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段和纾顺着虫鸣潜过去,穿过蓊蓊郁郁的后花园,走进了通体透明的花房。自从星球恒温技术问世后,花房没有存在的必要。但贵族们仍然习惯在自己的后花园里安置花房附庸风雅,专门存放一些珍稀花苗,其中乌尔苏拉家族尤甚。
奇珍异草,其实跟盆装的大蒜苗也没什么区别,起码大蒜苗还能吃。
段和纾毫无心思地经过那些价值千金的花叶,他的目光谨慎而周密地逡巡着,试图找出智械军团噪音的来源,可花房通体的防弹玻璃犹如一座巨大的中壁,微弱的声响四面八方地碰壁,造成一整片庞大而怔忪的不安宁。
终于,他的目光掠过一小片新翻的泥土中,泥土上残留半个极不起眼的脚印。他走过去,拂开一小抔湿润的花泥,果然,一枚细小的摄像头显露出来,对准了他的眼睛。
“瞳孔认证成功,欢迎您,路德维希殿下。”
高树巨冠簌簌摇撼,两米高的金属门无声地滑开,强烈的青光清晰地反射出金属犹如镜面般刺眼的铁灰色。
段和纾将花泥原样还原回去,最后望了眼安静而漆黑的花房,一脚踏进门内。
电梯的电缆发出高速运转的尖啸,强烈的失重感传来,段和纾滑向百米之下的地底,很快,他转乘一列超音速列车,从地底出发,去横向的更深的未知处。列车流畅地穿过一束又一束白光,犹如流矢般,大约半刻钟,它停下了。
车门滑开,外面却没开灯。段和纾站在车内,不知怎么,感觉自己正在深入一头巨兽的内脏。
很奇怪,作为穿书局的资深员工,十死一生的场面也算司空见惯,这回却难得踌躇,脑海里突然蹦出——要是江珩在就好了。
这个想法没来由,原本是小小的星火,被风一吹,立刻野草般地疯长蓬□□来。这种堪称懦弱的想法被段和纾强行镇压下去,他的脸色更冷了,踏出车门,犹如一支挣出湖面上的冰莲。
户外。
咸腥的风、漆黑的夜幕下隐约勾勒出的山的连绵的脊背、以及某栋矗立在跟前摧压而下的庞然巨物。借着从列车里拿出的手电,段和纾终于看清了这栋庞然巨兽的模样,呼吸一窒。
——这是一座藏于深山内的秘密实验基地。
“如果我说陛下根本就没死呢?”
路德维希的大半张脸隐藏在帷幔的阴影下,只能看清他常年下撇的、削薄的嘴角,此刻看起来更阴沉了,他的牙关紧咬着,似乎在压抑自己吐露某些真相的冲动,而那幽闭在暗处的双眼明明在告诉段和纾:
——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
段和纾深深地吸进一口冰凉的、潮湿的空气,难以想象在开发如此过度的帝都星居然还会有这样一处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他定了定神,推开了这座巨大建筑的大门。
柔亮的光随着他的步伐而有序地亮起,却没给这座建筑带来丝毫的活气。这里阴冷得像个巨大的棺木,游尘浮动着,消毒水味和某种杀戈之气弥散在段和纾渐行渐深的跫音中。
滴——
在段和纾没注意的许多角落,包裹在高密度复合材料墙壁的齿轮久违地转动起来。
段和纾不是漫无目的地深入,他只谨慎地绕着建筑的外围试探,如他所料,毫无收获。
他站定在一处封闭的大门前,光滑的面板缓缓从旁边的墙壁浮现出来,青白的冷光遽然瀑射,他秀致的侧脸犹如一株从湖面上升起的白莲。
“请输入密码。”
非常传统的六位数数字密码。段和纾眼神微动,输入了路德维希继承爵位的日期。
嗡嗡——“密码错误,你还有两次输入的机会。”
“……”
“错误,仅剩一次机会。”
段和纾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他能清楚地回忆起皇帝曾在一本诗集里随意写下的一串数字,此刻,鬼使神差地,他输入了那串数字。
他的背后似乎刮起一阵诡异的冷风,无数细小的冰针往他后脖颈里钻,正值寒毛倒竖的时候,门打开了,面板响起平直的声音:
“欢迎您的归来。”
关于这座实验基地的目的,段和纾有很多猜想,但无一例外都与仿生人有关。他想门打开之后,他或许会看到成千上万休眠的仿生人,如果运气差点,或许能撞上他们苏醒。
但眼前,什么都没有。
段和纾握紧手里的手电,站在门口又往里张望了许久——实实在在,没有人。
门渐渐阖上了,在最后一线罅隙里,段和纾挤了进来,随着轰然一声闷响,他面对着开阔而空空荡荡的实验室,感到某种踩不到实处的茫然。
他绕着这座足有足球场大的实验室巡查了一圈,无奈地发现真是家徒四壁,根本找不出任何有效信息。
他突然“咦”了声,半蹲下去,地板上赫然一处狭小的细如蛛丝的划痕。
太细了,细得像错觉,段和纾垂下手,指腹缓慢地摩挲过那处划痕,借助触觉和视觉才确认了它的存在。
可这样坚固的地板恐怕连子弹都没法留下痕迹吧?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段和纾沉吟中,发现了另一处划痕,甚至更细更小。
他把手电举得更高些,整个人也站了起来,那蛛丝般的划痕从门口龟裂、延伸,越往里处越密集,一层深过一层,仿佛天罗地网,直指他的脚底!
一切发生不过瞬息,段和纾瞳孔巨震,还没来得及做任何什么,脚底遽然悬空,地板裂开一处深空,他坠落下去!
朔风呼啸直上,在半空中绝无借力之处,但段和纾蜷缩着,单手护头,另只手尽力伸展开来,挣扎着抓住什么。掌心剐蹭过柔软的质感,他一惊,双手死死攫住。
那竟然是一扇床幔!
这简直是误入片场,段和纾不信邪地又抓了抓,借助稀薄的月光,发现手下微凉又丝柔的救命稻草竟然真的是床幔?
等等,哪里来的月光???
段和纾一头雾水地望过去,重重床幔之内,月华倾覆如杯,流淌于白玉石阶之上,光与影的交接处,矗立着一张铺满丝绸与刺绣的大床。床上似乎睡着一个人。
他看不清楚。心里却有个声音不停敦促他敲个仔细。段和纾不禁张望过去,渐渐地看到那男人高挺的眉骨、鼻梁,以及灰白的犹如石膏的双唇。
那是……那是!
段和纾的耳膜嗡的一声,惊骇的电流从大脑直劈到脚后跟,脚下一滑,身体止不住地往前栽去。
树影幢幢,仿佛幽冥鬼影,等着他失足落水,一举将他吞噬入肚。
千钧一发之际,一双手从他身后截杀出来,一只兜住段和纾的嘴,另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人猛地兜进窗帘之后!
男人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段和纾正欲反击的手肘立刻缩回去,悄声道:“江珩?!”
江珩宽厚的大手扫过段和纾的唇角,虎口牢牢地卡住他的下半张脸,仅仅几天不见,他下巴上的胡茬隐隐有蔓延的趋势,看得出来无心打理。剑眉斜长入鬓,此刻紧锁起来,眉心一道深刻的折痕,寒声道:“路德维希?”
“……”
不等段和纾解释,他拧着他侧过脸去,对着他耳垂一揿,段和纾恢复原貌,他眉眼舒展开来,啧声:“瘦了,你就这么照顾自己的?”
段和纾啪地拍开他的手,直指高床软枕里的尸体:“这是重点吗?那是皇帝,皇帝死了!”
“是么,”江珩淡淡道,他铁灰色的眼珠里有一道深刻的竖痕,夜色里尤其像狼的眼睛,“你再看。”
微风拂过,扫过重重纱幔,一道人影不知何时来到了皇帝的身边,沿着床头坐下来。这应该是个成年的高大男人,肩膀开阔,双腿矫健,他把手放在苍白的尸体的眼睛上,大拇指上鲜红的红宝石戒指的光一闪而逝,却足以照亮他峻刻的五官。
段和纾愕然,犹如五雷轰顶被钉在原地,尽管只是一瞥,男人神似皇帝的面容却纤毫毕现,仰躺在床上陷入永眠的皇帝的脸和此刻活着的男人的脸严丝合缝地契合在一起,温热的掌心拂过他的后脖颈,他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从幽冥地狱回到了人间。
江珩不动声色地放下手:“还好吧?”
段和纾失焦的目光对上江珩,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又降临了,他突然发觉那男人的面容和江珩也有神似之处,眉骨峻刻,鼻梁刚劲地削落下去,被薄唇托个正着,如果不是清楚两人身份的南辕北辙,他真要认成孪生兄弟了。
“他是谁?”段和纾大惑不解,“是皇帝的孪生兄弟,还是你江家又流落到帝都的人?”
江珩一哂:“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段和纾猝不及防:“你干什——”
江珩果然是行动派,单手一招,床幔无力地垂到他们后头里,两人就大剌剌地暴露在那陌生男人的视野下。
段和纾:“!”
令人惊异的是,男人跟没看见他们似的,眼帘半垂,双手维持着覆盖尸体双眼的姿势。江珩大步流星地迈过去,拽着神经高度紧绷的段和纾鲁莽地往上撞。
他们毫无阻碍地穿过男人和皇帝的身躯,段和纾眨了眨眼,惊骇地僵在原地,喃喃道:“全息投影?”
“对,”江珩大马金刀地盘腿坐到旁边,铁灰色的眼珠牢牢盯着静止不动的两人,瞳孔微微紧缩,凝成一道深刻的竖痕,在夜色中犹如静候狩猎的鹰隼。“只是不知道,皇帝布置这样的场景是给谁看?目的是什么?”
段和纾的心底五味杂陈,一方面他清楚霍夫索伦高雅外表下的暴戾恣睢,一方面又清楚他的死亡会给自己任务带来的接连的麻烦事。万般滋味藏在舌根底,最后化作喉咙里一声含糊的叹息:“可是皇帝死了。”
“眼见就一定为实?”江珩微微一笑,掏出裤兜里的芯片冲他来回晃动,“等回到军部,我把里头所有的真相都给你看。不过话说回来,你似乎很在乎你这位前雇主的死活?”
段和纾不欲多言,随口反问回去:“你不在乎吗?”
“当然,”江珩坦言,“我巴不得他早死。”
这是江珩头次暴露自己如此强烈的爱憎,尽管偶尔犯混,但他总体是稳重的人,只是静水流深云雷屯也。
“时间不多了。”
江珩拍落裤子上的灰尘站起来,食中二指对准男人的左眼珠,疾如闪电,探进探出间已经捏住了一颗布满电流纹路的隐蔽装备。“像这种全息投影往往都有启动装置,果然,在这里。”
说着,他捏碎了装置。水银月色、重重纱幔唰然褪色,他们的双脚落到柚木地板上,这里赫然不是段和纾来时的冰冷又空旷的实验室,反而温馨充实,是富有生活气息的书房。只不过满坑满谷都是纷飞的文件和书籍,显然被人乱翻过。段和纾转向江珩,江珩的脸上毫无愧怍之情。
“这里是皇帝的私人书房,”江珩耸耸肩,“我确实找到了些很有意思的东西,就是时间太紧,来不及收拾。”
落地窗外是连绵的山背,接近黎明,天色仍旧很黑。渐渐地,那黑流动起来,犹如凭空浮现无数波浪。段和纾揉了揉眼,发现那赫然是无数乌泱泱的人头!
咔哒。
书桌上富有未来科技感的显示屏自动息屏,一片乌泱泱的人头,闻声同时昂起,银蓝的电流纹路闪过他们毫无表情的脸。
智械军团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更不知道在这里守株待兔了多久。
“……”段和纾真心实意地反问,“你现在给人好好收拾还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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