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玖推开木门,正欲出门解决剩下的恶念,就看见一抹红衣飞出去老远。
安乐还惨兮兮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惊惧与委屈,眼尾不自觉上挑。
阿玖看见血气,怒了一瞬,想起了血泊中的那只狸猫,也是这样倔强又依恋地看着他。
他不敢抬头,怔愣一瞬,睫毛颤了颤,忽的记起、那些人早就裹挟着那该死的回忆泯灭了,而今在旗帜里叫唤呢。
他不由面露嘲讽,依靠在门框上,双手交叠胸前,面露嘲讽,正欲开口。
几乎是阿玖视线落在万雪松的瞬间,万雪松抱拳,掀袍,下跪,动作一气呵成,膝盖砸在沙石上,闷闷的。
他目光黏着阿玖,乖巧道,“小妈,我不是故意的。”
安乐挑眉,乱七八糟吐了口血沫,换了个姿势,整个人直挺挺趴在地上,脸朝下,硬邦邦套公式道,
“大人,我不怪他,他可能没把我放在心上,可别为了我伤了你们之间的和气,哥哥肯定不是故意的,都怪我。”
说着说着,安乐忍不住龇牙,又要拼命压下,装出一副柔弱可欺。
浸染在回忆中的人早就知道如何再次面对这种场景,示弱,尽量平和心态,不去执着解释,而是透过本质——这件事主要在阿玖一念之间,
“我只是想起那日你陪在我在母亲牌位前说的话了,你最近过得好吗?我很想你。”
真相…似乎并不重要。
宫月霞本来在等待比试,骤然看见这一切愣了愣,尽量降低自己存在感,一步步朝阿玖挪去,视线左看看右看看,就是避开阿玖。
“你变了?倒是更加奴颜屈膝了,怎么、是正派混不下去,要来投奔我这个大魔头了吗?”
阿玖嗤笑一声,冷嘲热讽道,字字清晰,脚步未停、径直越过三人。
万雪松低头,闷闷道,“嗯,外面混不下去了,来投靠你了。”
他偷偷改变了阿玖的句意,显得他就像一个兴致勃勃说要出去闯荡的年轻人,某天灰溜溜地归家,包袱一甩,对着坐在大院里晒太阳的奶奶说,“奶,我外面混不下去,你要不要收留我啊!”。
而奶奶则会笑眯眯地,半是宠溺半是心疼道,“好好好。你瘦了,又没好好吃饭。”
阿玖没再言语,算是默许了。
也省下布骤找他们来杀我了。
挺好的。
安乐瞪了万雪松一眼,撕扯掉带血的布料,几步上前。
万雪松沉默着,脸色晦暗不明。
宫月霞递给安乐一颗丹药,眼睛亮晶晶跟上。
阿玖脚步一转,带领他们下山去采买物资,冷声道,“你们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此次一并买了。”
山路泥泞,陆陆续续走了几十里才见低处山洼里稀疏的村落,这才热闹起来,行人摩肩擦踵、奔赴三天一次的赶集。
道路两旁的青菜被日头晒得蔫蔫的,黄色蔓上嫩青,大娘朝上面洒洒水、吆喝道,“大伯菜,三文钱一个。”
宫月霞蹦蹦跳跳,小手一指道,“师傅师傅,我要这个糖葫芦。”
是试探,是亲近。
“我也要,大人!”安乐不甘示弱,娇俏道。
由“主人”到“大人”称呼的改变,是安乐盲目崇拜,认定他就是世界最强的,由此寻求庇护。
再到,她知晓他的弱点,仍愿意跟随。
知晓你并没有那么强大,但我愿意陪你一起变强,我们之间并不是巨大的鸿沟,而是并肩的朋友。
她对宫月霞的敌意不如万雪松那般大,许是因为无数个共眠的日日夜夜,或许是宫月霞每次都会抱她、是个合格的仆人,又或许是那盒艳丽的口脂。
阿玖冷漠脸,往怀里掏了掏,身躯僵硬一瞬,若无其事抽出手,已经在思考走人会怎么样了。
不被恶念折磨的情况下,他至少是平和的,甚至称得上一句“懦弱”。
这轻微的停顿并没有逃过万雪松的眼睛,他与阿玖并肩行走,把一袋银子塞到阿玖手心。
上面还残余着万雪松手心粘腻的汗液,万雪松腼腆一笑,阿玖别过眼去。
原主自认为是愧对万雪松的,所以才自愿被杀,也可能是单纯觉得,活着、没意思。
他自是不可能回应万雪松的目光。
宫月霞与安乐还在争执,万雪松已经抓上阿玖的衣角了,嘴角压都压不住。
日子如白驹过隙,原本孤零零伫立木屋的木屋旁,悄然多了两座同样质朴的小屋,屋顶盖着褐色的茅草,窗户敞开,任由清风到访携花香慰问。
院后新生的竹笋一片片蹿出,竹叶沙沙低语,其间荫蔽下是一方敦实圆桌,触感冰凉,四个简单朴拙石墩围成一圈。
主位是由阿玖亲自一锤一凿、打磨出的小凳,线条流畅,有些笨拙的棱角。
每一张背后都亲切地写着彼此的小字,除却主位那张、它原是刻上了、又被故意模糊了。
前庭,一丛丛粉色的石球子低矮盛开,雏菊散落在稀疏的草地上,随意挺起脖颈接受朝拜。
白色的蝴蝶轻盈扑闪翅膀、滑翔隐入花丛,蚂蚁齐齐外出、成一条黑色的线。
葡萄缠上竹架,叶片遮遮挡挡、交错着筛下细碎跳跃的光斑,细密银白的绒毛在藤蔓上闪烁微芒,减弱盛夏的灼热。
不远处是枯黄的草垛,散发出阳光烘烤过的干燥芬芳。
一条清澈小渠被巧妙引过,潺潺从院畔流过,水声淙淙,带丝丝凉意。
夕阳溶金,光影微动,空气中漂浮着尘埃,两道身影翻转,剑光一撇。
万雪松剑身宽厚,招式大开大阖,长剑自上而下斩落,发出破空的呼啸。
脚步沉稳,腰臂发力,顺势一斩,带动的罡风吹得竹林哗哗作响。
身姿交错,宫月霞剑身细窄柔软,如弯曲折弹的柳条,向侧反撩,带着极其刁钻的角度,又盈盈一跃,软剑划出蓝色的弧度。
阿玖整个人在榕树的阴影之下,“你的起手式刚猛有余,后招断得不干净,剑势看似一往无前,实则犹豫凝滞,你这样容易使同伴陷入万劫不复,比如,被人砍断手腕。”
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帮助别人杀死自己原来是这样吗?
他们太弱了,连杀我都不够格……
阿玖转而宫月霞,百无聊赖道,“你有进步,唯一不足的是,你力度不够,剑尖要出其不意、如蛰龙乍惊,才能一击毙命,否则会增加对面的警觉。对哦,你不用如此、不必取人性命,切磋的话,这样正好。”
也只有我…这么阴狠毒辣了吧。
阿玖苦笑道,“就当我胡说吧,这样很好。”
和平年代,人妖矛盾解决,哪有这么多打打杀杀的,唯恶念滋生,他们也只需要踩着我的尸骨,去拯救世界了吧。
“大人,你不开心了。”安乐晃了晃发末的铃铛。
“嗯,安乐呢?今天玩得开心吗?”阿玖语气温柔得不像话,摸摸安乐的头,似是在模仿着谁。
万雪松收剑过来,宫月霞偏头回眸,太阳如同垂暮的老人,一步一咳,拄着拐杖走下山丘,直至身影消失不见。
夜色黏稠,像是作者信盏上化不开的浓墨,万籁俱寂,气温焦灼、海浪般埋没所有生灵,唯有浅浅小口风吹过竹叶。
阿玖从床上爬下,蜷缩于墙角,企图恢复片刻安全感。
他每夜每夜都要被恶念折磨,意识仿佛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又蛛网般一寸寸碎裂开。
针扎似的光亮无孔不入、硬生生破开裂隙,不断在颅内某处搅和。
他拼命捶打脑袋,仍嫌不够,重重磕打在地面上,冰凉的触感使他一哆嗦,清醒一瞬,也仅此一瞬。
嗜血的杀念如同一张浸满沸水的锦被,带着灼热与沉甸甸的窒息感,呼吸变得困难。
手中越来越乏力,连同最后肺部一片清凉也被榨干。
身体止不住痉挛,汗水不断从皮肤渗出,瞬间浸湿单薄空荡的里衣、粘腻贴在身上的每一寸。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他们都该死,都该被我千刀万剐!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过得如此幸福美满!
所有人!就该和我一样,永坠地狱才对!
是不是大家都死了,爸妈哥哥就不会怨我了呢!那他们就该一视同仁地下去!
……
理智被一点点蚕食殆尽,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万魂幡,上面精细的花纹沸腾了他的血液。
一个个模糊的字音被他吐出,他伸手探入腰间,什么也没有,就在将要被恶念牵着鼻子走时,他张嘴、狠狠咬在手臂上。
牙齿透过皮肉、嵌入骨肉的剧痛贯穿他整个人,一口温热、浓厚铁锈的液体溢满口腔,咸腥的血液灌入喉管,苦涩压迫心头。
奇异的是,这血腥味竟然盖过痛楚,他安宁一瞬,宛如垂死挣扎的人饮上一口仙露琼浆,登时恢复片刻精神,又迅速萎靡下去。
短暂的清醒,瞬间被铺天盖地的癫狂取代!
他没有松口,而是啃食起伤口,反复碾压、撕扯着皮肉。
细微的声响犹如千万只蚂蚁爬布满他全身,粗重的喘息声盖不过牙齿透过骨头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
夜风呜咽着拍打窗柩,可他痛苦的呜咽卡在模糊不清的血肉中。
刹那间凄凉的月色宛如鲜血喷洒大地,黑漆漆的剪影匍匐在窗角。
三人紧张兮兮注意着屋内的状况,血腥味浓烈到快要溢出,细微的啃食声,万雪松与宫月霞齐齐看向安乐。
“大人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高了,之前是一月一次,再到半月、一旬、三天,每天,”安乐耳语道,事态紧急,自是知无不言,“我们之前也找过草药压制,没用。”
她梗着脖子,压下心底的忧虑,野兽是不能轻易示弱的。
万雪松猛地攥紧拳头,唇色发白,皱眉道,
“五年前我见他时,虽有些清瘦,大夫说只是气虚、郁气凝滞脾肺,调养调养、放宽心就好了…一转眼光景,怎么就…怎么这样了?”
可他内心无助咆哮着——他就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吗?他是我的礼物啊,上天怎么能再次收回呢!
明明我盼了他…这么久、等了他这么久啊!好不容易得知他活着,却要眼睁睁看他死去吗?
你…好生残忍……
“你陪了他这么久,他有没有受什么伤,无论大小,或是…吸食什么?”宫月霞吸了口气,试探道。
她却又魔怔般忍不住撕扯手上厚实的老茧,指尖掐成黄白色凸起,再用牙咬掉,神情变得专注一瞬。
安乐嗤笑一声,扯出一个荒谬的笑容,
“这天下,谁能伤得了大人呐?食物么,他平时饮食都是由我亲手弄的,并没有毒物一类的。”
安乐沉思一会,下意识看了眼紧闭的房门,道,
“他最怪异的地方就是那面旗子,邪气得紧,我靠近了都不舒服,不是血腥、死亡那种,而且他实力越来越强,强到不可能的地步,我能很明显地察觉到,一接近他,我就有种渺茫的恐慌。”
她像是想起什么,恍然大悟般一拍手臂,道,“该不会是什么蛊毒或者修炼进入歧途吧。”
“不对,我之前游离四方时,偶然杀过一个人,他一息之间实力大增、嗜血好杀。我正欲斩杀他,却被他亲人阻拦,耐着性子观察了几夜,就是这种症状。
但不明显,他是双眼无神地啃食老鼠,所有法子都没法唤醒他。人死后,我察觉到一丝黑气,追踪之下又消失不见了,我只当是看错了。该不会?”宫月霞脸色唰得白了,勉强镇定道。
“应该是了,我见过他夜晚同样的场景。”万雪松突然出声道,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与恐慌。
月色如旧,某些人终要在众人的注视下,迈向死亡,毫无转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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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17 窥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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