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方多病走到莲花楼的门口,一句“别打了”本来呼之欲出,但见不远处两人正好好说着话,武器都好好在鞘里待着,完全没有要打一架的样子,奇怪之余也不禁松了口气,转身合上门,朝两人走来。

“怎么回事?”笛飞声放下原本抱着的双臂,“才两天不见,就弄成了这样?”

“阿飞,可以麻烦你把无颜唤来吗?”方多病不答反问。

李相夷闻言眉尖一挑:笛飞声就是“阿飞”?这小子居然敢这么叫传说中的大魔头,胆子不小啊,反观笛飞声的毫不在意的神色,倒像是对这个亲昵的称呼习以为常,有意思。

笛飞声注意到方多病一直看着莲花楼方向,又联想到方才的情形,明白了对方的担心,二话不说便拿出了哨子。

无颜很快过来,笛飞声吩咐他看好李莲花,要水给水,要吃的吩咐别人去买,总之要不错眼珠地盯着人,不要让他随便下床走动,如果人丢了就提头来见;又吩咐药魔进去给李莲花探脉,开一些滋养身体的药方。

无颜和药魔双双低头应了“是”,前后进了莲花楼。

李相夷看了一眼无颜,这个人方才只看了他一眼便低下了头,看到他这个本不可能出现的人,竟也没有多少惊异之色,比起被吓得语无伦次的肖紫衿,笛飞声这个副手倒是个厉害人物。

在笛飞声安排人手的间隙,方多病也招来了天机山庄的信鹰,传信给关河梦兄妹,告诉他们人已找到,让他们直接回莲花楼。两人都安排妥当后,方多病又走出几步,举目四眺,好似在寻找什么。

李相夷抬臂指向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道:“他现在没办法动用内力,你既想看着莲花楼,又不想让他听到我们说话的话,可以去那个地方。”

方多病也不问他为何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毕竟李莲花中毒十年后七荤八素的脑子都比他好用十倍,李相夷想判断他的行动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阿飞,对不起。”三人来到山坡上,方多病开口第一句竟是道歉。

联想到方多病回来时的神色,笛飞声了然地笑了笑:“不用跟我道歉,送出去的东西,他怎么处置是他的事。”

“你猜到了。”方多病一直垂着头,不敢去看笛飞声,毕竟这件事主要责任在他。

“我收到消息,李莲花和你从皇宫里出来后,皇帝就放了你爹,总不能是他突然想通了。”笛飞声轻哂一声,道,“忏悔就不必了,说点有用的。”

若是放在以前,听到笛飞声这样的语气,方多病难免和他呛几声有的没的,此刻他却没有,石寿村时,他与笛飞声也算共患难,皇宫一战时,又共御强敌,早已不像当初水火不容之势。更何况,这一年,已经磨去了他许多年少气盛。

时间紧迫,方多病便直入主题,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仔细想过了,李莲花情况危急,忘川花又及其难寻,所以我们的目标还是要着落在他送出去的那株忘川花上。”

“前些时日我见到皇帝时,他虽然气色不佳,却尚未达到垂危的地步。李莲花中了碧茶,尚且需要使用九成内力来压制,他一个全然没有内力的人,倘若中了天下至毒的碧茶,早就死了,根本等不到忘川花解毒,所以他中的一定不是碧茶。”他说着踱出几步,继续分析道,“若是普通的毒,不一定需要忘川花来解。我准备给我爹写信,让他帮忙打探一下宫里的情况。忘川花极其罕见,要用这花解毒,只怕太医院的太医也是头一遭,不会这么快就研究出解毒的药方,我们还有机会。”

笛飞声听罢露出些许笑意:“总算是有点样子了。那你准备怎么做?顺便提一句,即便你救了他,他的血脉还在,皇帝也不会放过他。”

“太医院此时定在查阅典籍,我准备在忘川花的相关记载上做手脚,先保住忘川花,此事恐怕还要劳烦关大哥。”方多病沉吟道,“至于李莲花的身份一事,我暂时还没想过……”

“什么身份?”一直没出声的李相夷突然问道,“什么血脉?”

笛飞声看向李相夷:“你不是说看到了?”

方多病也看向李相夷:“看到什么?你是说你都知道了?”

两人用行动诠释了什么叫“听风就是雨”,李相夷无言片刻后道:“我看到的只有几个画面,具体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看到什么了?”方多病连忙问道。笛飞声也投来询问的目光。

李相夷看向两人的眼神顿时复杂起来:“我看到笛盟主,我们在一座船上打架,最后双双落海。

“看到我回到了四顾门,看到阿娩给我写的信,又离开了四顾门。

“看到方多病,举着剑对着我,然后折断了一支笛子,也离开了。

“还看到师兄,看到我送他的东西都被放在一个箱子里……我和他打了一架,最后看着他死在我面前。”

笛飞声听到他提到自己时皱了皱眉,显然对于当初这一场不公平的决战一直耿耿于怀,而方多病听到自己的名字时,眼里的愧疚快要溢出来,那可能是他此生最后悔的事。

笛飞声微微颔首:“虽然不多,倒是挺齐全。”

方多病看向笛飞声,后者解释道:“没一件是好事。”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了。正值阳春,林间莺鸣婉转、溪水潺潺,而山坡上的人的心绪却没有因这悦耳的曲调缓和半分。

笛飞声率先受不了,打破了沉默对方多病道:“你把这十年间的事大致给他说一下。”

虽然不知李相夷到来的原因,又能在这里停留多久,但总归是一大助力,让他知道一切,有利于当下的情形,至于能否改变过去,那就另当别论了。

方多病点头应下,整理了一下思绪,将自己知道的事娓娓道来:“说起来,我遇到李莲花也是不到一年前的事,之前的事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接下来,方多病便将他知道的关于李莲花的事略去了细节,大致说了一遍——从十年前单孤刀假死,云彼丘下毒,四顾门解散开始,到李相夷化名李莲花十年寻骨,再到他们在街市相遇,一同经历奇案,最后单孤刀阴谋败露,自承害死师父漆木山,两人于皇宫决战,单孤刀战败,阴谋破灭,李莲花血脉被揭晓。

自方多病开始讲述,李相夷便放空了双目,在他的眼前,和煦的春风抚过初绿的新芽,挟着沁人心脾的花草芬芳,阳光透过树梢,宛若丝羽拂过脸颊,俨然一派春日盛景,然而,这足以令大地复苏的暖意却暖不了李相夷的身心。

笛、方二人自方才起,便一直密切注意着李相夷的反应,此时见他眼眶泛红,面色发白,嘴唇似不受控制般微微发颤,笛飞声有些不忍地别开脸,方多病则上前一步,关切道:“师父……”

李相夷抬眼看向两人,一个是在他眼中转瞬就长大成人,眼中溢满担忧的徒弟;一个是从前只想与他比武,如今竟也因为他的遭遇露出不忍的宿敌,只觉自己像一个骤然从高处踩空坠崖的行人,两人或明或暗的关切就是那陡壁上横生的枝丫,只需借力一跃,就能施展轻功逃出生天。

这样的“枝丫”,现在的李相夷是不太懂的,他是天下第一的剑神,而剑神轮不到别人露出这样的神情。但他又隐隐觉得,这样的“枝丫”对于李莲花来说无疑是宝贵而不可或缺的。

初时,他在传功时看到的画面,只当那是李莲花的记忆,而不是自己即将遭遇的命运,因此他不关心,也没多问。虽说在回答笛飞声问题时,他避开了“师兄”这两个字,也不代表他真的相信看到的一切。

然而,当一桩桩一件件血淋淋地摆在面前时,他也不禁回忆起了他和师兄小时候的事,从记忆的角落的阴影处拽出了那隐藏极深的不自然,他承认自己动摇了。

他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问他们为何云彼丘要同室操戈给他下毒?方多病说了,因为美色惑人、画皮之故;问他们为何肖紫衿匆匆解散四顾门?方多病也说了,因为门主已死,各奔前程;问他们阿娩为何会给他写信分手?这倒是强人所难了,李相夷苦笑一声。

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李相夷突然伸出左手,一柄软剑自袖中弹出,握于手中。他久久凝视着这柄他所珍视的剑,自收到这柄剑后,尚未遇到使出的机会,谁能想到这剑锋尚未饮血,却已经背负了一个孩童的生命。

“你说……这把剑是云铁所制?”李相夷发涩的声音犹如垂死挣扎一般。

方多病点点头:“这件事,我是从施文绝口中得知的。他告诉我,云铁饮血便会泛出蓝光,而当年正是单孤刀拿着一块云铁找到神兵谷,请他父亲做一柄剑和一件盔甲,这把剑便是刎颈,这件盔甲则在单孤刀身上。施文绝还问我,单孤刀死时,这件盔甲是否在他身上,因为这件云铁软甲无坚不摧,只能被同是云铁铸成的刎颈刺穿。”

笛飞声问道:“所以,单孤刀那假尸体身上到底有没有穿那件盔甲?”

方多病摇头:“后来我们查明,那盔甲是假的。”

笛飞声恍然地点点头:“后来查明,那就是说当时你并不知道那是假的,难怪李相夷说你拿剑指着他,你是怀疑他杀了你爹?”

真的怀疑过吗?方多病扪心自问,当他知道李莲花就是李相夷时,他真的怀疑过吗?答案是否定的,倘若真的怀疑,当一切证据都指向李莲花时,他不会因无法接受而转身离去,而是弄个清楚明白。可是李莲花骗他是真,一路护他也是真;不认他是真,传授他扬州慢也是真;他拔剑对着李莲花是真,不肯伤他也是真;声声质问是真,期盼他解释也是真;断笛绝交是真,不肯怀疑他也是真。如同一团乱麻,早就分不清了。

方多病正沉浸在纷乱的思绪中,眼前忽然亮光一闪,他抬头看去,只见李相夷以极快的速度将刎颈换到右手,对着左手掌心便是一划,一抹红色刺痛了双眼,不禁惊呼一声:“师父!”

“你这是做什么?”笛飞声也皱眉问道。

“果真是云铁……”李相夷看着剑刃上染血的位置发出的莹莹蓝光,苦笑着喃喃道,“所以贺家三郎,还有师父……”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目,持剑的手无力地垂下,仿佛再也拿不起那柄剑。

“你说李莲花寻了他十年,但他并没有死,所以这一切都是他的算计。”李相夷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问道,“为什么……”

笛飞声露出几分鄙夷的笑意:“这还不好猜?因为嫉妒。你处处高他一头,他又自以为是皇室血脉,自命不凡,所以总要想方设法赢过你。”

“是……”方多病长叹一声,轻轻点头道,“但他没想到,最后证明,连血脉都是阴差阳错被误认的,真正的皇室血脉是你,也就是李莲花。”

一种从未有过的荒谬感充斥着少年剑神的内心,他想到他在李莲花记忆里看到的那个装满旧物的箱子底刻的名字,和名字上的划痕,原以为是他做了什么让师兄生气的事,导致对方恨他入骨,最后甚至兵刃相见,没想到竟是这么简单的原因。

“这件事皇帝已然知晓。”方多病顿了顿,还是没有将另一件事说出来,“现在要想办法让皇帝对李莲花放心,否则即便他活下来,也需事事提防。”

笛飞声抬了抬手:“有件事我总觉得不太对,李莲花是芳玑王血脉是不假,可已经流落在外好几代,和其他皇亲没什么两样,皇帝又不是第一天登基,突然出现一个流落在外的皇室血脉能对他造成什么威胁?需要他用尽手段来防他?”

“因为……”方多病欲言又止。

李相夷拧眉问道:“什么?”

“因为有一样东西,是李莲花有,而他没有的。而这样东西,关乎他的帝位。”方多病最后用了这么一种隐晦的方式说了出来,既不算违背了誓言,也算给两人解了惑。

看方多病点到即止不愿多言,笛飞声与李相夷对视一眼,便没再问下去,两人都是聪明人,方多病这样一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李莲花现在除了自己以外身无长物,那皇帝没有的,也就是这身血脉了。

李相夷自嘲一笑,心道,没想到我还有一日不凭武功,也能威胁到皇帝的地位。

三人正在沉默,忽见不远处无颜匆匆过来。

“尊上,李门主醒了,说想吃东西。”无颜走近躬身行礼,恭敬道。

笛飞声皱了皱眉:“我不是说他想吃什么你就派人去买吗?”

无颜将身体压得更低了一些,脸色尴尬道:“李门主说……要吃方公子做的。”

方多病:“……”

别的师父发话,徒弟可能选择性听,但李莲花发话,方多病一定会听。只是做饭前,该安排的还是要先安排上。

为了以防万一,方多病向笛飞声借了人给他父亲送信,然后便去集市买菜,而李相夷和笛飞声则回了莲花楼。

李莲花已经起身,披着衣服,神色恹恹地坐在床上,两人进门时,李莲花眯着眼睛才辨清来人的脸。

甫一进门,而笛飞声则一掀袍子坐到李莲花对面的桌旁:“说罢,你把方多病支开,想对我们说什么?”

李相夷站在李莲花的床头,居高临下,眼神复杂地端详着对方。从这个角度看李莲花,只能看到他比之自己单薄了不知多少的背影,和苍白的、有些陌生的侧脸。他虽然从方多病那里得知了李莲花许多事,但那从云端跌落尘泥挣扎的九年,那不为人知的九年,李莲花究竟是怎么过的,就连李相夷也无法设想。

“那臭小子对你们说什么了?”李莲花抬手揉了揉额角,显然对方多病避开他说话感到不满,“居然也跟我玩起了心眼。”

笛飞声抱臂笑道:“有其师必有其徒,不都是跟你学的。”

“阿飞,”李莲花无奈地看向他,“你好歹算他半个长辈,不会也跟着胡闹吧?还有你……”李莲花回头看着李相夷,“叫你一声‘师父’,你就得保护他,不能由着他胡闹。”

原来“阿飞”是他起的,李相夷心道,这倒是个不错的名字,只是现在的李相夷,怎么也不会用这么亲昵的称呼叫笛飞声,看来这十年,他真的变了许多。

“但是你的徒弟现在要保护你,替你解毒,”李相夷总算舍得转到李莲花的正面看着他,“我总不能拦着吧。”

李相夷站的地方正好逆着光,脸上依旧是少年独有的恣意神情,臂上的红色飘带随风轻晃,阳光给他那一身本就镶着红边的白衣又浅浅描了个金边,让原本就很花哨的衣饰更加耀眼,怎么看都像一只开屏的孔雀,李莲花有些不忍直视地移开了视线,又在不合时宜地想到阿娩信中“君终如日光之芒”,不禁暗叹一句“果真如此”。

笛飞声满不在意道:“你放心,他这次的想法还不错,我觉得可行。再不济也有我和李相夷替他兜底,怕什么?”

“兜底?兜什么底?”李莲花有些震惊,“他年纪小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乱来?”年纪小自然指的是李相夷,怪的当然是笛飞声。

笛飞声露出几分笑意:“在给你解毒这件事上,我和方多病没有分歧,一直都是同一阵营。而你才是那个变数,他不让你知道是对的。”

眼见李莲花一副有苦难言的神情,心情稍缓的李相夷忍不住奚落两句:“看起来你被孤立了啊,李——莲——花——”

李相夷故意将那个名字咬得十分清晰,叫得十足刻意,似要将十年后自己混得如此不尽人意的不满发泄出来,李莲花一听这玩味的语气就忍不住牙酸,过去的自己是这样欠揍的吗?

“所以呢?”李莲花迎上李相夷的目光,“你又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李相夷也注视着李莲花,一双眼睛仿佛要看穿灵魂,“我承认这十年发生了很多事,你变了许多,但别忘了我就是你,有些骨子里的东西,哪怕你改了名也不会变的。你无非怕他的计划会冒险,会让你的付出前功尽弃,将自己置于险境。”

笛飞声注意到李莲花搭在被子上的手指动了一下,自顾自倒了一杯茶,一边喝着一边旁观两人你来我往。

“你总是把身边的亲朋好友放在自己之前,认为他们都是需要你保护的,当然,我也是这样。”李相夷自嘲一笑,“从前,我并未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或许现在的你也不觉得。”

“可是就在方才,方多病将你的事说给我听时,或许因为这些事我还没经历过,算是一个旁观者,我发现了一件事——你的付出也可以让他痛苦,他苦于你为了他不惜消耗寿命,而他却救不了你。你用自己的生路换他家人的平安,想必还觉得很值,唯独看轻了你在他心里的位置,也忽视了这番情谊,他是否承受得起。”

李莲花淡然地笑了笑,露出几分纵容孩子的神情:“两害相权取其轻,再深厚的情谊,等时间长了,自然就忘了。”

一旁品茶的笛盟主放下茶盏,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又加了一把火:“不见得,之前你隐入江湖的的九年里,他可不知道你还活着。逃了公主的婚考了三年百川院,千方百计进去,不都是为了你?”

“如果今天他没能找到你,你从此消失无踪,你不妨猜猜后果会怎样?”笛飞声似笑非笑地看着李莲花。

李莲花没有说话,搭在被子上的指尖又动了一下。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会一直找你,直到找到你为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笛飞声又风轻云淡地补了一句,“当然,我也一样。”

李相夷有些意外,虽说在山坡上叙话时,他便发现了笛飞声对他态度的变化,但他是着实没想到,十几年前还需要签订盟约才能互不侵扰的人,现在却说要和方多病一起寻他,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不打不相识?

不对,就李莲花现在这身体,也根本比不了武啊。

反观李莲花,听到这句话后只是无奈笑笑,好似意料之中,看来十年后的他们,已经成了生死之交。

不仅有一个死心塌地维护他的徒弟,还能让江湖人口中的大魔头服服帖帖,为了给他解毒四处奔波,还扬言如果他失踪会一直找他。

这么看来,以后的我即便失去了很多,混得好像也不差,李相夷心中松快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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