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纯阳宫又下雪了,纵是在华山顶上,六月间下这般大雪也属实算是罕见。

李忘生盘腿端坐在三清殿中,他双眼紧闭,面前的降真香燃出烟气盘旋而上,将他的面庞分割成两半。

神座之上的三清祖师不知道,虔诚的信徒正在经受抉择的折磨。

这是官兵包围纯阳宫的第三日。

年幼的弟子们抱坐一团,啜泣着,无法再追随李忘生的语调,继续读日日念的经书。略经过些人事的弟子们则站得离李忘生远远的,他们怕与李忘生太近,最后落得个逆贼的罪名。吕洞宾第一日就被宫中派来的天使请去问话了,如今尚未回来。也不止他一人,一些气性大的弟子因与官兵起了冲突,如今正被关押起来,虽碍于吕洞宾的面子大约性命无忧,可难免会受些磋磨。

纯阳上下无人交出谢云流,哪怕被问责,被围宫,哪怕人心涣散。

李忘生口中诵经,心里却如翻江倒海般,无数思绪在脑海里流转,一遍遍轮流划过他紧绷的神经末梢,最后沦为一句质问。他问自己,我请求师父庇护师兄,是否做错了?

可没有人能回答他。

吕洞宾未归,谢云流仍在躲藏。

可虽是如此,李忘生也几乎可以笃定,谢云流应当是不赞同自己的提议的。为他一人让纯阳宫上下遭罪,他亦心中不安,此刻,恐怕正和自己一样,承受内心的煎熬。

他二人亲历了纯阳宫的建派,亲手搬过搭阶梯的石块,亲手扛过建屋量的木头。李忘生心中一清二楚,谢云流对纯阳宫的感情绝不会弱于自己。

可若要让他交出谢云流,哪怕只是略动这个念头,李忘生的心里都会都会有个声音在不停的拒绝,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一遍遍在说:“李忘生,不要想,不要想,不可以交出师兄。”

所以他听从这个声音的指示,强压下心中杂乱的念头,坚持了最初的选择。

今日若有太阳,此时应已走到正天,饭食的香气渐渐从后殿传来。二代首徒洛风轻手轻脚走到李忘生旁边,恭敬禀告道:“师叔,被关押弟子们的饭食已送去,师祖那边还是不许见面。”

李忘生轻轻点头,起身安排道:“博玉,你带弟子们下去用些餐食,之后回三清殿中休息。若是遇上官兵,凡事多忍让些,若有无法处理之事,只派人来寻我。”

上官博玉应了一声,带着列队的弟子们往外出,三清殿渐渐空了下来。

洛风站在李忘生身后,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手却紧紧抓住李忘生的衣摆,颤抖个不停。

李忘生揽过他的肩,低声安慰道:“风儿,不要害怕。”

洛风含着眼泪,小声问道:“师父会平安无事吗?”

“会的。”李忘生肯定地回答:“要相信你师祖,只要过了这几天,定会平安无事。”

洛风深吸口气,把眼泪咽回肚中,抬头看向李忘生时,眼眶虽还有些红,眼神却是勇敢又坚定:“师叔,我去安抚静虚弟子,师叔也好全新照顾其余弟子。”

他也不等李忘生说话便匆匆出门,留下李忘生一个人站在三清殿里,缓缓展开手中有些湿意的纸团。是洛风塞给他的,上面是谢云流的字迹,写得潦草,言简意赅,约李忘生黄昏后碰面。

李忘生把纸条团成一团捏在手心,茫然踏出正殿,抬起头,却发现不知何时天色已晚,他慌忙把纸条塞进衣襟,顶着风雪去赴谢云流的约。

他不知走了有多久,走到雪慢慢掩住了弟子们早上才清开的山路,他看到谢云流在等他。

谢云流穿着一身白衣,虽为白色,却不像是纯阳宫中的样式,大约是他从前行走江湖时常穿的。他的手背在身后,昂首站着,眼神微垂,是李忘生从未见过的样子。

李忘生上前两步,轻声喊道:“师兄。”

谢云流抬头看他,嘴角微微勾起,回应道:“师弟。”

李忘生走了过去,与谢云流并肩而立。不知不觉间,他已长得和谢云流差不多高,犹记得从前,他矮于师父的剑,谢云流仅比剑高几分的时候,他们也会这样站在一处。李忘生看了看自己与谢云流并在一起的肩膀,问道:“师兄找我,是有什么事?”

谢云流转过头看着李忘生的眼睛,声音微弱,只有他们二人可以听见:“忘生,我有许多话想同你说,可不知待我醒了,你会不会知道?”

李忘生不解,他看着谢云流,疑惑道:“师兄的意思我不懂,师兄又想与我说些什么?”

谢云流扭过头,远远看着山门的方向,低声叹息:“我与李重茂,我以为与他知交一场,彼此间应毫无保留。可事到如今,我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事情瞒着我,又利用我为他做了多少事。”

李忘生不由安慰他道:“师兄既与他称得上知交,可见师兄当是信赖他的为人,中间存有什么误会也未可知。况且师兄自回山,一直忙于藏匿行踪,大约还未和他通过书信,不知于他看来,事情又当是和面目。师兄不如先问个清楚,再做之后打算。”

谢云流微笑道:“忘生的话我记住了,若有机会,定会按照忘生所言去试试,也算不枉我与他一场交好。”

“是了。”李忘生也笑了,他宽慰谢云流道:“如今的局面,定还有破解之法,师兄也请放宽心,近来只管安心养身便好。”

谢云流却是连连摇头,苦笑道:“这该如何宽心,我一人之祸,发为纯阳之祸,师父为我劳心,师弟为我忧心,上下弟子为我受尽苦楚,我又有何颜面独自享受。”

“况且……”他看向李忘生,眼中闪过莫测的光彩:“既是在梦中,便是大胆造作一回又如何。若有幸寻得破解之法,未来也可解纯阳危机,若不幸葬身兵刃,不过换个惊惶而醒。我谢云流,本该这样做!”

他盯着李忘生额间的红色,朗声笑道:“师弟,我还有许多话想与你说,却不知还有没有机会!”

笑罢,他提起运起轻功,整个人直跃而起。

在茫茫一片大雪中,谢云流一身白衣,像是隐在风雪里。也或许他便是这场风雪,这场风雪便是他,他带着周身凌冽的寒气,直奔山下而去。

“师兄!”李忘生高喊着,他也提气,想要追随谢云流而去。可谢云流其人,天赋异禀,一身轻功,便是宫苑高墙亦能来去自如。恰逢一阵大风扑面而来,夹杂着细碎的雪花,撞击着李忘生的眼睛。李忘生彻底丢失了谢云流的踪迹。

雪又大了,李忘生匆匆赶往山门,无数弟子提着灯笼火把围住门口,李忘生拨开人群走上前去,打头的将军面目模糊不清,他大喊道:“吕洞宾已获罪,纯阳上下,交出谢云流,或可保你等性命!”

话音未落,弟子间也是一片骚乱,吕洞宾获罪的消息像打在他们心头的石头,敲醒他们不愿醒来的心。

李忘生却是不信这话。他跟随吕洞宾时日更长,对吕洞宾建教的内情知道的也更多,更深知对朝廷、对今上而言,吕洞宾的意义所在,吕洞宾本就不会这般轻易便被判了罪。更何况如今纯阳还有上官博玉在,于纯阳而言更是多了一分面对宫中贵人之时博弈的胜率。这位将军所说,当是谎言。

李忘生想定,想要安抚弟子的情绪,转身却见弟子们眼中一片灰暗,已然失去信念,洛风带领的静虚弟子低泣不停,洛风的眼神晦涩不明。

他突然觉得,此时无论说什么都已不起作用,纯阳宫大势已去。

李忘生轻叹一声,手指缓缓握住剑鞘,几欲拔剑而出,却见洛风忽然眼神明亮,像是见到无上神明。

李忘生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谢云流一身白衣,高举火把,踏着霜雪自山下而来。

他高声喊道:“谢云流在此,谁敢动纯阳弟子!”

他话音未落,火把被他狠狠抛至空中。谢云流拔剑出鞘,夹着雪与寒气,如狂风般坠入人群。

洛风喜极而泣,立马拔腿奔去,李忘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洛风,同时大喊道:“关门!”

手下的洛风犹在挣扎,李忘生一掌击晕他,随即拔出佩剑,与想要闯门的官兵战成一团。

寻常官兵不是他的对手,自然也不会是谢云流的对手。聪颖的弟子已把门推起,门缝越来越狭窄,李忘生看着山门外的谢云流逐渐看不清全貌,他二人匆匆一个对视,他又丢了谢云流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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