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归右手悬笔,左手抚案,敛神静默,仿佛手上握着的不是一支笔而是一根钓竿。
房间另一头,萧扶忧倾身,放下手中茶盏。
“江大人平日不饮茶吗?普通百姓家都开始争先效仿此事,江大人有这样好的茶器,只喝水却是可惜了。”
何星闻言,垂眸看向手中青瓷杯,的确莹润如玉,翠色无暇,但旁的他就看不出更多了。
江归哼笑了一声,提笔蘸墨:“萧先生若是喜欢,还能缺这些物什不成?”
萧扶忧微挑眉。
眼看着江归又自顾自不知写起什么来,已经喝了四五盏水的何星终于喝不动了。
审讯一结束,江归立刻安排了人将周娘子等一干人光明正大地保护了起来,何星与萧扶忧不必担心周娘子的安全,避开众人跟着江归进了后堂,可自打进了屋,江归总共也就和他们说过一句话。
“江大人……”
江归头也没抬,笔下未停:“说。”
“我二人有些事情想向大人请教。”
江归点了点头:“你们没有参与第一次提审,自然是有些疑惑的。”
“江大人,周郎君他……究竟会如何?”
“暂时羁押,至于以后,”江归手中笔稍顿,捏着衣袖,“朝中尚没有对伪官的处置争出个结果,要看哪位大人更能猜中陛下的心了。”
“可是,即便按照那罪状,周郎君只是做了个令史不是吗?”这个职位其实根本谈不上是“官”。
“不错,但他很有可能被认为是秦可桢的党羽,到时候,甚至也许不在河南府审理,那他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周延被迫写下那封信的时候或许也没有想到这一点,以为只是认了个令史,哪知沾上秦可桢便是麻烦。
“可是……难道就只能凭着那两封信来定罪?周郎君若做过令史,总该有人会有印象,也总会留下些痕迹吧。”
江归直起腰,叹了口气。
“你可知一个河南府有多少府吏令史?”
何星只能摇头。
“功、仓、户、兵、法、士六曹共有府三十四人,史七十八人,这还不包括账史。而在叛军盘踞洛阳的这段时间里,还对大小官吏进行过不只一次清洗,尤其是安庆绪弑其父之后,包括张万顷秦可桢本人,都是死里逃生。做过这伪河南府令史的,没有上千,也有数百,有的或许两天就逃了,能留下个姓名在册的,一半都不到,你觉得这该往何处去寻?”
何星为这数字瞠目结舌。
“那,周郎君的邻居……”何星话没说完,自己先收了声。
江归笑着反问:“你还有邻居吗?”
没有了。
死的死,逃的逃,如今的洛阳城中,何星还算相熟的,也无非就是坚持下来的李娘子和几个打过交道的掌柜。而周延呢?平日便极少出门,能找到哪个人冒着见官的压力来为他作证呢?
“所以这案子便是走到死路了么……”
江归补蘸了一笔墨:“倒也不是没有法子可想。”
“大人还请明说。”
“要么,去证明那两封信有问题,周延写的那封是做旧的自不必说,秦可桢写给周延的那封,有没有周延认为的问题也不论,既是不见了,怎么会又被突然搜出来?多半也是伪造的。”
说到此处,江归忽然停下,似是自问了一句:“张宗怎么会知道此事……”
萧扶忧一笑:“大人认得什么匠师?”
江归看了看纸上,又吹了吹:“不认得,我又不似那张宗有金山银山。”
“但是阁中……”
江归放下笔,抬头看了眼萧扶忧,又看了眼何星,表情古怪:“萧先生还请慎言。”
萧扶忧低头一笑。
“这件事我会想办法……不过这毕竟不是釜底抽薪的路子。”
何星道:“所以大人才主动提出要查秦可桢的案子?”
“西京的那群人吵得不可开交,张秦二人的案子多半也压不下去了,既然如此,干脆查个明白,让秦可桢来与周延对质,不是更干脆利落?”
萧扶忧道:“仅仅如此?”
“萧先生又算出了什么?”
“在下只是觉得那张宗来的时机来得太巧了。”
何星亦有同感。张宗出现,正好是审讯快要结束时,正好让江归“顺带”提起秦可桢。
“江大人是故意的?”
萧扶忧闻言对何星道:“想来那暗中向张宗通风报信的人,都在江大人手下吃了不少苦头……”
何星眉头一抽,为何感觉他们又被江归“利用”了一番。
江归抖了抖眼皮:“好吧我承认,这些都是我安排的……既是为了拔掉那些钉子,也是为了试探一下张宗。之所以重新开始调查秦可桢之案,也还有一个原因,秦家的老仆人被找到了。”
屋内片刻沉默。
萧扶忧道:“江大人,是想让我们帮忙调查秦可桢的案子吗?”
江归搁笔,没有回答,而何星问出了那个早就萦绕于心的问题。
“秦可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江归袖手,左右端详了一番眼前的纸,向着二人道,“你们来看看这幅画,画得如何?”
萧扶忧与何星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起身走了过去。
江归面前的案上,铺开了一张宣纸,纸上画着的,赫然是一株雪中寒梅。枝干苍劲虬曲,梅花绽雪半露,画工虽不甚精细,却贵在格调风骨。
“没想到……江大人还有如此妙技……”
“妙技?”江归摇头一笑,“不及秦梅山万分之一多矣……”
裁得冰绡千万朵,一笔凝魂待梅山。
这是江归最后题在梅边的诗,也是曾经东都士子对秦可桢画梅之技的夸赞。
秦可桢本仕宦之后,及至年长,却一无妻室,二恶功名,孤高自许,爱梅成痴。任你如何临摹仿笔,只学得他三分形似,那一抹冰雪精神终究与其差之远矣。愿为秦可桢的画作一掷千金的大有人在,却往往也不能如愿,究其原因是秦可桢根本不愿意卖画,偶尔流传出来的几幅也多是废笔。若用秦可桢自己的话来说便是:“世人追逐我的画作,无非是以花自喻,彰显自己的高洁风雅,然而草木依时而发,自得其心,绝不会为哪些人改变。便只这一点,人如何配与草木相提并论?我不配,其他人亦不配。”可见此人脾气的古怪了。厌恶秦可桢这清高模样的人也不是没有,但却没有人敢说出来,原因无他,秦可桢不仅丹青了得,亦饱读诗书,更吹得一手好笛。寻常士子,见了他面,先要自惭三分,哪里还能说出轻视的话来。
可偏偏是这样的一个秦可桢,在东都沦陷后不久,便接受了安贼的招安,接任大理寺卿一职,背弃了过往的一切坚守,也与所有的朋友恩断义绝。
可想而知这件事情当时在洛阳城中引起了多么大的轰动,何星那时虽根本不认识秦可桢,也疲于奔波他事,但如今细想起来,也是隐约残存着一些印象的。
秦可桢怎么可能屈节呢?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认定,秦可桢必有苦衷。毕竟虽然其父母早已故去,但他还有朋友,家中也有下人,说不定反贼正是拿捏住了这一点,才逼着秦可桢出仕。可是后来,秦可桢让所有人都失望了。
当上了大理寺卿的秦可桢俨然变了一个人。他再也不爱梅花,也废弃了“梅山”这个号,流连于烟花之地,豪掷万金只为捧红一个花魁娘子。反贼控制下的大理寺,与其说是洗冤断狱的衙门,不如说是排除异己残害无辜的鬼门关,秦可桢身为大理寺卿,对所有假案冤案从来不管不问,任凭其他人胡作非为。而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当秦可桢的至交江晚舟因为直言不讳而被捕入狱时,秦可桢不仅没有求情,反而亲手为他罗织了罪名,眼睁睁看着他被腰斩于市。
“既然如此,广平王何必保他?”
“保不保他,也可以说,是因为同一个原因。”
回想起昨夜与江归的对话,何星叹了口气。
“道长,”萧扶忧将伞向何星那边倾了一些,“道长在想秦可桢的事?”
“不错。”
何星看了看擎伞的萧扶忧,心中想着,这会算卦的,就是方便。他出门时未带伞,萧扶忧却带了,半路上下起鹅毛大雪,便造就了现在两人同挤一把伞的场面。
萧扶忧看见何星的眼神便失笑:“道长不会以为这下雪之事又是我算的吧?”
何星的目光明晃晃写着,难道不是?
萧扶忧摇头:“华山之上,气候与别处迥异,所以道长可能疏于此道,不过我自小在大漠深处长大,一天里便能变个四季,所以,从周遭环境看阴晴,也就成必学的了。”
提起萧扶忧的师门,何星就有些兴趣。
“衍天宗在大漠深处?”
“不错,隐世而居,只有少数弟子才会短暂外出宗门游历。”
“你是何时离开宗门?”
“大约两年前。”
那不恰恰是叛军风头最劲的时候?
“你是为范阳之事而下山?”
“这……却不是。”
何星沉默,他想起萧扶忧曾说起的对天地人三劫的看法。
“这场叛乱……不在你们宗门认为的天劫里?”
“嗯……”
其实这个答案也算意料之中,只是何星依旧觉得有些灰心。曾经那些掩盖在繁华之下的疮痍他也不是没看过,只是萧扶忧的这句话却更加佐证了,大厦崩塌,并非一夕翻覆,而是那根基,早已腐朽了,盛世匆匆,真的只是一场幻梦。
剩下的路程没有人再说话。
“道长,秦家到了。”
何星因萧扶忧的这句话而回神,止住脚步,尚未抬头先闻到悠远暗香。何星有些吃惊地看着眼前的院落。
灰白的天幕下,雪花纷纷扬扬,屋宇皆白,万籁俱寂,然而却有千万朵梅花越出墙头绽放,浅绯深红不一,更兼一片玉色,一片鹅黄,层层晕染开去,更不分是哪一树,哪一枝,无限热闹,亦无限清寒。
草木依时而发,自得其心,绝不会为哪些人改变。
何星忽然便对秦可桢的这句话有了更深的理解。
把周延的罪名改成了令史
把秦可桢的官职改成了大理寺卿,跟游戏里一致
然后昨天才发现,“司录”这个简称不大对,但是本身官职名字又比较长,所以后面还是简称“法曹”好了,正七品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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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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