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金丝眼镜(完)

油烟机嗡嗡,灶上烧着菜,另一边嚓嚓切着土豆丝,利落切完后带刀拢起放进沥水盆,三两下过了水,又转身去翻炒锅里的虾。

散味做得再到位,在客厅玩耍等吃的杨礼禾还是被辣爆香诱惑到了。

她嘡嘡跑过去,扒开个门缝,“也太香了吧。”

又深深吸了口气,虎视眈眈地看着甄珎将蒜蓉虾装盘,吞了吞口水,“做好了吗,我忍不住了。”

甄珎提起锅,用水涮了涮,笑着说,“先把这两个菜端出去吧,还有一个酸辣土豆丝就好了。”

杨礼禾迫不及待地端起菜就走,摆上桌后,转头就去拿筷子,顺嘴问了句,“锅上炖了什么?”

“椰子鸡,你拿碗盛一盛。”

“哇!你怎么知道我想喝,又爱你多了一点点。”她拿了勺就上前翘起臀颠了颠她的屁股。

甄珎习以为常,她向来爱做这些小动作表示亲昵。

杨礼禾吃饱喝足,端起碗喝完最后一口汤,抽了两张纸揩嘴,问对面的人,“你请好假了吗?新季度筹备期部里会轻易放人?”

甄珎挑了块排骨放碗里,随手挽了挽碎发,“不耽误,设计初稿我再精改一下就先发,最终稿等我回来对接一下就行。”

“行,再有个月就过年了,过得可真快。”

甄珎点点头,杨礼禾将两人的杯子满上,举起杯子,笑得像小太阳,“祝愿我的珎珎心想事成,像可乐一样咕噜咕噜冒泡,拿下首捷,开开心心的过这个年!”

甄珎举杯和她相碰,干干净净的脆响,像召回春暖大地最早的一抹旭光。

近来的郁气瞬间消解了不少,杨礼禾总有这种能力,见缝插针的告诉她,她希望她快乐。

甄珎隔天跨了个包,抱了束花就坐上了七点的航班,下了机,伸手打了辆车径直前往墓园。

下车时惊觉这天不比柳市的大晴天,时下不过十点,天淅淅沥沥飘着雨,稀薄的乌云压的人心情不明朗,好像做什么都伴着忧伤的钢琴曲。

顺着记忆,爬了半坡才到了奶奶的坟前。

望着墓碑上小小的照片,一路上的惴惴不安并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更加忸怩,像做错事支支吾吾被家长质问的孩子。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的将花摆放在墓前,似怕眼前人不满意,又认真的将每枝花捋整齐,抚平褶皱。

摸着湿漉漉的花瓣,似要将自己蜷缩钻进壳的人儿缓慢开口,“奶奶。”

“奶奶。”

第三声已哽咽,“奶奶,你有没有看到,我有认真读书,交了好朋友,还成为了设计师……”

她抬袖去擦照片,一下又下,轻轻抚摸照片上的人,又笑着擦去眼泪,“我是不是没让你失望,好像一切都在往我梦想的发展,你也很开心对不对。”

可网一样的雨让她喘不上气,“可是我没来看你,你肯定在骂我不孝,你从前总问,日子过好了是不是就不要你这个老太婆了,嫌你累赘,我还淘气顺着你话逗你,你却说,我的孙囡心肠热乎着呢……”

“我不敢回来,奶奶……我总觉得你还好好的,对不起……”

“我给您带了花,我亲手包的……”

晴光乍现,一缕金灿灿的阳光辉映着那束漂亮的花。

甄珎打开家门,没有预料的尘土飞扬,她背身关上门,伸手摸了下置鞋架,反手一看,干净无比,她又往前走了几步,指尖擦了下桌子,依旧光亮无比。

她快步去检查厨房、卧室,全都明亮整洁,可东西没少,显然有人清扫过。

坐在床上,甄珎前前后后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是什么人会擅闯私宅干出这事。

她拿起手机,不知不觉点开了毕安仁的聊天框,定定看了几秒,返回,煾灭。

这半个月他们都没有联系,在公司也基本没碰到面,繁忙的工作加上对这段感情的慎重,两人默契地维持这段冷静期。

甄珎不会也不想过问他的感情史,她清楚他不是个畏手畏脚的人,她只在意结果。

可当下,她确实有点希望他在身边。

事情实在诡异,可一切保持原样,又没头绪,甄珎也就打算按计划返回。

乡镇位于市区边缘,也是公交的首发站,进了车站,跟着人准备上前面的车子,她排在末尾,就听一妇人大嗓门喊人,她轻蹙眉抬头。

不想,妇人提着大袋小袋摇摇晃晃向她小跑而来。

她被她拉出了队伍。

“哎,妹几,是你吧,苗姨家的孙女,你终于回来了。”妇人惊喜得身子乱颤,嗓门越来越大。

甄珎被她喊得不知天南地北,只顾把胳膊抽回来。

可乡里向来天下一家亲,和村头的野狗都能叫唤两句,好事坏事更是风一吹,沙一扬就千疮百孔。

妇人又加了力达攥住她的手腕,“你这是刚回来又要走啊,你这是不行的哦,你妈还在医院住着呢,说什么也要去看看啊。”

甄珎的不耐瞬间僵滞,“我妈?!”

甄珎不知道是怎么恍恍惚惚地来到医院的,在听到妈这个字,她只觉得荒唐,她哪来的妈?

可妇人一直絮絮叨叨的说,她烦躁地甩开她的手,沉声问了地址就来了。

甄珎见过违法犯事的父亲,却从未见过出生后就抛弃她的母亲。

在奶奶去世后,她有一段时间疯狂做梦,梦见蒙着面的妈妈,各种各样的,但结尾都是丢下了她,她每每哭着醒来。

如今脑子还是空空的,唯一的念想只有,她想见见每个人都有的妈妈。

当护士询问叫什么时,她卡壳了一下,回想了下妇人说的才报出名字。

她连母亲姓什么唤什么都不知道。

肿瘤科,3111病房,10号床。

10号床在最外侧,靠近门,甄珎站在门外看见一穿着统一服装的护工在给身形薄的像纸的女人喂饭,看不见脸。

正当护工起身,身前人要露出时,她惊地一退,隐在了墙后。

心快得要跳出来,她紧紧攥住手,咬紧牙克制上涌的酸涩。

利用墙支撑自己瘫软的身体,还没等缓过来,护工出门丢餐盘,一眼瞧见她,可能见多了找不到病房的,热心指路,“这里是10号床,你找那个病床?”

“10号。”

“那就这嘞。”

一顿饭吃得都熬精神,苗勤昏昏沉沉要合眼,就被护工打断,“哎,勤妹醒醒,快看看谁来见你了。”

她强打起精神睁眼,先看到一抹格格不入的红,再是一双熟悉的眸子。

那双眸子怯中含情的望着她。

她细细地回望着她,像,太像年轻时的她,却更漂亮,更有骨。

她费力的想直起身子,人儿吓得来扶她,替她把枕头垫高。

她轻声唤她,“是叫甄珎对不对?”

见她点头,瘦削枯槁的脸抿起笑,“怎么找来的?吃晚饭了吗?”

亲切平常的话仿若相隔两地的母女,只不过女儿许久未归家,母亲为了不让其担心隐瞒了病情。

甄珎转向她的监护仪,压着心绪盯着起伏的心率。

她与她无话可说,却也不想一走了之。

护工扔完垃圾,还去提了个陪护床,人看着就比病床上的人大个五六岁,却容光焕发,一进门就笑眯眯的喊,“你女儿呀,长得真漂亮嘞。”

她搬起板凳给人儿坐,“在外工作是吧,忙呀,就怕给孩子找麻烦。”

甄珎寻着热烈的目光看回去,穿着病号服的人不知何时含了泪。

她慌忙低下头,她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病恹恹的人是生下她的人。

那是一种来源于血缘的缔结,犹如一场强大的磁场,即便陌生,却被吸引,渴望靠近。

护工眼珠子来回转,自己若无其事地退出了房间。

窗外的天对着精细的时刻表,没精打采地拉下黑幕,没理会天下人的声音,转身时还在翻明日日出的点钟。

冬日的天黑得时刻早,住院楼平宁的点钟却一直很早,有些甚至等不到五点的晚餐便已陷入昏睡。

窗边的病人仍旧沉睡,只有一盏10号床的顶灯,尤其的沉闷肃穆。

“甄珎,可以来妈妈身边吗?”

苗勤抓住她的手,接着用两只手包住,来回在她手背摩挲。

触上那刻,甄珎觉得被螫刺了一下,手上的皮肤又硬又糙,垂眼一看,那不似一双手,比残破板僵的手套还面目全非。

似一块鳄鱼皮在手背上摩擦。

像被烫到一般,她扭开了视线。

甄珎在病房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没等人清醒就去了主治医生办公室。

胰腺癌,全身晚期,病人已申请停药。

就这两天了。

耳朵蜂鸣阵阵,无知无觉地走到大门口,有人撞了她一下,踉跄了下,抬首,太阳高高悬挂头顶,亮得刺眼,有人从光里来,提着大包小包,面目却憔悴灰暗,又有人打着电话擦肩而去,一不小心,语气就激昂狂躁起来。

她突然被人攘了下,“别站这挡路,这什么地儿。”

甄珎找到学校正值广播操。

先在保安室豋了记,自己走到了高三的教学楼。

高三21班在三楼,她爬到教室门口,学生还没做完操。

她扶着栏杆往天井望,里有个干涸的小池塘还有个攀满枝藤的木摇椅,周围生长着光秃秃的植被。

又抬眼巡视了眼,发现学校一点没变,还是喜欢在高三补课阶段让学生跑操,唯恐学生还没扛枪,就被枪压垮了。

很快,地震了般,学生打闹奔跑的声音由远及近,先是看见一楼霎时涌满了学生,接着她转身,先是一个学生遥遥领先到达三楼,陆陆续续跟着人。

她站在楼梯口右边的第一个教室外,每个人见到她都会多看两眼,全是好奇。

甄珎受不了那么多视线,将头望围巾里埋了埋。

不过一会儿,一行瞧着不太着调的学生两步并三步的跨上楼梯,两人走在前面,三人跟在后面。

前两个,一个身板劲峭,面容清俊的少年被人搭着肩向她走近。

他在听身旁人说话,他回了句什么,被闹着撞了下,他低笑着抬头。

直直与她对上目光。

他愣在原地。

他们遗传苗勤有一双潋滟的眼睛。

身旁人察觉,看了看面前漂亮姐姐,侧脸询问,“找你的?你姐?”

少年噌的垂下眼,低低应了声。

“你怎么没告诉我你有姐姐?石头冒出来的?!”

跟在后头的人,也来来回回看两人,像发现什么新奇事儿一句两句的问。

学校知道苗坤家里情况,说了几句吉祥话就开了假条。

走在熟悉的石桥上,甄珎开口,“叫苗坤?”

“嗯。”

“我叫甄珎。”

她扭头看他,“坤珎,大地的符瑞。”

苗坤脖颈一僵,见她笑,也傻乎乎露出笑,“嗯,妈妈说我们是她的珍宝。”

甄珎有心让他卸下心防,踮起脚压了压他的头发,“看来妈妈把你养的很好,长得比姐姐都高了。”

原本气质有点疏冷的少年,像个小柴犬般,睁着圆乎乎的眼望着眼前和妈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姐姐,“姐,我从小就知道有个姐姐。”

忽的,小柴犬有点蔫巴了,眼尾有点红,“姐,对不起。”

天哗哗下起了大雨,大的让人恨不得扔掉伞直接来个痛快,说不上是天公不作美还是给了排场。

丧事一切从简,没让村里人热闹闹的送,火了化便由姐弟二人葬在了苗家祖坟。

苗勤早就做好了安排,对苗坤千叮咛万嘱咐,身前贱名昭著,死后就图个安宁,她恨透了甄父,自然是要葬在自家祖坟上的。

起初,村里老人都主动要求帮忙做丧,可都被拒,见了姐弟二人违背习俗的作风,就开始嘀嘀咕咕、大言不惭的说两人不孝,会被反噬诅咒的。

甄珎不在意,做七结束后便帮苗坤办了转学手续,拿了学籍资料,她让苗坤去收拾要带的学习资料,再和朋友们道个别,自己去校门外等他。

近两个星期的精神高压让她太阳穴突突的跳,头疼得要炸了一样,昏昏沉沉地跨出校门,蓦地视野横纹故障般,唰地闪过各种色块。

身子往后倾倒,可后脑勺没有痛感传来,甄珎晕了过去。

毕安仁将臂弯的人搂向自己,另一只手牢牢地扣着她的腰,掌着脖颈的手拍了拍她的脸,“甄珎,醒醒,甄珎。”

可人儿却没半点反应,他立马将她抱起,奔跑中努力用下颚去触碰她的头,企图让自己安心,“我在的,我在的,没关系,没关系……”

甄珎悠悠转醒,待视线渐渐明晰,入眼的吊水,白色的被子,身上的病患服。

她不顾疼拔下针,掀开被子就往外跑。

她不要在这待着,她不要。

护士台的护士瞧见一抹残影,咻地站起身,大喊,“欸,几号床的病人,干什么。”

正在病房前弄药水的护士,听见立马放下,挡在中间企图抓住她,她一下抱住了她,却被手脚并用地挣脱开了。

毕安仁从电梯里拐出来,眼尖地看见她蒙头转向的跑,丢下手中的东西迅速去拦截她。

甄珎躲过一个护士,正好往他这跑,他一下将她抱了个满怀。

怀里的人一声不吭就是挣扎,毕安仁低头见她披头散发,面容苍白的样子,像她拿着把刀一刀两刀的凌迟着,他猛压下她的脑袋,咬紧了牙根,“甄珎。”

怀里的人浑身一僵。

他深吸口气,“别怕,别害怕,我在这,我爱你,我在这陪着你。”

怀里的人身躯缓缓颤抖,好像一下被扎破的气球,好久好久她才没气儿似的开口,“我讨厌医院,带走了奶奶,还带走了…妈妈。”

“我就和她说了两句话,就说了两句……”

一滴饱满的泪啪嗒滴落在衣肩,肩上的人缓缓闭上眼。

泪水洇湿了他的衣肩,他感受到了,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轻轻抹去她的泪,“我带你走。”

临走前,三人去了墓园。

甄珎放下花,静默地站了会儿便先行下了山。

苗坤看着姐姐聘婷柔弱的背影走远,盯着母亲的照片问,“你会一辈子保护好她吗?”

毕安仁眯着眼看了眼鲜花,目光恳切地迎上照片人的审视,“会,我们很相爱。”

晚上苗坤回了苗家,甄珎把房间让给了毕安仁。

毕安仁正一一探索甄珎的成长痕迹,房门便被人打开了。

来人穿着少女时期的黄色睡衣,即便面无表情,一双哭肿了的眼依旧可怜兮兮,惹人怜爱。

他起身迎去,拢过她的腰肢,柔声细语,“怎么了?”

她抱着一床抽出丝的小被子,垂着头,“我想和你睡。”

他摸摸她的脑袋,笑着让她上床,给她盖上被子后,自己也三两下除掉衣物,钻进了被子,一把把缩成球的人儿锁紧怀里,“睡吧。”

他的手还轻轻在她背后拍。

甄珎的神志终于从悲伤中抽离出来,她在黑暗中碰了碰他的喉结,声音柔得要滴水,“你说你爱我。”

后背的手顿了顿,她听见头顶一声闷笑,温热的唇贴上她的额头,“我爱你,我爱甄珎,我向天上的星祈求爱你一辈子。”

黑夜让人的心跳无所遁形。

他的呼吸炽热,嗓音似冬日里的火,“阿珎,我愿你未来因被爱而掉眼泪,而我会用左肩扛起你。”

她又亲了亲他的喉结,伸手环上他的腰,往他怀里挤,“阿仁,你要说话算话。”

“睡个好觉。”

会有个小番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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