法也真是不容易，“不过……我还是想做些什么。”

萧扶忧似是有些无奈，可嘴角又盈着笑意。

“好。”

冬至记得吃饺子哇~

赶上年底各种检查各种开会各种总结了，最近更新不太规律，不好意思啦=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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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