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老宅的门前稍远处立着几个河南府的差役,不知是不是因为江归已经打过招呼,见何星与萧扶忧走上前,差役们也没有阻拦。
门是半开的,何星用不轻的力道叩了叩,过了许久,院中才传来拖沓的脚步声伴着几声气闷的咳嗽。
“谁啊……”
一个面目黧黑,皮肤枯皱的老叟出现在门后。
“老丈,我们……是梅山的朋友。”
“朋友?”秦家老仆克制地看了他们一遍。门外有差役守着,要对每个来人进行盘问,他是知道的,眼前的两个人举止端方清正,也绝不像坏人,他只是有些难以置信。
“是啊,我们与梅山是在长安相识的,这两年都未曾得见,听到东都收复,梅山出了事,所以我们才……”
老人的嘴角垂了下来,扶着门框摆了摆手:“你们走吧……小郎你们见不到,老头子也没什么好看的……”
眼看秦家老仆转身就要走,何星忙道:“老丈且慢!”
“你们还有什么事?”
“……实不相瞒,我们来此,并不只是为了探望,更重要的是……我们并不相信梅山会附逆,所以想来弄个明白。”
念及外面的差役,何星不得不压低声音,不过这句话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你们……愿意相信我家郎君?”
那老仆本就颤抖的手抖得更加厉害,何星只得接道:“相信……”
萧扶忧温声道:“可否进门说话?”
老人恍然回神:“好……好罢……”
这个自称秦伯的老人侧身将他们让进门。
虽然何星觉得那墙外一瞥已经足够惊艳,但当他走进院内时,还是不得不再次赞叹。
微风细细,白石小径,青石井阑,半落梅花半落雪,也无人惊扰。千重枝条后露出屋舍檐角,一湾活水从庭中穿绕,隔出小小琴亭,满座香冷。墙角几枝瘦竹根下,忽然传来扑簌抖落的声响,众人闻声看去,一只与雪同色的小狸奴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察觉到有人,便在雪上也留下几朵梅印,轻巧跃过房檐,径自去了。
“这些花……”
“这些花……都是小郎自己照料的,不过自从他去做了官,搬进了衙门,便没回来过几次,就只剩老头子我来照料了……”
这一照料便到了东都收复前夕,秦可桢趁乱将老仆送走,自己也消失了,再出现已是旬日之后,他主动到了河南府官署,算起来,恰是何星在城外遇见他那天。
萧扶忧望着琴亭道:“那亭子怎么未挂匾额?”
“本来是有的,后来被小郎自己取下来了,我也不舍得扔,就收在了厢房。”
老人领着萧扶忧与何星默默进了正堂,给他们各倒了盏热水,二人起身谢过。
这秦可桢当真是个“梅痴”,不仅门扉窗格,几案座靠上刻的是梅花,连杯盏上的饰样也是梅花。
不过何星觉得,有一点奇怪。堂中有两处明显是挂画的地方,此刻却空空如也,对于擅画之人的家中来说,似乎不应当,于是,何星问了出来。
老仆闻言,揉了揉浮肿的双眼。
“所有的画,都被小郎烧掉了……我怎么也拦不住!他差点还要把梅树砍掉!幸好……”
何星与萧扶忧面面相觑,江归并没有提到这件事。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小郎搬走那天。”
而依江归所说,秦可桢此后再也没有画过梅花。
“秦伯,你可知梅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会突然去做伪官呢?”
“他是被迫的!是有人来逼他!好几次小郎都非常生气地把他们赶了出去!”
这个答案倒是也不让人意外,事实上,遭遇此种情形的远不止秦可桢一人,然而,起初的不愿意并不能证明此后的清白,而且,这也不能算是秦可桢罪名中的重点。
萧扶忧道:“秦伯,你可认识江晚舟?”
这是明知故问了,江晚舟乃是秦可桢至交,时常造访秦家,秦伯不可能不认识。
果然,秦伯脸色大变:“认识……江小郎君,老头子自然是认得的……”
江晚舟的名字似乎让秦伯很是焦虑,不知是不愿意相信秦可桢对朋友下手,还是对江晚舟有愧疚。
“那你可知,江郎君家中情况?”
秦伯一愣,不明白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茫然了许久才道:“不知……从没听见他提过家中父母的,但应当也是大户人家……”
何星心中暗暗叹气,自然是大户人家,而且天底下再没比这户人家更大的了。那江晚舟,还有个名字,李傃,父名李璘,正是那位当今天子亲手抚养长大的异母之弟,永王李璘。纵然江晚舟不过是个生母地位低下的庶子,长至成人也没得过生父多少关注,但也不妨碍他身上流淌着李唐皇室的血。
对朋友下手,会让万人唾弃,对皇室子弟下手,则绝无赦免之理,何况天子偏爱永王,即便永王作乱,也不欲诛杀,甚至对擅自杀死了永王的皇甫侁永不再用,对永王留下的其余子嗣尽数追封。按说秦可桢早该被问斩,然而广平王却上了一道折子,成功将此案暂时压下。原因之一是,江晚舟之死的根由是他写了一封声讨安贼的檄文,即便没有之后秦可桢的罗织罪名,他也不可能活下来,只能说,秦可桢让他更快走向了死亡。而更重要的是,秦可桢虽对江晚舟落井下石,却在之后庇护了数个宗室子弟。那时,正值安禄山占据长安,对留在长安来不及逃走的宗室成员大肆虐杀,血流满街。有人提议在东都也这样做,只是东都已沦陷半年,该逃的,该藏的,早都不见了,于是安禄山鼓励他人揭发检举,按照程序,这些检举大多落到了大理寺卿的案头。说秦可桢半点不理事是假的,至少秦可桢成功压下了几份函文,让几个世子县主得以活命。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秦可桢才引起了叛军谋主严庄的不满,差一点死在了安庆绪对官吏的大清洗中。
秦可桢的功与过似乎都很明显,案子本身也足够清晰,然而江归却觉得蹊跷,秦可桢在被关押后那种除了认罪一言不发,只求速死的态度,实在让人很难不怀疑这其中有隐情。
江归想弄清楚的第一点就是,秦可桢在替江晚舟编造罪名,到底知不知道江晚舟的真实身份。秦可桢的答案是不知道,江归却不大相信。
不过,以何星来看,至少秦伯应当是不知道江晚舟的身份的。
萧扶忧问道:“江郎君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可怎么说……”秦伯很是为难,“江郎君他,性子比我家郎君活泼得多,人也很好……唉,小郎是我看着长大的,江家郎君我私心里也是把他当家里人的,他们都是好孩子,我家郎君不可能做那种事!”
秦伯说着说着便激动起来,何星顾及他的身体,安抚他坐下,想了想,换了个话题。
“秦伯,梅山以前可曾在你面前提起过江月楼?”
秦伯立刻板起脸:“你们是想问那个沈黛衣吧!哼!那是什么地方什么样的人!我家郎君才不可能跟那种人打交道!”
沈黛衣,江月楼花魁,正是那位传闻中秦可桢为之豪掷万金的女子,恰巧,也是秦可桢在消失前去见的最后一个人。
何星与萧扶忧有些无奈,在做伪官时,秦沈二人过从甚密可以说是众人亲眼目睹,但秦伯显然还是一心相信自家郎君,不肯听其他。
他们又问了几个问题,无一例外地听到的都是向着秦可桢的答案,眼看着不会再有什么收获,二人便也不再耽搁,起身告辞。
然而在离开前,萧扶忧忽然问道:“秦伯,我可以看看那块被取下来的匾额吗?”
秦伯张了张嘴,也没什么犹豫地点头答应。
二人跟着秦伯来到厢房,这里其实是秦伯歇息的地方,经过之前官府几轮搜检,屋内已经没有多少东西,那块不大的匾额就靠在临墙的榻上,上面有两个字。
守心。
秦可桢想守的,究竟是哪份心?而他把匾额取下,是不是便意味着与过去的自己划清了界限?
而如今,身处牢狱里,秦可桢会不会想起这窗外依旧纷纷扬扬的花与雪。
虽迟但到,元旦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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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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