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归的目光在户曹与法曹之间徘徊,过了许久,他才坐下,敲了敲身前桌案,法曹立刻退了几步到门边,招了招手,一个捧着厚厚书册的小吏走了进来,躬身将书册放到了江归面前。江归翻到了折起标记的那部分,一目十行,没过多大会儿,便看完了。
“就这些?”
“是……”
江归呼出一口气:“你们先下去吧。”
二曹与书吏行礼告退。
何星:“江大人,这顾准为何遭受冤屈?”
江归觑了何星一眼,然后看向窗外:“简单来说,安庆绪看上了他的钱。”
“钱?”
“不错,安庆绪挥霍无度,又与官军交战,花钱如流水,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杀掉顾准,就是为了将顾准的钱据为己有。”
“那顾准当真如此富有?”
“顾准可是米商,连年天灾**,说是斗米斗金都不为过,而且……”江归冷哼,“这顾准可不是个什么好人,说他是视财如命的奸商都太轻!”
何星有些惊讶。
“你是不是听到他受了冤枉便以为他正直?可依我说,那叫罪有应得,从他开始经商到家财万贯,他可逼死过不只一个人。他有钱了,发妻就莫名暴毙,紧接着便另娶,这难道不叫人怀疑?”
“竟是如此……”
“所以,即便知道他的罪名是安庆绪强加的,也没人愿意作证,为他翻案。”
萧扶忧曼声道:“顾准既是这样的人,他当真会知恩图报,借给秦可桢那么多钱?秦可桢恐怕没有能力还这笔钱吧。”
江归点头:“还不止如此。安庆绪找上顾准本就很奇怪。顾准这个人滑头得很,虽然富有,但衣食住行上根本看不出来,城中比他惹眼的富商多得是,怎么偏偏……”
怎么偏偏找上了不显眼的顾准呢?
“除非……有人把顾准这块肥肉送到了安庆绪的面前。”
江归挑眉:“萧先生与我所想,正是一致。”
何星点头:“接下来该如何?”
江归思索了片刻才道:“我先去查查李沐的族兄和顾准的家人,顾准若真的借给秦可桢那么大笔钱,家人总不能一点都不知情吧。秦伯我会召来再仔细询问,江月楼那边也要盯一下。至于你们……或许可以再去见一次秦可桢。”
“我们不是刚刚才……”
“不是与我一起去,也不是问顾准或是李沐的事,”江归笑道,“周延,他不是还被关在牢里吗?”
自从前两日江归借夜审之机好好收拾了几个狱卒后,河南府狱中值守的人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因此这日傍晚,当江归领着三个人到了重狱入口时,狱卒们立刻就注意到了。
“大人。”
狱卒们战战兢兢地行礼,江归只随口应了一句,回身看向何星与萧扶忧之间的提着食盒的年轻妇人,那妇人不是别人,正是周娘子。
“本府也是怜恤你因为此事遭逢无妄之灾,才允你探视,不过,只有两刻钟,不得拖延。”
“是……多谢大人。”
江归点头,对着狱卒道:“看紧他们。”
狱卒应喏,江归便迈步离开了。
周娘子一行人在狱卒的带领下到了周延的牢房前。
“莞娘,何道长……”
见到三人,周延睁大了眼,踉跄着奔到门边,四肢上的锁链哗啦作响。
“周郎……”周娘子蹲下身,握上周延的手,话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
夫妻二人忍不住相对垂泪,何星与萧扶忧也不好打断,倒是狱卒先说道:“哭个什么!你看那些等死的还没哭呢!快点的,两刻钟一到就得走人!”
这狱卒语气很冲,但说的也有理,周娘子闻言,强咽下泣音,擦去泪水。
“这里面很冷吧……外面都下了雪,这里晚上肯定更冷了……”周娘子说着说着差点又掉泪。
“我不冷……没事的莞娘,你好好的就行……”
周延嘴唇都冻得发紫还说着这话,让周娘子更心酸了。
“我给你带了些饭菜。”周娘子咬着唇拎过食盒打开,两个荤菜并馒头,对于周家来说,是极其难得的丰盛了,而周娘子为了保证到这儿的时候还是热的,不仅掐着点将菜起锅,小心地把食盒外面裹了又裹,还把每样菜都用套碗隔着热水温着。
“莞娘……”周延的手里被塞了双筷子,但看着眼前的食盒,只觉得沉得怎么也提不起来,“莞娘,是我对你不住……不仅平日跟着我吃苦,现在还害得你……”
“瞎说些什么!那又不是你的错。”
周延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和妻子再澄清一遍:“莞娘,那封信真的是他们逼我写的,我也没有做过任何附逆的事,没有半点那种念头。”
“你真是傻子啊……”周娘子看着周延认真的模样破涕为笑,可转眼情绪又低落下来,“我还能不知道你吗……”
周延又看向何星,何星也点了点头:“周郎君你不必太担心,一定有办法证明你的清白的。”
“可是,再过堂,便是第三次了……”
大唐律法规定,除非极特殊情况,否则,一案最多三讯,也就是说,如果下次过堂还是找不到可靠证据证明周延所说,那他的罪名便算是敲定了。
“我们想,或许可以找收信人对质。”
周延脸上显出吃惊神色:“找秦……秦可桢对质?他不是……”
周延看向几十尺外秦可桢的牢房,虽然他在这府狱中待的时间也不算长,但也在狱卒们的闲聊中知道了,秦可桢现在跟个石头也没什么区别。
周娘子道:“你安心,哪怕他是铁石心肠,我也一定要求他说出真相,救你回家!”
周延紧紧攥住周娘子的衣袖不愿放开,他自认是个没本事的,却有幸得了个天下最好的妻子。
周延狼吞虎咽地吃完饭,夫妻二人还没再说几句话,狱卒便开始赶人了,周延满心凄惶,也只能安慰周娘子,劝她离开。
他们出去时走的依旧是另一边的路,路过秦可桢的牢房前时,周娘子忽然站住了。
狱卒不明所以:“做什么?快走啊。”
周娘子忽然两步奔上前,攀着门大声向蜷在角落阴影里不动的秦可桢喊道:“你的同窗因为你无辜蒙冤,难道你还要继续看着不管吗?”
这句话不仅惊动了隔壁的张万顷,连远处的周延都听到了。
“莞娘……莞娘!”周延着急地用铁链敲打木栏,哐哐作响。
“安静!”狱卒大吼一声,然后用手指着周娘子,“你这个妇人怎么敢在此地放肆!”
要搁平时,他可能早都威胁要抓人了,奈何何星与萧扶忧他都脸熟,总是和府尹大人同时出现。
何星与萧扶忧忙上前护住周娘子,萧扶忧笑道:“她也是一时心急,大哥就不要与她计较了。”
这时,不甘心的周娘子却挣开了何星的阻拦,再次冲着秦可桢急切又悲愤地道:“枉周郎还如此相信你……你自己求死,还要拉着别人陪葬吗!”
那狱卒是真来了脾气,顺手就要去摸腰间佩刀,萧扶忧用手中魂灯曲柄压住他的手臂,那狱卒的手便抬不起来了。
狱卒再一次确定了,眼前不是他可以惹得起的人。
眼看着秦可桢好像没有什么反应,何星皱紧了眉头。
只要秦可桢不是真聋,周延入狱的事他就不可能一无所知,周娘子的话也已经说得够明白。然而如果周娘子亲自前来都无法让秦可桢开口,那江归他们又怎么问的出答案呢?
周娘子侧头看向何星,眼底带上了慌张,何星只能安抚地点了点头。
这次试探,好像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萧扶忧将提灯收回,狱卒悻悻地看了三人一眼,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何星示意周娘子离开,周娘子却是真的不太情愿。
“先走吧……”何星又看了一眼秦可桢,“一定还有别的办法能打动他。”
“可是……”周娘子张着嘴说不出话。
何星斜了一眼狱卒,缓缓摇头,周娘子终于无奈地松了手。
然而,就在他们要转过身的那一瞬,一个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们说……谁要给我陪葬?”
因为长久未曾说话,那声音极是沙哑,说话者虚弱无力,每吐一个字都很艰难。
但是,牢前的四人和隔壁的张万顷都因为这句话愣住了。
“你……你竟然会说话!”
没有管狱卒的惊叹,秦可桢只是固执地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你们说……谁要给我陪葬?”
“周延,”何星稳住声调,“你的同窗,周延。”
秦可桢粗重地喘了口气,何星看不到阴影中他胸口的起伏,但感觉到秦可桢好像是在看他。
接着,秦可桢做出了一个何星没料到的举动。
他伸出了五指,尽可能地抠紧了墙面,仿佛一个垂死的人挣扎求生。借着墙壁的支撑,秦可桢僵硬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门前走来,而当他动起来,何星才发现,眼前这人已经瘦得如同一把枯骨。
配合着锁链的声响,这个画面着实有些像冤魂厉鬼索命,周娘子忍不住退了一步。
秦可桢终于走完了这短短几步路,才喘出了第二口气。
“你……”
秦可桢缓缓抬起头。
“你是,周延的朋友?”
“不错。”
“你叫,何星,对吧……”
这回,何星没有回答,他可不记得,江归或是周延曾在秦可桢面前喊过他的名字。
萧扶忧露出一个短促的笑:“你从何听说他叫何星?”
“自然是……安氏的海捕公文上。”
下次就只对“看着很正经其实是瞎编的”和“看着很扯但的确是真的”这两种情况进行说明。
张万顷是历史上真的存在的,严庄让妻子假称是永王之女而投降,也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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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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