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藤新一失神地靠在床头,听着窗外的生灵渐次苏醒,雏鸟叽喳着唤醒晨光。
昨夜的梦魇消耗了过多的精力,他看上去恹恹的,碎发低垂着散在额间。那个如梦似幻的人影更是搅得他心神不宁,颞部青筋凸起,不规则的脉动压迫着脆弱的神经。
他确信一切都是真实的。
倒不是说自己不会梦见他,事实上,那个人在自己的幻觉里,几乎算得上常客了,可……
工藤新一疲惫地阖上双眼,记忆倒回几个小时前的深夜。思绪已脱离控制,身体在自我重温。
他在渴望。
清晨惯常的凉意透进窗棂的缝隙,身体还残留着昨夜温热的余韵。他在无数个相似的日子里静默着醒来,一个人坐在病房的中心。第一次,他感到如此的落寞,好似世界是一场漫无止尽的孤单。
他在贪恋。
暧昧的气息缭绕着,在肌肤刻下无痕的印记,低柔的轻语在耳边不住地盘旋。破云而出的石子坠进平静的心湖,轻搅着涟漪泛动,撩起四肢百骸的情思。
他抬起酸软的手臂,指尖轻拂过微凉的眉心。
这样的触碰,从未出现过在他的梦里。他的梦里,那个人永远是虚无缥缈的,像个真正的幻影,遥不可及。
他确信一切都是真实的,而他这次又变成了谁,实在不难猜到……
“工藤先生,是头疼吗?”
他缓缓睁眼,新来的护士小姐正端着一个木制的方盘,眉头紧皱地看着他,木盘上放着一碗泛着热气的清粥。
这个人,根本就没有打算好好伪装吧。
他放下眉间的手,任思绪漫无边际地游荡。
如果你可以毫不掩饰自己的在意,如果你能够跨越五年的时间,飘洋过海地找到这里,如果你竟敢在夜里不带任何伪装地出现在我身边,费尽温柔和暧昧的心思。
那么,是什么理由,一定要戴上面具,你才肯出现在我的面前?
熟悉的无力感爬上工藤新一的心梢。他果然永远都看不透这个人,五年前看不透,五年后也看不透。
“真的很不舒服吗?要不要找宫野小姐来看看?”
良久的沉默似乎加深了护士小姐的疑虑,她将木盘搁在床头柜上,温热的手背抵上泛着凉意的额间,担忧的双眼定定地看着他,掺杂着令人心悸的柔情。
“不用,没睡好而已。”他侧过眼眸,不愿再看她。这样露骨的温柔,出现在一张伪装过的脸上,令他更为气结。
“那先吃东西吧。”她放下手,起身端起床头柜上灰黑色的瓷碗。
“不想吃。”
床边的人影蓦地怔住,汤匙打进瓷碗发出清脆的回响。
工藤新一有些懊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有多么幼稚,简直像个跟父母赌气不肯吃饭的孩子。
他的脸颊浮起一丝羞愤的绯红,尝试找补道:“我的意思是,我有点累,休息一会儿再吃。”
房间陷入尴尬的沉静,食指在床单上搅出一团细密的轻褶。
“我……”
他再次开口,试图打破这样令人烦乱的沉默,却被突然出现在唇边的汤匙生生截断。
“你……”
他慌乱地抬眼,正撞进一片蔚蓝色的深海,深邃的眼瞳中敛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欢喜。
他是想……
“我喂你。”
床单紧紧缠住翻搅的指尖,这太超过了。他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作响,下意识便想拒绝。
“我喂你吧。”
似乎察觉到他想要拒绝的打算,她小心翼翼地开口,语气夹杂着微不可察的祈求。
他甚至从中听出了隐隐的委屈。
在心里唾弃着自己如此没有原则的妥协,他微张开嘴,任温热的粥顺着食道滑进胃里。
他看到那丝敛藏在眼瞳深处的欢喜,在一次又一次的投喂中越攒越多,渐渐地,爬进眉梢,慢慢地,挂上嘴角。
她是这样专注,专注地,好像在完成什么至关重要的任务。
他垂下眼睫,不再看她。
他不喜欢这样的神情,出现在这张毫无生气的面具上,一点都不喜欢。
低垂的视线飘落在近在咫尺的医用手套上。握着汤匙的手指节修长,轻轻拨弄着碗里的清粥。
为什么呢?
那只手套离他越来越近,和某个熟悉又遥远的白色手套融为一体。
为什么呢?
他机械地张口,距离太近,连焦距都有些模糊。
为什么你肯不顾性命地帮我,要费尽心思地找我,千方百计来到这里,却带着一张讨厌的人皮面具。
明明,那个时候,是你自己说,想要认识我。
明明是你说,等事情结束,你想要认识我。不是怪盗基德,不是限时好友,不是惺惺相惜的敌人,不是偶尔出现的帮手。
而是你,你要认识我。
明明是你说过。
时钟滴答,催着太阳挂上翠色的梢头,他心绪愈发地落寞。
“我把东西收拾了,然后带你去花园里逛逛,好不好?”一碗清粥终于见了底,许是看出他兴致不高,她轻声哄道。
他没有答话,护士轻叹了一声,将空碗收回了床边的木盘里,起身向门外走去。
白色的医护服和记忆里熟悉的披风重合在一起,交叠着,编织成他一次一次转身离去的背影。
他突然不想再等了。
他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他的生命,每一天,都是从上帝手里抢来的恩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收回。
他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有多少遗憾,来得及弥补?
他死死咬住自己干裂的下唇。
凭什么呢?
凭什么这个人,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凭什么他见过自己所有的不堪,却从不显露半分脆弱;凭什么,是他先肆无忌惮地招惹自己,却不肯交付同样的真心。
“山本小姐……会魔术吗?”他挺直背脊,目光焦灼而执拗地望着这个即将离去的背影。
一,二,三……心脏渐渐和秒针共振出同步的律动。
他安静地等待着。
等着她回头,等着他招认,等一段迟到五年的自白,等一个逃之夭夭的罪犯,兑现逾期拖欠的承诺。
他是索求供词的法官,也是亟待裁决的罪人。
“这个啊……不太会呢。”
醒木敲上长桌,判词沾染笔墨,白色的房门咔擦落锁。
审判失效,裁决落定。
他经历过无数堪称惨烈的日子,但没有一天是如此刻般失措。
是的,他并不愤怒,也不悲伤。
只是失措。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紧闭的房门,本就不太高明的恋商,在这个人若即若离地态度下更是左支右绌。
他开始有些怀疑,难道一切都是自己的妄想。
那些针锋相对里滋生的暧昧其实并不存在;那些并肩作战中流露的爱意也不过是岁月的美化;那些似是而非的情话只是毫无意义的撩拨;那些惑人心智的温柔,其实……也并没多么特别。
那个退隐的怪盗,或许只是偶然得知,从前与自己势均力敌的人竟然死而复生,于是便来看看。出于好奇、出于善意、或是,想要缅怀一下那些堪称惊心动魄的往昔岁月。
其实他并没有想要认识自己,也并没打算留在他的身边。
所以,一切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过,这个人一整天都没有再出现,连药物和餐食都是让别的护士按时送来。
是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所以不敢出现,还是因为身份被看穿,所以再一次逃之夭夭。
骗子,他撇撇嘴,眼眶有些发热,早上还说要带自己去花园逛逛。
骗子。
胆小鬼。
他踩着满地月色,赤脚走到窗前。
不愧是怪盗,不仅偷窃的技术独步天下,骗人的功夫也炉火纯青。只有他这样蠢,五年前被他骗,五年后也被他骗。
“工藤先生,生气了吗?”
失踪一天的护士小姐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房门,静静站在他的身后。
像猫一样,他在心里默默腹诽着,走路都没有声音。
所以他还没有离开,现在呢,是打算……辞行吗?
“没有。”他抬头看着月色,将翻涌的苦涩压回喉口,挤出一丝疲倦的叹息。
他们算什么呢?
他连生气都找不到立足的缘由。
他们的关系,只是一段荒芜时光的残影,连相识都算不上。这样的关系,他肯不远万里来到这里,照看几天自己这个麻烦的病人。其实,是应该要感激的。
“没有生气的话,可以请工藤先生闭上眼睛吗?”
什么?
一根沁凉的黑色绸带在他转身的一霎覆上双眼,世界陷入纯黑,遮断了漫天月色。
骤然失去视觉让他有些慌张,拇指和食指揪着轻薄的衣角来回碾磨。
这个人,想干什么?
来不及得出有效的结论,掐着衣角的指尖倏地收紧,隔着布料掐进柔嫩的掌心。瞳孔在绸带下无力地翕张,呼吸声连着心跳在空中错乱。
一只修长的手环上他冰凉的脚腕,热气在肌肤相触的地方蒸腾,烙下灼人的印记。稍一用力,脚底就跟着抬离了地面,踩进滚烫的掌心。指尖的茧痕轻柔地包裹住细瘦的足侧,摩挲出微妙的触感。
这双手将他牢牢掌控着,控制着他的方向,驱使着他的动作,吞噬着他的神智。赤足被带动着,在空中划过一个低矮的圆弧,然后……
“工藤先生,真的很不会照顾自己。”
视觉的缺失催动着想象的蓬勃,他似乎能看到那个人单膝跪在自己身前,好看的指节环着白皙的脚腕,另一只手包裹住细瘦的脚底,珍而重之地,放在自己弯曲的膝上。
脚底的热气蒸腾着窜到头顶,混杂着暧昧的情思烧得他神经酥软。脚趾无意识的伸缩着,在粗糙的布料上来回抓挠。
脚下的人动作一滞,呼吸有一瞬的错乱。
他伸手握住蜷缩的脚尖,放进一只衬着绒毛的袜子,手指轻勾着卷曲的边缘缓缓向上,指尖掠过脚侧软嫩的肌肤,若有似无的触碰挠得人心头发痒。
“明明是病人,还这样光脚跑到地上。”
他好似不满地嘟囔着,将穿好袜子的脚塞进厚实的鞋里,又抬起另一只放在膝上。
工藤新一觉得自己的大脑陷入了某种休克之中,像烧坏的机器,浑身冒着升腾的白烟。直到暖绒的外套搭在身上,都没有恢复工作。
“你……要做什么?”他的声音微如蚊蚋,好似再大上一点,都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
指尖轻点出融人的暖意,顺着小臂烧灼着蜿蜒向下,将他掐进掌心的手指渐次掰开,十指交扣着握进手里。
“跟我来。”低沉的气息刺挠着耳膜发痒,这声音太近、又太轻,连真声伪音,都分辨不清。
“相信我。”
是恶魔的低语,是伊甸的毒蛇,蛊惑着他,去偷食**的禁果。
他跟着他,一步一步,踩在冷硬的水泥地上。
走出了房门,穿过了长廊。转过一个弯……两个、三个,跨过几个低矮的门槛,踏过几层碍人的阶梯。
脚下的触感变得轻软,晚风吹过细碎的发丝,系在脑后的丝带飞扬轻舞,鼻尖缭绕着草木的清香。
他的内心鼓噪着,升腾起久违的兴奋和盼望,像一个摩拳擦掌准备拆开礼盒的孩子。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花园里,只有婉转的虫鸣。
不知走了多久,引路的人停下了脚步。温热的手掌从指尖溜走,突然失去依仗让深陷黑暗的他有些慌乱,双手无意识地抓握着,晚风从指缝中涓然而过。
脑后的结忽地解开,黑色绸带随风飘落,挂进虚握的掌间。他的睫毛轻颤,双眼缓缓睁开,蓦地怔在了原地。
像坠进璀璨的花海,像误入童话的秘境。
他站在一片花田里,身侧是高耸的大树,翠绿的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松软的泥地里缀满微弱的灯花,衬着五色的花卉荧荧发亮。粗壮的树干缠绕着一圈一圈的珠链,明暗交杂着,闪出幽微的光。
他惊诧地回头,身后的人早已不知所踪。他有些迫切地四下张望,手指紧紧缠住掌中的绸带,却怎么都找不到那人的身影。
这个人还真是一点都没变,总是这样……神出鬼没。
正打算往花圃更深处寻去,身后忽地响起了利剑穿云般尖锐的啸声。他猛然回身,绚丽的烟火在漆黑的夜空纵情绽放,烧燃出艳色的花。晚风轻拂着将花火剪作碎落的星点,扑簌着落回地面。
落进湿软的土地,落向寂静的虚空,落在……一个白衣少年的肩头。
少年手捧花束,静静站在烟火坠落的地方。
工藤新一的呼吸滞住了,像落入一场未醒的幻梦。
远方的少年缓缓靠近,一步一步,坚定而执着地向他走来,背着漫天花火,越过数载光阴。
“让名侦探难过,真的非常抱歉。”
熟悉的声音临近又遥远,顺着晚风落在嗡鸣的耳边。
“但我真的没有办法,让名侦探未来回忆起我们的初见,是在那间单调的病房。”
他的眼底泛起模糊的温热。这个,自以为是,喜欢装模做样,扰乱人心的混蛋。
“虽然这样,和之前的计划仍然相去甚远,那些更加华丽的设想,可能再也无法实现。”
少年在他的眼前站定,清朗的面容在朦胧的视线中氤氲出柔和的光晕。
“但我仍然希望,我们的第一次相见,是在更加浪漫的地方。”
他将蓝色的花束捧到他的身前,一如那年,被自己握在手里,藏进书页,隐匿心底的玫瑰。
“我叫黑羽快斗,今年23岁,毕业于东京大学刑侦系,家在江古田,现在住在米花甸。”
他的嘴角绽出温柔的笑意,眼里缀满不灭的繁星。
“未来,还请名侦探,多多指教啊。”
他从不寄望于把月亮握进手里。
但月亮会把自己打包塞进他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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