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耿历106年,离艾玛王后过世已经过去了一年。去年红堡的日子就像被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灰纱,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悲伤,连阳光都显得黯淡。可时间终究是缓慢流淌的河,那股浸透骨髓的哀伤味道,在日复一日的更迭里,终于无可奈何地淡了下去,如同褪色的挂毯,只留下模糊的轮廓。戴蒙·坦格利安,连同他那条暴戾的血虫科拉克休和那柄淬毒的“暗黑姐妹”,早已被流放回谷地符石城,囚禁在那位冰冷、不受他待见的青铜伯爵夫人雷娅·罗伊斯身边。他的离开,对玛格娜而言,如同移开了一块压在胸口、令人窒息的巨石,她的世界瞬间明亮了许多,呼吸都畅快起来。可他那句如毒蛇噬咬般的诅咒——“她不过是母亲阿莱莎的影子”——却像一场顽固的瘟疫,在她七岁的心头无声蔓延,生了根,发了芽。
她开始不自觉地观察父亲韦赛里斯,像研究一张布满神秘符号的古卷轴。当她那双独一无二的异色瞳——一只紫罗兰,一只翡翠绿——望向韦赛里斯时,目光变得异常锐利,努力穿透他眼底的迷雾,捕捉那深处的真实情感。有时,她能看到深沉的悲伤和纯粹的爱怜,那是属于父亲韦赛里斯看女儿玛格娜的,温暖而真实;但偶尔,在那片悲伤的汪洋深处,会掠过一丝极其短暂、几乎难以察觉的恍惚,仿佛他的目光穿透了她小小的身躯,投向更遥远、更模糊的时光深处,投向那个名叫阿莱莎的、存在于画像和传说中的女人。这细微的差别,如同最细小的沙砾,硌在她柔软的心尖上,带来一阵阵难以言喻的刺痛和挥之不去的困惑。戴蒙种下的那根毒刺,在她心里催生出一株名为“怀疑”的荆棘,让她过早地、被迫地窥见了成人世界那复杂而冰冷、带着残酷算计的一角。
许多熟悉玛格娜的人都察觉到了她的变化。阿莉森看着她的小公主,总觉得那双异色瞳里跳脱的火焰黯淡了许多,好像心里压着事。瓦列利安兄妹也是如此,兰尼诺偶尔会骑着他的海烟,带着没有龙的七岁妹妹兰娜尔,从潮头岛飞临君临,探望雷妮拉和玛格娜。从前,只要兰尼诺稍稍提及“女孩子该做什么”这类话,玛格娜立刻会像被点燃的野火,小脸涨红,据理力争,甚至不惜和他抢一把训练用的木剑,两人能争得面红耳赤,喋喋不休。可现在,玛格娜听到兰尼诺说类似的话,只是抬起那双颜色迥异的眼睛,用一种近乎悲悯的、大人包容不懂事孩童的目光看着他,仿佛他的观点不值一驳。虽然他们依然会较量剑术,在短跑竞赛中你追我赶,在骑马场上竞逐,兰娜尔依旧会兴致勃勃地指点玛格娜箭术,那份与瓦列利安兄妹相处的爽利和默契仍在,但兰尼诺和兰娜尔都清晰地感觉到,玛格娜身上那种曾经如野火般炽烈、仿佛能燃烧一切的性格,被一层无形的纱笼住了,光芒内敛了许多。
不止是他们。父亲韦赛里斯,姐姐雷妮拉,都察觉到玛格娜的脾气不再像过去那样一点就着,倔强得像块棱角分明的火山岩。她依旧是那个善良的玛格娜,会偷偷省下自己的点心分给跳蚤窝饥饿的孩子,会为受伤的小鸟包扎。可那份纤细敏感下潜藏的、与戴蒙争锋相对时喷薄的烈焰,沉寂了。甚至连“梅葛转世”这种令人心寒的流言,依旧在她身边如影随形,她也再不似从前那般恐惧又愤怒地把自己关在梅葛楼的阴影里。她好像……习惯了?就当那恶毒的诅咒是拂过耳畔的风,该做什么,依旧做什么,专注而平静。仿佛在经历了艾玛王后难产而死的血崩、被戴蒙劫持到龙石岛的怒火、以及在那座喷吐着硫磺与死亡的龙山上,在生死边缘驯服“青铜之怒”沃米索尔、与沃米索尔并肩作战和戴蒙进行的那场浑身浴血的生死搏斗之后,玛格娜将某种滚烫的东西深深埋进了心底最坚硬的角落。她像一块被投入冰水的炽铁,淬炼后变得沉静、内敛,锋芒藏于鞘中。这变化让韦赛里斯看着又心疼,又夹杂着一丝莫名的、不合时宜的宽慰——至少,他的小月亮不再那么容易被伤害了。连雷妮拉都悄悄感到难过,姐妹俩私下依偎时,雷妮拉会低声说:“玛格娜,你是不是还在想母亲?别憋在心里。”他们都固执地认为,玛格娜的沉默,定是那巨大的丧母之痛尚未平复的余波。
雷妮拉正式以王位继承人的身份开始议政。她每日穿着庄重的礼服端坐在铁王座冰冷台阶下方的椅子上,旁听朝廷奏议,参与御前会议,身影频繁地出现在父亲韦赛里斯身侧。除非散朝,否则她鲜少有时间陪伴玛格娜。更要命的是,雷妮拉对练剑这件事深恶痛绝。在韦赛里斯要求姐妹俩一起学习剑术的最初几天,雷妮拉只勉强坚持了两天,便再也忍受不了。她跑去跟父亲撒娇耍赖,小脸皱成一团,声音带着委屈的哭腔:“父亲!我又不是玛格娜!我干嘛要学那个呀?又累又脏,还会把手磨粗!我只想漂漂亮亮的,当好您的继承人!”韦赛里斯看着长女娇俏可怜的模样,心立刻软成了一滩水。他哪受得了雷妮拉这样软磨硬泡?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她。于是,原本国王想让两姐妹共同学习的剑术课,直接被雷妮拉“搁置”了,她自己倒是开心得不得了,仿佛甩掉了一个沉重的大包袱,脚步都轻快起来。不过,她闲暇时,还是会像只轻盈的小鸟,溜达到训练场边,倚着廊柱,看玛格娜和她那位总是板着脸的专属骑士——克里斯顿·科尔爵士——两个人在沙尘弥漫的场地上,一招一式地认真拆解、对练。
每次下朝回到她们姐妹居住的育儿塔,雷妮拉就像只终于找到倾诉对象的小喜鹊,叽叽喳喳地跟玛格娜唠叨御前会议上的种种。抱怨这个大臣说话弯弯绕绕如同念经,听得人头昏脑涨;那个议题枯燥乏味得像啃隔夜的硬面包,索然无味。她年纪尚小,好多复杂的政治博弈、利益纠葛根本听不懂,只觉得烦闷得要命,像被困在笼子里。玛格娜就安静地坐在她身边的地毯上,像一个小小的、专注的容器,默默盛装姐姐的烦恼。雷妮拉对那些堆积如山、字迹密密麻麻的卷宗更是碰都不想碰,直接一股脑儿丢给玛格娜,用她那张美得惊人的小脸做出委屈巴巴的表情,撒娇道:“亲爱的小月亮,你帮我看看,念给我听好不好?你最好了!”玛格娜无奈地叹口气,便顺从地拿起厚重的卷宗,用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把上面晦涩的内容读给姐姐听,有时候遇到艰深难懂的地方,她还会停下来,用自己理解后的、浅显易懂的方式解释给雷妮拉听,试图让那些枯燥的政务变得不那么乏味。后来,雷妮拉干脆得寸进尺,直接拉着玛格娜一起去听学士和那些重臣们的例行汇报。玛格娜就常常坐在角落里,像一抹安静的影子,听着那些晦涩难懂的词汇和充满利益算计的争论,看着姐姐那张漂亮的小脸时而因困惑而皱紧眉头。
雷妮拉以前学的都是公主的课程——诗歌音乐、礼仪舞蹈、优雅的谈吐。如今陡然被塞进王储继承人该懂的政治、经济、军事泥潭里,她只觉得头大如斗,烦闷又枯燥,像被强行塞进一件不合身的铁甲。深夜里,当红堡陷入寂静,她甚至会委屈巴巴地抱着玛格娜,把脸埋在她带着汗味和墨香的颈窝里诉苦:“玛格娜,我都好久好久没跟你好好玩了……连去年你驯服了曾祖父的沃米索尔,我们都没能一起骑着龙飞上天去看看云海……我好不开心啊……”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失落和孩童对纯粹快乐的渴望。
看着姐姐被沉重的责任压得喘不过气,眉宇间带着疲惫和委屈,玛格娜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她开始主动要求教导她的学士们:别只教她算数、逻辑学,还有那些“女子治家之道”了(尽管她学得又快又好)。她要学更多!法律条文、王国历史、财政税收、军事理论……这些听起来就令人头疼、本该属于王储或重臣的知识领域,她都想知道,都想弄懂。她想帮雷妮拉分担哪怕一点点重担,让姐姐肩头的压力轻一些,笑容能像从前那样明亮无忧。
于是,玛格娜七岁的生活,被填塞得密不透风,如同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清晨天蒙蒙亮,她就和科尔爵士在训练场挥汗如雨地练剑,木剑碰撞的铿锵声是红堡最早的晨钟;下午要上费尔伯爵夫人一丝不苟、近乎严苛的宫廷礼仪课,每一个屈膝礼的角度都要精准;哈兰妮·斯壮小姐那充满异域风情的香料辨识与调制课也得去,空气中弥漫着肉桂、豆蔻和没药的奇异芬芳;阿莉森耐心教导的刺绣编织课也不能落下,细密的针脚需要极大的专注;天气晴朗无风的时候,她还会骑上她的老伙伴沃米索尔,在科尔爵士担忧的注视下,驾驭着这头青铜巨兽冲上云霄,在凛冽的风中短暂地忘却一切,感受纯粹的自由;傍晚时分,雷打不动,她会悄悄溜出红堡侧门,去到跳蚤窝那片污水横流的贫民区,把从厨房偷偷带出来的新鲜面包、奶酪和攒下的零花钱分给那些面黄肌瘦、眼巴巴望着她的孩子们,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她紫绿异瞳里的光芒才会显得柔和一些。
除此之外,红堡那座高耸、幽深、弥漫着羊皮纸和尘埃味道的藏书塔,成了她逗留最久的地方。夜深人静,育儿塔的灯火早已熄灭,常常能看到小公主那纤细高瘦的身影,在清冷的月光笼罩下,独自埋首于厚重得几乎能压垮桌面的典籍之中,那双紫绿异瞳在烛火或月辉下闪烁着近乎偏执的专注光芒,努力啃噬、消化着那些枯燥艰深的文字。她似乎天生就在读书识字和理解这些深奥知识方面拥有过人的天赋,思维敏捷,触类旁通,再加上这股子近乎自虐的勤奋好学的劲儿,很快便赢得了学士们的一致惊叹和由衷的夸赞。连那位一向沉默寡言、以铁面著称的法务大臣莱昂诺·斯壮伯爵,都忍不住在私下觐见韦赛里斯时,用他那特有的、缓慢而清晰的语调,在国王面前由衷地夸奖玛格娜,说她天资聪颖,勤奋异常,特别是下棋,最近还和他的次女维妮雅·斯壮学得飞快,现在都能跟他这个浸淫此道多年的老手有来有往地较量一番了,棋路刁钻,颇有章法。甚至还会主动向他讨教起复杂的律法问题。
这位莱昂诺·斯壮伯爵,身材高大魁梧,头顶微秃,面容刚毅,为人直率,以勇猛善战闻名。不知情者往往将他视作一介只知舞刀弄枪的莽夫,将他习惯性的沉默寡言和略显缓慢的语速误解为驽钝。事实恰恰相反。莱昂诺伯爵早年曾在学城求学,赢得六枚代表不同学识领域的颈链环节后,才认定宁静的学士生活并非自己所求。他博闻强识,学识渊博,对七国律法的了解之深、运用之精,王国之内几乎无人能出其右,堪称维斯特洛的活法典。这也是玛格娜会特意向他讨教的原因。身为赫伦堡伯爵,他的情路颇为坎坷,三度结婚又三度丧偶,是去年才应召来到红堡上任,成了韦赛里斯倚重的法务大臣,并带来了他的两个“童贞”女儿和两个儿子一同搬来了君临。
他的小儿子,“弯足”拉里斯·斯壮,虽然一出生左脚便严重畸形,天生跛足,不良于行,但头脑却极其聪慧敏锐,心思缜密如蛛网,如今已是韦赛里斯颇为倚重的审问官,负责梳理那些错综复杂的案件线索。大儿子外号“碎骨人”的哈尔温·斯壮,身材魁梧更胜其父,勇力过人,性情豪迈,他接替了戴蒙留下的空缺,成了都城守备队的新任队长,金袍加身,负责君临城的治安,威风凛凛。两位“童贞”女儿:长女哈兰妮和次女维妮雅,则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雷妮拉公主的女伴,不仅负责陪伴公主,还肩负着教导两位公主一些香料知识、棋艺博弈等雅事。雷妮拉自然更喜欢和两位斯壮小姐一起喝喝精致的下午茶,参加宫廷宴会,兴致勃勃地讨论君临最新流行的漂亮裙装款式,或是谁家贵族又闹出了什么引人发笑的八卦绯闻。玛格娜也跟她们学习香料辨识和下棋对弈,但很少参与那些轻松愉快的闺阁闲谈。
哈兰妮和维妮雅在父亲莱昂诺面前没少夸赞两位公主,说雷妮拉和玛格娜两姐妹的美貌简直不似凡人,如同天降的精灵。雷妮拉虽然对香料和棋艺兴趣缺缺,但她身上有种天生的、闪闪发光的贵族气质,优雅高贵,如同骄阳般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她们也由衷称赞玛格娜勤奋好学,像一块永不餍足的海绵,孜孜不倦地吸收着各种知识,只是和她姐姐不同,玛格娜更偏爱穿着朴素简洁的裙装,甚至有时会穿上方便活动的男式猎装,而且也不爱参加贵族小姐们的社交活动,这点让两位负责陪伴教导的斯壮小姐感到有些头疼。哈尔温·斯壮则私下评价,雷妮拉的美带着一种骄阳似火的骄傲,如同盛放的玫瑰,而且小小年纪就跟随韦赛里斯国王参与议政,虽然言行间还带着青涩,却也看得出她在努力尝试理解那些复杂的事务,那才是一位王储才该有的、引人注目的气质;至于玛格娜?“除了找科尔那家伙练剑,”这位魁梧的都城守备队长曾对他父亲说,“还会来找我这个大块头讨教实战技巧,一点公主架子都没有,虚心请教,认真练习,活脱脱像个拼命想证明自己的小骑士!要不是那张漂亮得惊人的小脸蛋和那头月光似的银白长发,我真会以为她是个假小子!”不过,哈尔温私下里还是觉得,玛格娜这样沉迷于剑术,有些“越界”,女孩子就该像她姐姐雷妮拉那样,漂漂亮亮、优雅高贵地待在城堡里才对。
唯有小儿子拉里斯,从未对两位公主的美貌或性情有过任何明确评价。但听到哥哥姐姐妹妹们如此评价玛格娜时,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玩味的嗤笑,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闪烁着洞察一切的光芒。莱昂诺伯爵能感觉到,这个心思深沉的小儿子似乎将玛格娜当成了一个极其有趣的观察对象。哈尔温曾告诉父亲,每次他和玛格娜在训练场切磋,拉里斯都会像个无声的幽灵,悄然出现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阴影里,静静地观看他们。而当他们练完剑,汗水淋漓地休息时,拉里斯又会悄无声息地离开,从不逗留,也从不评论。
听着孩子们这些或直率或含蓄的评价,莱昂诺·斯壮心底忍不住暗暗叹息:可惜啊,玛格娜要是个男孩该多好!那沉稳的心性、过人的聪慧、对力量的渴望和对知识的渴求,以及那份超越年龄的责任感,都远胜同龄人,简直就是为铁王座量身定做的继承人!雷妮拉公主当然不差,美丽绝伦,血统高贵,无可挑剔。可她还是被韦赛里斯国王宠得太过娇纵了些,吃不得一点苦头,对繁冗的政务也提不起太大兴趣,更像是一朵被精心供养在温室里的金玫瑰。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莱昂诺只敢深深埋在自己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半个字都不敢往外吐露。
当朝堂上众人都在跟韦赛里斯夸赞雷妮拉的优雅高贵和玛格娜的勤奋好学时,韦赛里斯心头都会涌起一阵为人父的骄傲,他总是笑着说:“我的两个女儿都是最好的明珠。”然而,首相奥托·海塔尔却总是皱着眉头表示反对。这位老谋深算的国王之手顽固地认为玛格娜学习这些超出“公主本分”的知识和技能根本就是“越界”,一个公主就该学公主该学的东西——插花、刺绣、音乐舞蹈、优雅的谈吐,顶多再学点管家的本事,懂得如何管理城堡和仆人足矣。他甚至私下里不止一次跟韦赛里斯提过,觉得玛格娜这种“不安分”、“过于好强”的性格,带着某种令人不安的早熟和锋芒,更适合送去旧镇的圣女院当个修女,在七神的教诲下修身养性,磨掉那些“不合时宜”的棱角!不过韦赛里斯因为心疼玛格娜小小年纪就痛失母亲,再加上去年戴蒙搞出的那场绑架、逼她驯服沃米索尔的恐怖事件,几乎夺走了她的性命,他对这个小女儿是既愧疚又加倍疼惜,哪里舍得将她送走,关进修道院那高墙之内?对奥托那看似冠冕堂皇实则包藏祸心的提议,他直接当成了恼人的耳旁风,不予理会。
小小的、年仅七岁的玛格娜·坦格利安,就在这样交织着赞誉、非议、期许与压制的复杂环境里,挺直了她那尚未完全长成的、纤细却异常坚韧的脊背。她眼中渐渐凝聚起一种近乎固执的、磐石般的光芒,仿佛在无人注视的角落,对着心树或是对着沃米索尔冰冷的鳞片,下定了决心,要把自己这块看似脆弱的璞玉,硬生生投入名为“责任”与“守护”的熔炉,锻造成一把锋利无匹的剑。她要劈开父亲那巨大王权阴影下潜藏的、名为“权力更迭”的风暴,为姐姐雷妮拉开辟一条尽可能安全的坦途。母亲艾玛临终前那气若游丝却又如同滚烫烙印般刻进她骨髓的嘱托——“别变成梅葛……保护好雷妮拉……保护……”——在玛格娜心中一天比一天清晰,一天比一天沉重。她本来不懂那些朝堂上勾心斗角的弯弯绕绕,不懂什么复杂的继承法与权力平衡,但她心里那颗名为“保护姐姐”的种子,早已破开悲伤的冻土,疯狂生长,抽枝散叶。它不再仅仅是母亲临终的一句遗言,而是变成了她血液里日夜奔涌的本能,一种近乎宿命的、无法摆脱的使命。
她会把最新鲜、最甜美的水果偷偷省下来,留给被政事烦扰的姐姐;会在雷妮拉被那些堆积如山的枯燥卷宗折磨得疲惫不堪时,笨拙地绕到她身后,用小手给她捶捶僵硬的肩背,模仿着记忆中艾玛王后曾经温柔的动作。姐妹俩在育儿塔那个小小的、属于她们的世界里,互相依偎着取暖,分享着简单的晚餐,在寂静得只有窗外风声呜咽的深夜里,听着彼此平稳而熟悉的呼吸声,才能驱散孤独,安然入睡。她们是彼此在这座巨大、华丽却冰冷如坟墓的权力宫殿里,仅存的、温暖的堡垒,是风暴眼中唯一宁静的港湾。
君临的夏天,空气里总带着城堡外庞大下水道系统蒸腾出的淡淡腥臭味,混杂着黑水湾飘来的咸腥、无数壁炉燃烧煤烟的气息,以及远处跳蚤窝隐约飘来的**味道。这天清晨,玛格娜刚和科尔爵士在训练场进行完一场激烈的对练,出了一身薄汗,粗糙的亚麻布训练服被清晨草地上的露水打湿,贴在身上带来一丝凉意。韦赛里斯送她的那条精致银发带,也在剧烈的动作中松垮垮地垂落在肩头。她没有时间整理,一心想着去书房找韦赛里斯和正在旁听的雷妮拉。
一低头,看到训练场边缘石缝里,挣扎着探出一朵瘦瘦小小的紫娇花,在晨风中微微颤抖着那几片单薄的花瓣。她不由自主地蹲下身,指尖悬停在脆弱的花茎上方,盯着那抹倔强的紫色,一下子被拽回了去年这个时候。那时艾玛王后还在,她会牵着玛格娜的手,漫步在红堡的花园里,耐心地教她分辨紫罗兰和紫娇花那细微的不同:“看啊,我的小月亮,紫罗兰的叶子是圆的,心形的,而紫娇花的叶子是细长的,像小剑一样……”母亲的声音带着龙石岛海风特有的温润气息,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如今,那些记忆中的紫色小花依旧在风里寂寞地摇晃,像无数双眨动的、盛满忧伤的眼睛,无声地诉说着物是人非。
“殿下,该回宫了。”科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低沉而平稳。他那冰冷的黑钢手套轻轻碰了碰玛格娜的肩膀,提醒她该回去洗漱更衣了。虽然名义上只是剑术老师,但在科尔心里,保护玛格娜的责任感和保护雷妮拉一样重。他甚至私下里,早已将这位倔强早慧、承受了太多的小公主当成了可以信赖的、特殊的朋友。
他知道,自从艾玛王后去世,玛格娜就不像以前那样了——那个像个小太阳般活力四射、像个小火球一样整天嚷嚷着要成为维桑尼亚王后和娜梅莉亚女王那样伟大女战士的鲜活小姑娘,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坚韧的纱罩住了,光芒内敛,心事重重。只有在训练场上,当她握紧木剑,眼神锐利如鹰隼,步伐灵动,带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儿向他攻来时,科尔才能依稀看到从前那个充满无畏斗志的玛格娜的影子。他们这对亦师亦友的组合,一个沉默刚硬如铁砧,一个坚韧早慧如淬火之钢,在充斥着权谋与浮华的红堡里,也算是一道独特而引人注目的风景线了。
玛格娜抬头,看见科尔护颈边缘沾着的晶莹晨露,突然想起昨晚雷妮拉枕在她腿上,一边玩着她的银发一边嘟囔的话:"克里斯顿最近新长的胡渣感觉比他的剑还硬,不知道触感怎么样,真想摸摸看。"她赶紧低下头,强忍住想要伸手去摸一把科尔下巴的冲动,那太失礼了,她可不想被当成调戏良家妇男的登徒子。憋着笑意,她故作严肃地说道:“知道了,我马上回去。”然后乖乖地跟在这位总是板着脸、如同移动雕塑般的少年御林铁卫身后,沿着湿漉漉的石径往回走。
长廊里飘来浓郁的夏日红葡萄酒的香气,玛格娜知道御前会议散了。韦赛里斯爽朗的笑声混杂着朝臣们此起彼伏的恭维声,如同潮水般从议事厅敞开的门里涌出来。她不由得加快脚步,小跑着奔向父亲的方向,却在转角处,结结实实地撞上了正抱着一大卷画像的鲁内特尔国师。
“哎哟!”老国师踉跄了一下,怀中的羊皮画卷轴差点脱手。其中一幅画卷的系带松开了些许,画布上描绘的美人正对着玛格娜露出端庄的微笑。画中女子有着海藻般的金色卷发,盘成异常繁复的发髻,耳垂上坠着的硕大祖母绿宝石,是玛格娜从未见过的珍品,在走廊透过高窗射入的晨光中幽幽发亮。
虽说雷妮拉已被正式昭告为王位继承人,可宫廷内外,依旧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期盼着韦赛里斯能再得一个儿子。国王还不到三十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在许多人看来,他理应再娶一位新王后,为坦格利安王朝诞下男性继承人,以“稳固国本”。
“给国王陛下的‘礼物’。”鲁内特尔国师用他那根镶嵌着各色宝石的沉重拐杖敲了敲怀中的画卷,杖头在晨光里折射出迷离的彩虹光晕。他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眼神复杂的公主,知道对她说这样的话很残忍,但职责所在,还是不得不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孩子,你父亲需要一位新的王后,就像这宏伟的红堡,需要新的、坚固的梁柱来支撑。”玛格娜攥紧了衣角,指节微微发白,她沉默地看着那些描绘着各地贵族少女容颜的画卷被侍从们陆续搬进国王的书房,那扇门在她眼前关上,隔绝了那些陌生的美丽面孔,也仿佛隔绝了某些她珍视的过去。
雷妮拉在书房门口探出头来,看到玛格娜,立刻冲她狡黠地眨了眨眼。九岁的王储穿着华丽的金线刺绣礼服,银金色的长发间别着一枚精致的紫水晶发饰,在晨光下熠熠生辉。“玛格娜快看,”她指着书房里几乎堆满半间屋子的画像,咯咯地笑起来,带着一种孩童对大人世界规则的天真戏谑,“父亲要娶好多好多的夫人啦!”韦赛里斯无奈地捏了捏长女柔软的脸颊,目光扫过门口的玛格娜时,那深邃的紫色眼眸突然变得异常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傻孩子,说什么胡话。我的小公主们,才是我最重要的珍宝。”
雷妮拉踮起脚尖,凑到书桌旁。九岁的她,那份属于坦格利安的非人美貌已初现少女般的轮廓,眉眼间带着一丝狡黠与灵动。她的手指在一幅幅摊开的肖像画上轻轻滑动,像是在挑选心爱的玩具,“要是我啊,”她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恶作剧般的得意,“就把她们全娶了!这样谁也不会说三道四啦,父亲也省得麻烦!”她指的是那些不断催促国王再婚的大臣们。
韦赛里斯被女儿的童言无忌逗笑了,点点她小巧的鼻尖,紫色眼眸里泛着宠溺的涟漪:“你这小脑袋瓜里装的都是些什么馊主意!”他转身时,目光不经意地落在玛格娜身上,发现小女儿正低着头,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抠着腕上那只属于艾玛王后的旧银镯子。镯子对她纤细的手腕来说太大了,随着她的动作,在腕骨上轻轻晃荡,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的轻响。镯子内侧刻着的那行瓦雷利亚文字——“致我的小月亮”——仿佛在无声地灼痛她的指尖。韦赛里斯看着这一幕,心口猛地一抽,开始心疼起来。
“小月亮,”韦赛里斯突然蹲下高大的身躯,让自己的视线与玛格娜齐平,宽厚温暖的手掌轻轻按在她单薄的肩头,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你觉得……父亲该再婚吗?”玛格娜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鸢尾花熏香气息,这是母亲艾玛生前最爱的味道,一直沿用至今。她想大声说不,想说红堡的花园里还留着艾玛王后亲手种下的月桂树,芬芳如昨,想说雷妮拉新裙摆上绣花的丝线,还是母亲生前教她挑选的。甚至母亲生前最爱坐的那把旧藤椅,也被父亲从梅葛楼搬到了神木林附近那个僻静的小庭院里,供她们缅怀。在她心里,母亲艾玛王后那带着玫瑰芬芳的身影,是永远、永远没有人可以替代的。可是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浸透了冷水的厚重亚麻布,堵得她发不出声。最后,只从紧抿的唇间艰难地挤出半句带着颤音的询问:“父亲……会永远爱我们吗?”
“……当然,”韦赛里斯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玛格娜心上。过了许久,他才伸出手臂,将两个女儿用力地拥进怀里,声音低沉而肯定,“你们是我的珍宝,我会永远爱你们。”玛格娜的脸颊紧贴着父亲华贵袍服上冰冷的刺绣纹路,清晰地听见他胸腔里传来一声闷闷的、沉重的叹息。她知道,这叹息里裹着对她们姐妹深沉的愧疚,也裹着每日在御前会议上,大臣们不厌其烦重复的那句冰冷箴言——“坦格利安血脉需要延续”。
接下来的日子,红堡仿佛被装进了一个疯狂旋转的万花筒。来自七国各地、描绘着更多贵族少女的画像,如同秋天的落叶般源源不断地送来,几乎将国王的书房淹没。玛格娜最喜欢偷偷把这些画像在地上排成复杂的迷宫,然后拿起自己的木剑当作攻城槌,假装自己是征服者伊耿,一路“攻陷”那些画中美人守卫的“城池”。有次她玩得兴起,把一幅提利尔家送来的、画着一位金发碧眼少女的精致画像插在木剑尖上,得意洋洋地挥舞着“战利品”在书房里转圈,结果被突然进来的韦赛里斯撞了个正着。
“玛格娜!”韦赛里斯看着剑尖上随风飘摇的画像,有些哭笑不得。
玛格娜吓了一跳,赶紧把画像从剑尖上小心翼翼地取下来,心虚地低下头。
韦赛里斯看着她慌乱的样子,无奈地摇摇头,语气里却没有多少责备,反而带着一丝怀念的怅惘:“你母亲要是看见你这般调皮,又要头疼了。”他仿佛看到了艾玛嗔怪又宠溺的眼神。
“母亲才不会呢!”玛格娜立刻抬起头,冲父亲做了个夸张的鬼脸,然后像只受惊的小鹿,转身灵活地从父亲臂弯下钻过,飞快地跑出了书房。她银白色的长发在身后飘起。然而,就在转过回廊的瞬间,她差点一头撞进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是阿莉森,
十九岁的少女抱着一副绣了一半的绣绷,穿着一身清新的浅绿色裙装,发间别着几朵玛格娜今晨刚从花园里摘下送给她的、还带着露珠的洁白茉莉花,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小心。”阿莉森眼疾手快地扶住差点摔倒的小公主,声音温柔得像春日溪流,“今天剑术老师又教了什么新招式?”她低头看着玛格娜磨破的袖口,眼中带着关切。
玛格娜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看自己磨损的衣袖,撇撇嘴:“科尔爵士说我挥剑时肩膀太僵硬,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她模仿着科尔那毫无起伏的语调。
阿莉森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虽然内心深处,阿莉森依然觉得雷妮拉和玛格娜是女孩子,还是不要太接近外男为好,尤其是御林铁卫这样的成年男性。甚至隐隐觉得雷妮拉对自己那位英俊的御林铁卫兼专属私人护卫的关注似乎有些过于热切了。但此刻,看着玛格娜那副认真的小模样,她的手指还是下意识地、带着习惯性的亲昵,轻轻点在玛格娜的鼻尖上:“那你该多练习转体动作,让身体更协调柔韧些。来,像这样——”她说着,优雅地原地旋身,浅绿色的裙裾如同初绽的花瓣般扫过冰凉光洁的青石板,“想象自己不是在挥剑砍杀,而是在跳一支优雅的剑舞。力量要蕴含在柔美之中。”
玛格娜被她的动作吸引,也试着模仿那轻盈的旋转。然而,手中的木剑却完全不听使唤,“哐当”一声脱手飞出,重重砸在地上。阿莉森弯腰帮她捡起木剑,递还给她。就在阿莉森靠近的瞬间,玛格娜忽然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薰衣草香气。这味道让她瞬间想起去年自己浑身是伤时,阿莉森红着眼眶,小心翼翼地为她涂抹那带着薰衣草清香的药膏的情景。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涌上喉头,哽住了她的呼吸。
自从艾玛王后过世后,阿莉森这位曾是杰赫里斯一世和艾玛王后侍从女官的少女,更多地出现在韦赛里斯、雷妮拉和玛格娜的视线中。她总是适时地为沉浸在悲伤中的国王递上一杯温热的安神茶,用温柔舒缓的声音为烦躁的雷妮拉讲述一些轻松有趣的故事,或是安静地坐在育儿塔的角落里,一针一线地缝补玛格娜在训练时弄破的训练服。她像一个无声的、熨帖的影子,用润物细无声的温柔,抚慰着国王和两个孩子失去妻子与母亲的巨大伤痛。韦赛里斯国王的悲伤似乎被阿莉森·海塔尔的温柔抚慰所缓和,他凹陷憔悴的脸颊恢复了些许生气,虽然笑容依旧稀少。雷妮拉也渐渐恢复了从前那般明媚灿烂、如同王国之光般的骄傲神采。唯有玛格娜,只有玛格娜,表面上看似乎平静了,但敏锐如阿莉森,知道这孩子内心的伤痛远未平复。
“阿莉森姐姐,”玛格娜突然攥紧了阿莉森温热的手,仰起小脸,异色瞳里闪烁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微光,“你会……永远留在红堡吗?永远像现在这样,对我们好吗?”
少女的指尖在玛格娜紧握的手心里,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她刚要开口,走廊尽头传来雷妮拉银铃般欢快的笑声。兰娜尔正和兰尼诺追逐打闹着跑过来。今天瓦列利安兄妹又跟着他们的父亲“海蛇”科利斯伯爵来到了君临。因为科利斯是海政大臣,而雷妮丝公主则留在潮头岛**城,为丈夫处理家族事务。自从雷妮拉和玛格娜失去母亲后,这对瓦列利安兄妹便时常抽空过来看望她们。兰娜尔那头漂亮的银金色长卷发在透过高窗射入的阳光里跳跃,像一团跃动的火焰。而兰尼诺那和玛格娜如出一辙的银白色短发,则更像清冷透彻的月光。
“玛格娜快来!”兰娜尔一眼看到玛格娜,立刻朝她兴奋地招手,“兰尼诺又在说大话,他说他今天肯定能在剑术上胜过你!快给他点颜色看看!”
玛格娜最后看了一眼阿莉森,那双异色瞳里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随即转身跑向兰娜尔。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似乎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布料撕裂声。她下意识地回头,只见阿莉森手中的绣绷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原本精心绣制的红色丝线缠绕成的花朵中央,晕开了一小片刺目的、新鲜的暗红色——她的指尖被绣针扎破了。
当天傍晚,玛格娜和雷妮拉一起去书房见韦赛里斯。韦赛里斯正坐在宽大的书桌后,眉头微锁,看着财务大臣呈上的一份冗长的财务报告。看见两个女儿进来,他紧锁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眼睛也亮了起来。
“我的小战士今天又赢了多少场?”他放下卷宗,笑着把玛格娜抱上自己膝头,大手习惯性地揉了揉她汗湿后重新梳理整齐的银发,“听说你又把兰尼诺的剑打飞了?海蛇的儿子在你手下走不过三招?”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
玛格娜坐在父亲温暖的腿上,得意地点点头,小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符合年龄的活泼:“他的步法像只喝醉的鸭子,摇摇晃晃的,破绽太多了。”她模仿着兰尼诺笨拙的样子,逗得韦赛里斯哈哈大笑。
雷妮拉在一旁捂着嘴偷笑,眼睛弯成了月牙。然而韦赛里斯笑过之后,神色却突然严肃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将两个女儿搂得更紧了些,仿佛要汲取力量:“孩子们,有些很重要的事,父亲必须告诉你们。”窗外,恰好传来渡鸦掠过暮色时发出的、带着不详意味的啼叫。玛格娜的心莫名地一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刚才那点小小的得意瞬间消失无踪。
“我……”韦赛里斯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我要再婚了。”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在两个孩子脸上逡巡,最终还是说出了那个名字,“新娘是……阿莉森·海塔尔。”
“阿莉森?!”雷妮拉猛地站起身,发梢几乎扫过玛格娜的鼻尖。她那双漂亮的紫罗兰色眼眸瞪得大大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我们认识的那个阿莉森?母亲的侍从女官?”听到继后是阿莉森,雷妮拉心里其实悄悄松了口气。至少,阿莉森是她们熟悉的人,是那个温柔照顾她们多年的大姐姐,总比那些陌生的贵族小姐要好。
可玛格娜的心却像被投入冰水的石头,瞬间沉了下去。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阿莉森。她讨厌阿莉森的父亲——首相奥托·海塔尔,因为他总是用那种审视、不赞同的目光看她,总是想方设法、拐弯抹角地要把她送进旧镇的圣女院,关进修道院的高墙之内,剥夺她所珍视的自由和可能性,斩断她与姐姐、与家族的联系。可是……她真的、真的很喜欢阿莉森。和阿莉森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阿莉森对她的温柔体贴、悉心照顾,点点滴滴都不是假的。玛格娜对阿莉森的感情,甚至带着对姐姐般的依赖和信任。如今,这个被她视为姐姐的人,即将成为她的继母,身份的骤然转变带来一种强烈的、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错愕与纠结感。
玛格娜下意识地攥紧了父亲衣袖的一角,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发紧,发痛,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韦赛里斯伸出双臂,将两个神情各异的女儿一起拥进怀里。壁炉里柴火燃烧发出噼啪的爆裂声,他胸膛里那颗心跳动的声音,隔着华贵的衣料传来,沉重得如同战场上的战鼓。
韦赛里斯·坦格利安的意志并不以强硬著称。他天性宽厚和蔼,耳根子软,乐于取悦他人,常常依赖身边的顾问大臣。然而,在这件关乎自身婚姻的大事上,国王却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固执,自有其不容动摇的想法,任何人都无法左右。他正式宣布,有意于今年迎娶海塔尔家族的阿莉森小姐,亦即国王之手奥托·海塔尔那位伶俐可爱的十九岁女儿。这位小姐十五岁时曾在先王杰赫里斯病榻前为其读书解闷,后来更是艾玛王后身边得力的女官,将王后和公主们的生活起居照料得井井有条。韦赛里斯选择阿莉森,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雷妮拉和玛格娜——她们都和阿莉森更为熟悉,相处融洽,能更快地接受新的家庭结构。况且,旧镇的海塔尔家族古老而高贵,血统源远流长,无可挑剔,因此表面上,无人能对韦赛里斯的选择提出质疑。然而,饶是如此,宫廷内外却悄然弥漫着一种流言:说首相奥托早在杰赫里斯一世晚年神志不清时,就蓄谋已久,故而早早携女儿进宫,悉心经营,如今终于得偿所愿。这流言如同隐形的荆棘,让一些人投向奥托和阿莉森的目光,带上了异样的审视和揣测。
阿莉森正式作为准王后再次进宫那天,天空飘着蒙蒙细雨。玛格娜独自站在连接梅葛楼与主堡的长廊下,看着阿莉森提着沉重的丝绸裙摆,在侍女的撑伞护送下小跑着穿过湿漉漉的庭院。十九岁的准王后,淡金色的头发在细密的雨帘里泛着湿润柔和的光泽,像融化的黄金。她看到了廊下的玛格娜,脚步顿了顿,随即提着裙摆小跑过来,在玛格娜面前蹲下身子,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
“玛格娜公主。”阿莉森的声音依旧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盼。她斗篷边缘的雨水滴落在玛格娜冰凉的手背上,带来一丝凉意。“别担心,”她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和从前一样温暖,“我会和以前一样,好好照顾你和雷妮拉公主殿下的。就像……就像姐姐一样。”她试图用过去的纽带安抚眼前这个敏感的小公主。
玛格娜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睫毛,点了点头,喉咙里却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苦涩。这个声音,伴随着她几乎整个童年。从玛格娜两岁懵懂记事起,就是这个声音在垂垂老矣的杰赫里斯曾祖父病榻前,为他念诵艰涩的《非自然演化史》,也是这个声音,在她因为害怕而不敢入睡时,给她轻声念着骑士与公主的童话故事。她会耐心地引导年幼的玛格娜认识世界,在她初入曾祖父寝宫感到陌生困惑时,用柔声细语安抚她。自从艾玛王后过世后,阿莉森又成了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守护者。玛格娜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浑身是伤被带回红堡时,是阿莉森含着泪,用那带着薰衣草清香的药膏,小心翼翼地为她包扎为驯服沃米索尔留下的每一道狰狞伤口。
可现在,那个会偷偷给她带香甜的柠檬蛋糕、会手把手教她穿针引线、会为她编织漂亮发辫的姐姐,就要成为她和雷妮拉的继母了。这身份的鸿沟,让玛格娜感到一阵茫然无措的恐慌。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阿莉森被雨水打湿的发梢,那微凉湿润的发丝缠绕在她小小的指间:“你……成为新王后以后,”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真的还会像以前一样……对我们好吗?还是……会变成另一个样子?”她想起了那些关于奥托野心的流言。
看着玛格娜那双清澈见底、却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紫绿异瞳,阿莉森的睫毛难以抑制地剧烈颤动了一下。她知道玛格娜在担心什么,因为她那野心勃勃的父亲奥托首相,早已是朝堂上公开的秘密。连抚慰国王丧妻之痛的温柔举动,某种程度上也是父亲奥托的授意。她不敢反抗,也或许……真如那些躲在角落里嚼舌根的人所揣测的那样,她内心深处,也并非全无对更高位置的渴望——但那更多是为了父亲奥托,为了海塔尔家族的荣耀。身为次子,奥托没有家族领地的继承权,只能依靠自己的权谋和女儿,一步步在权力的阶梯上攀爬。她从小所受的教育,就是无条件地听从父亲,敬畏父亲,将家族的荣辱置于个人情感之上。但是……她对玛格娜的好,那些发自内心的关怀和爱护,没有半分虚假!她不想玛格娜误会她,疏远她。她张了张嘴,想要急切地剖白心迹,然而还没等她说出一个字,首相奥托那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就从长廊的另一端传来:“阿莉森!国王陛下召见,快过来!”语气带着催促。
阿莉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歉疚地看了玛格娜一眼,匆匆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裙摆,快步向父亲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奥托·海塔尔首相高大阴沉的身影出现在廊柱的阴影里,他经过仍站在原地、小小的玛格娜时,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深深地、带着一种评估和警告意味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极了神木林深处在黑夜中紧盯着猎物的夜枭,冰冷而充满算计,让玛格娜后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
接下来的日子,红堡彻底变成了一个喧嚣忙碌的巨大蜂巢。绣娘们在织机前日夜穿梭,金线银线在名贵的绸缎上织出繁复精致的坦格利安三头龙与海塔尔七芒星交织的纹样;厨房里终日飘散着蜂蜜烤鹿肉、香料炖野禽的浓郁香气,侍从们端着银盘穿梭如织;雷妮拉掰着手指头,一天天数着婚礼还有几天。然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快步走到正在藏书塔角落里安静看书的玛格娜面前,拉起她的手,语气急促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玛格娜,跟我来。我要做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没有带玛格娜去梅葛楼,也没有去王座厅,而是拉着妹妹,径直走向了红堡深处一个幽静少人、光线略显昏暗的角落——那里是坦格利安家族历代先祖雕像和画像的陈列之所。高大的石柱支撑着穹顶,空气里弥漫着古老的尘埃和松木油的气息。历代国王、王后、亲王们或威严或慈祥的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中俯视着她们。
在一尊栩栩如生、威严睿智的杰赫里斯一世雕像前,雷妮拉停下了脚步。老国王手持权杖,目光仿佛穿透了遥远的时光,注视着眼前这对血脉相连的姐妹。雷妮拉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面向玛格娜,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庄重感,在这空旷肃穆的厅堂里回荡:
“玛格娜·坦格利安,我,雷妮拉·坦格利安,龙石岛公主,七大王国的继承人,”她的声音顿了顿,紫罗兰色的眼眸紧紧锁住妹妹那双异色瞳,“在此宣誓,未来,待我登上铁王座之时,你将正式成为我的御前首相,成为我的‘女王之手’。”
玛格娜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像只受惊的小鹿。首相?那个位置让她本能地联想到奥托·海塔尔那张布满算计的老脸和他处心积虑想把她送走的念头,一股强烈的排斥感瞬间涌上心头。
雷妮拉似乎看穿了妹妹的犹豫,声音放低了些,带上了一点恳求的意味:“我希望……你能永远留在我身边,互相扶持对方。所以我想了很久很久,认为让你成为我的首相是最好的办法!就像当年伟大的杰赫里斯曾祖父让我们的爷爷贝尔隆亲王成为他的国王之手一样!我们是姐妹,是最亲的人!玛格娜,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女王之手。”她的小手紧紧抓住玛格娜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眼中充满了对妹妹的依赖和信任。
玛格娜看着姐姐那双盛满了期待和不安的紫罗兰色眼眸,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又带着刺的手紧紧攥住。首相的权柄……意味着责任,意味着守护,意味着站在风暴的最前沿为姐姐抵挡明枪暗箭。过了许久,久到烛火都仿佛跳动了一下,玛格娜才缓缓地、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静和决绝:“我答应你,雷妮拉。我会保护你!永远!用我的剑,用我的生命保护你!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们永远在一起!”
雷妮拉紧绷的小脸瞬间绽放出如释重负的灿烂笑容,她猛地扑过来,将脸深深埋进玛格娜温暖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就知道你会答应!可是……玛格娜,”她忽然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忧虑,“要是……要是阿莉森嫁给父亲后,生了弟弟怎么办?那些大臣们……他们会不会……”
玛格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冰针刺了一下。但下一秒,她立刻用更加坚定、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那我就教他骑马,教他射箭,教他坦格利安家族的荣耀!等他成年后,你就封他做你最忠诚的骑士,让他为你开疆拓土,建功立业!”她的话语斩钉截铁,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未来,看到了那个弟弟在姐姐的旗帜下挥剑驰骋的场景。
就在姐妹俩紧紧相拥,试图在先祖们肃穆的注视下,抓住一丝虚幻却温暖的永恒承诺时,一个轻柔得近乎无声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厅堂入口处的阴影里响起。
阿莉森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
浅金色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盘了起来,露出了纤细优美的脖颈。换上了一身更为庄重的裙装,手里捧着一叠浆洗得笔挺、散发着淡淡皂角香气的衣物。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温顺无害、无可挑剔的表情,那双靛蓝色的眼眸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偶然路过,来为公主们送洗好的衣裳。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玛格娜身上时,玛格娜敏锐地捕捉到,那双平静的湖水里,似乎掠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这丝波动,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刺了玛格娜一下。她觉得自己刚刚那个关于“弟弟”的宣言,像一把无形的匕首,刺伤了阿莉森。一股强烈的、想要逃离的冲动瞬间攫住了她。她甚至不敢再去看阿莉森的眼睛,只是下意识地往雷妮拉身后缩了缩。
阿莉森没有说什么,只是对着她们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温婉的笑容,便抱着衣物,像一抹安静的影子般悄然离开了。留下玛格娜站在原地,心头沉甸甸的,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和不安。
从那一天起,玛格娜在剑术训练场上投入了近乎疯狂的精力。现在,她的老师不再仅仅是科尔爵士一人。她开始主动向其他御林铁卫请教——比如那对配合默契、剑术精湛的卡盖尔双胞胎兄弟,亚历克爵士和伊利克爵士。她还找到了刚接替戴蒙成为都城守备队新任队长的哈尔温·斯壮。这位外号“碎骨人”的壮汉,力量惊人,实战经验丰富,教给她许多在生死搏杀中总结出的、简单粗暴却极其有效的技巧。正因如此,她的剑术如同沃米索尔般迅猛成长,一日千里。
瓦列利安家族也来到了君临,参加韦赛里斯国王与新王后的婚礼。这几天,玛格娜便常和兰尼诺、兰娜尔兄妹待在一起。此时正是御前会议召开的时间,身为王储的雷妮拉必须在场旁听,根本抽不出身来陪玛格娜他们。科尔身为御林铁卫成员,更是雷妮拉的专属私人护卫,此刻也分身乏术,无法和玛格娜练剑。玛格娜只能退而求其次,找兰尼诺对练。兰娜尔则在一旁兴致勃勃地为两人加油鼓劲。
如今,连年长五岁、身体更为强健的兰尼诺都不是玛格娜的对手了。两人刚过了几招,兰尼诺手中的木剑就被玛格娜一个灵巧的突刺和迅猛的格挡挑飞,“哐当”一声掉在铺着细沙的训练场上。
玛格娜的木剑稳稳地停在兰尼诺的喉咙前寸许,脸上露出一点孩子气的得意笑容:“你又输啦!”
兰尼诺看着掉在几步开外的木剑,又惊又恼,气得合不拢嘴:“这才一年多!你怎么就……变得这么厉害了?”他实在无法理解,当初那个和自己抢木剑都抢不过的小丫头,如今竟能在剑术上如此碾压自己。
玛格娜挠了挠被汗水沾湿的额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功劳都推给老师:“是老师们教得好啦,科尔爵士、亚历克爵士、伊利克爵士,还有哈尔温队长,他们都很厉害!”
只有一直在一旁观战的兰娜尔,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玛格娜指节上那些新旧交叠的深紫色淤青——那是只有每天早晚不间断、近乎自虐般刻苦练习剑术的人,才会留下的印记。但兰娜尔更清楚,玛格娜在剑术一道上展现出的天赋,简直如同天生为握剑而生。她教玛格娜箭术时,对方也学得飞快,甚至能蒙着眼睛射中靶心。然而玛格娜从不因此骄傲自满,她除了研读那些让兰娜尔看一眼就头晕的政治历史军事法律书籍外,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了弥补自身不足、锤炼技艺上,谦逊得像一块永远吸不满水的海绵。兰娜尔看着玛格娜把自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几乎不留一点透气的缝隙,像一只把自己紧紧裹在厚茧里的蚕。但按照玛格娜这样近乎燃烧生命的刻苦程度,兰娜尔无比确信,自己的好朋友未来必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龙骑士和战士。
想到这里,兰娜尔小脸上露出一丝失落:“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有一只自己的龙。我想和母亲、哥哥一样,在天空自由翱翔,去烟海探险,去看那些传说中的奇景……可是母亲说我太小,还不能驭龙。”雷妮丝公主有梅丽亚斯,兰尼诺有海烟,现在连玛格娜都有了曾外祖父的“青铜之怒”沃米索尔。可兰娜尔知道,玛格娜驯服沃米索尔付出了怎样惨痛的代价。去年,当她看到浑身缠满绷带、手脚都裹着厚厚药膏、小脸上毫无血色的玛格娜时,心疼得直掉眼泪。
玛格娜敏锐地捕捉到兰娜尔眼中的失落,立刻放下木剑,走到她身边,用沾着沙尘的手拍了拍好友的肩膀,认真地安慰道:“兰娜尔,你那么勇敢,那么聪明,以后肯定能驯服比我的沃米索尔还要厉害的龙!现在龙石岛不是还有瓦格哈尔和银翼没有被驯服吗?等你再长大一点,身体更强壮了,你就去试试!我相信你一定能成功!到时候,”她紫绿异瞳里闪烁着憧憬的光芒,“咱们就一起骑着龙,去烟海探险!去看那些传说中的奇观!”
兰娜尔被玛格娜描绘的未来蓝图瞬间点亮了眼睛,如同星辰落入她的眼眸。她立刻解下一直珍藏在腰间、从不离身的雕花小短弓——那是她父亲科利斯伯爵在她六岁生日时送给她的礼物——郑重地塞到玛格娜手里,七岁少女的声音清脆而充满决心:"好!玛格娜,一言为定!等我再大点,我要去驯服瓦格哈尔!它是现存最大的龙!等我驯服了瓦格哈尔,我们就一起去烟海探险!谁也不许反悔!"
兰尼诺在一旁听着两个小女孩认真的约定,忍不住撇了撇嘴,吐槽道:“喂喂,你们这哪是好朋友的誓约啊,听着简直像要私定终身、准备私奔结婚似的。我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他心里其实挺感动的,但也清楚得很,雷妮拉那个妹控,到时候绝对会强烈反对玛格娜和兰娜尔跑去危险未知的烟海探险,她肯定想把妹妹和最好的闺蜜都牢牢留在身边,享受她们的陪伴。不过,看着妹妹和玛格娜眼中闪烁的光芒,兰尼诺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扫大家的兴。
兰尼诺夸张的比喻,顿时逗得玛格娜和兰娜尔哈哈大笑起来,刚才的凝重气氛一扫而空。兰娜尔红着脸,笑着推了哥哥一把:“瞎说什么呢!不过……”她狡黠地眨眨眼,半开玩笑地说:“要是玛格娜真是个男孩子,我还真会考虑嫁给她呢!她比某些只会说大话的家伙强多了!”玛格娜也难得地放松下来,跟着打趣道:“就是!要是兰娜尔是个英俊的骑士男孩,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她当我的夫君!”和瓦列利安兄妹在一起的轻松时光,像一阵温暖的海风,暂时吹散了玛格娜心头因为即将到来的婚礼所带来的压抑阴云,也让她的心情明朗了许多。
然而,这欢快的笑声被一个轻柔的脚步声打断了。
阿莉森不知何时来到了训练场边。
玛格娜看到阿莉森提着裙摆,穿过训练场边的拱门向她们走来,下意识地就想拉着兰尼诺和兰娜尔兄妹离开。但阿莉森温柔地叫住了她:“玛格娜公主,等等。我……有话想单独跟你谈谈。”她的声音依旧柔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期盼。
玛格娜的脚步顿住了,她看了看身旁的兰尼诺和兰娜尔。兰娜尔担忧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兰尼诺则用眼神示意她是否需要他们留下。玛格娜犹豫了一下,还是对他们兄妹俩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你们先去找雷妮拉吧,这时候御前会议应该结束了。我……我和阿莉森说会儿话。”兰娜尔和兰尼诺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兄妹俩以前对温柔体贴的阿莉森还挺有好感的,但现在,本能地不喜欢眼前这个即将成为王后的阿莉森。她脸上的笑容完美得像是精心雕琢的面具,眼神温顺得过分,反而让他们想起故事里那些裹着蜜糖外衣的毒蛇。但他们也明白玛格娜是想和阿莉森单独谈谈,只得点点头,转身离开去找刚结束会议的雷妮拉。
训练场上只剩下玛格娜和阿莉森。微风卷起地上的沙尘。玛格娜抬起头,看向阿莉森,直接问道:“阿莉森姐姐,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她注意到阿莉森眼下的淡淡青影,身为准新娘,她此刻应该被各种婚礼筹备事宜包围,而不是出现在这里。
阿莉森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玛格娜齐平,靛蓝色的眼眸直视着那双紫绿异瞳,声音很轻:“玛格娜,你是不是……这段时间一直在故意躲着我?从你父亲宣布婚讯那天起?”她顿了顿,看着玛格娜微微抿紧的嘴唇,继续道:“因为红堡都在筹备婚礼,你几乎没再主动找过我,连我去育儿塔,你也总是找借口避开……”
玛格娜望着阿莉森那双靛蓝色的、似乎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沉默了片刻,然后再次直白地问阿莉森:“如果你真的嫁给了我的父亲,成为了王后,”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执拗的探询,“你还会像以前一样,对我们姐妹好吗?会像以前一样吗?”
阿莉森听了,眼神微微闪烁,她伸出手,习惯性地想摸摸玛格娜的脑袋,声音依旧温柔如水:“玛格娜,我会尽我作为王后的职责,好好照顾你和雷妮拉公主殿下,就像……”她的话还没说完,玛格娜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却陡然加剧。她觉得阿莉森的父亲——首相奥托·海塔尔——可不会这样想!那个老人精明的眼神里充满了对权力的渴望和对她这个“不安分”公主的排斥。玛格娜知道奥托讨厌她,一直想把她送走。可是……她内心深处,真的很想相信阿莉森,相信这个从小照顾她、陪伴她、给她读故事、为她包扎伤口的大姐姐。她真的很希望,一切都能维持原状,希望阿莉森永远是她认识的那个阿莉森姐姐。
然而,当阿莉森的手即将触碰到她头顶的瞬间,玛格娜还是猛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那只熟悉的手,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跑开了,留下阿莉森独自蹲在空旷的训练场上,手僵在半空中,脸上温柔的笑容一点点凝固、碎裂。
婚礼的前一天,红堡笼罩在一种紧张而喧嚣的忙碌中。玛格娜最终还是没能按捺住内心的挣扎和一丝说不清的牵挂,趁着侍女们不注意,偷偷溜进了阿莉森暂住的、布置一新的房间。
房间里弥漫着熏香和崭新布料的味道。阿莉森正站在一面巨大的落地镜前,试穿那件华丽无比、绣满了金色七芒星与坦格利安红龙纹章的洁白婚纱。巨大的裙撑让她行动有些不便。听见门口轻微的动静,她吓了一跳,慌忙转身,差点被繁复的裙摆绊倒。
“玛格娜公主?”阿莉森看清来人,有些惊讶,随即涌上担忧,“你……你不该来这里的。明天就是婚礼了,万一被人看见……”她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裙摆,脸上带着一丝新嫁娘的慌乱。
玛格娜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被阿莉森颈间一条闪烁着幽光的崭新绿宝石项链牢牢吸引。那宝石切割完美,色泽深邃,一看就价值连城。“这是我父亲送的?”玛格娜的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
阿莉森下意识地摸了摸颈间那冰凉沉重的宝石,垂下眼帘,轻声说道:“是……国王陛下希望我戴着它出席明天的仪式。”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多少喜悦,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玛格娜突然上前一步,紧紧抓住阿莉森的手腕,然后毫无预兆地,将脸深深埋进了对方那华美却冰冷的婚纱裙摆里。阿莉森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随即,那只被玛格娜抓住的手,轻轻地、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温柔,抚过玛格娜那头月光般的银发。那带着薰衣草香的熟悉温暖,瞬间让玛格娜想起了母亲艾玛王后身上那令人安心的气息。
“我害怕。”玛格娜的声音闷闷地从层叠的裙料中传出来,带着孩子气的颤抖和脆弱。她最终还是向阿莉森坦白了自己的恐惧,“我害怕……你变成王后以后,就不再是我的阿莉森姐姐了……你会像故事里那些继母一样吗?”她问出了心底最深的忧虑。
阿莉森的手指在玛格娜的头发间停顿了一下,然后她小心地、有些费力地挪动裙撑,将玛格娜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膝头。烛光映照着阿莉森年轻而美丽的脸庞。“还记得我曾经给你读过的故事吗?”她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三个龙骑士与深海巨怪的传说?在狭海的风暴里……”
“当然记得!”玛格娜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眼睛亮了起来,暂时忘记了恐惧,“他们骑着龙,在海面上和那个比山还大的海怪搏斗!最后用龙焰融化了海怪的毒牙,把它赶回了深渊!”那是她最喜欢的故事之一,充满了勇气和力量。
“那是因为他们彼此信任,没有猜疑。”阿莉森的指尖轻轻划过玛格娜小小的掌心,带来一阵微痒,“无论发生什么,无论身份如何变化,玛格娜,”她看着玛格娜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都会像以前一样照顾你和雷妮拉公主。我向你保证,我永远是你的阿莉森姐姐。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玛格娜抬头看着她,烛光在阿莉森靛蓝色的眼眸里跳跃。突然,玛格娜发现阿莉森长长的睫毛上,竟然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摇摇欲坠。她下意识地伸出小手,想去擦掉那滴眼泪,仿佛这样就能抹去那份沉重的忧伤。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阿莉森脸颊的瞬间,走廊外传来了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首相奥托·海塔尔那低沉而带着催促的声音从门外清晰地传来:“阿莉森!准备得如何了?国王陛下来看你了!快些!”
阿莉森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受惊的小鹿。她脸上的温柔瞬间被惊慌取代,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把玛格娜从膝上抱下来,慌乱地环顾四周,然后一把将还愣着的玛格娜推进了旁边一个巨大的、镶嵌着贝壳的雕花衣柜里!“别出声!”她急促地低声叮嘱,砰地一声关上了柜门。
玛格娜猝不及防地被塞进黑暗狭窄的空间里,只留下一条狭窄的门缝透进光亮和空气。她屏住呼吸,透过缝隙,看见父亲韦赛里斯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他身上还带着浓重的夏日红酒的气息,显然是刚结束一场应酬或御前会议才过来,脸颊有些泛红。
“陛下,”阿莉森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她正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被玛格娜弄皱的裙摆和有些散乱的鬓发,“我……我刚在试婚纱,有些乱……”
韦赛里斯似乎并未在意房间的凌乱,他轻轻握住阿莉森冰凉的手,声音温和,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我知道你很紧张。但相信我,阿莉森,我们会是很好的一家人。雷妮拉和玛格娜都是好孩子,她们会接受你的,你会是一位好王后,也会是一位……好母亲。”他的语气充满了安抚和期许,目光落在阿莉森颈间那条璀璨的绿宝石项链上。
玛格娜在狭窄黑暗的衣柜里屏住呼吸,看着父亲拿出一个镶嵌着巨大红宝石的华丽发箍,动作轻柔地戴在阿莉森盘好的发髻上。红宝石在烛光下折射出妖异而夺目的光芒。当阿莉森顺从地微微侧头配合时,她颈间那条崭新的绿宝石项链晃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宝石的光芒与红宝石发箍交相辉映,在摇曳的烛火中折射出令人心寒的、华丽而冷冽的光泽。
可玛格娜透过门缝,清晰地看到阿莉森低垂的眼眸深处,在父亲为她佩戴王后象征时,没有任何属于新嫁娘的羞涩、喜悦或爱意。那双浅绿色的眼睛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这眼神,与她记忆中母亲艾玛看向父亲时,那带着光、带着温暖、带着真实爱意的眼神,截然不同。这巨大的反差,让玛格娜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和不安。
婚宴的喧嚣如同沸腾的海洋,音乐震耳欲聋,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几乎要掀翻红堡的穹顶。玛格娜穿着缀满细密珍珠的白色礼服,头发被侍女们精心编成复杂而沉重的盘发,发饰上镶嵌的龙形装饰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却让她感觉脖颈酸疼,莫名地想起沃米索尔那巨大而锋利的青铜色龙爪。她捧着象征纯洁与祝福的新娘花球,站在一身盛装的新任王后阿莉森身边。
新任王后的婚纱是真正的杰作,通体洁白如雪,裙摆上用金线银线绣满了繁复的海塔尔七芒星纹章,每一个纹路的边缘都精心缝缀着圆润莹白的珍珠,在无数烛火的照耀下,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圣洁而炫目的光晕里。韦赛里斯显然喝了不少酒,脸颊泛着兴奋的红光,他把雷妮拉和玛格娜拉到身边,对着满堂宾客高声宣布:“看看我的小公主们!她们永远是我最大的骄傲!”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让玛格娜瞬间回想起在阿莉森房间里嗅到的那股夏日红的味道。
当阿莉森捧着新娘花球,按照传统俯身亲吻小花童玛格娜的额头时,玛格娜在扑面而来的浓郁熏香中,奇异地嗅到了一丝极其细微、却又无比熟悉的药草苦涩味——那味道,像极了杰赫里斯曾祖父病榻前弥漫的气息。那年,十五岁的阿莉森总是守在一旁,耐心地把苦涩的药汤吹凉,轻声细语地哄骗着说是甜甜的蜜水。
“我的小月亮长大了。”新王后阿莉森的指尖带着凉意,轻轻抚过玛格娜发间那冰冷的龙形银饰,这个亲昵的称呼和动作,也让她恍然想起去年今日,艾玛王后也是这样,温柔地数着她新长出的、如同月光般的银白发丝,眼中满是慈爱。
另一边,雷妮拉正按照古老的传统,郑重地为父亲和新王后侍酒。阿莉森接过雷妮拉递来的黄金酒杯,温柔地亲吻了雷妮拉光洁的额头,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慈爱:“我的女儿,辛苦你了。”酒杯上镶嵌的巨大红宝石在跳跃的烛火下折射出妖异而迷离的光芒。
“你看起来,”兰娜尔不知何时溜到了玛格娜身边,银金色的发间大胆地插着一朵不知从哪个倒霉花盆里偷摘下来的紫罗兰花,她凑到玛格娜耳边小声说,“像只全身鳞片都竖起来、准备喷火的龙!紧张兮兮的。要和我溜去厨房偷点蜜酒尝尝吗?听说多恩来的金葡萄甜得像蜜糖,保证比这宴会上的好喝!”
玛格娜摇摇头,目光依旧牢牢锁定在高台上、被众人簇拥着的阿莉森身上。新任王后颈间那条价值连城的绿宝石项链与她靛蓝色的眼眸相得益彰,衬托得她高贵而端庄。当韦赛里斯国王亲手为她戴上那顶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坦格利安后冠时,沉重的金冠压得阿莉森微微低了一下头。就在这万众瞩目的瞬间,玛格娜的目光锐利地越过人群,落在了高台侧后方一片被阴影笼罩的角落。首相奥托·海塔尔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玛格娜清晰地看到,他那总是紧抿的嘴角,此刻竟勾起了一个极其轻微、却充满了满足与野心得逞的弧度。那笑容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了玛格娜的心底。
“我要去神木林。”玛格娜忽然觉得头上的发饰沉重得像座山,她抬手,有些粗暴地扯下那些精致的龙形发饰,任银白色的长发如同月光瀑布般披散下来,拂过肩头。“你要一起吗?”她问兰娜尔。
兰娜尔眼睛一亮,刚要答应,却被不知何时出现的哥哥兰尼诺一把拽住了胳膊:“父亲在找我们呢。”兰尼诺冲玛格娜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别待太晚,玛格娜。红堡的夜晚……不太平。”
当雷妮拉和其他盛装的贵妇们簇拥着满面红光、步履微醺的韦赛里斯国王走向布置一新的新房时,玛格娜像一条滑溜的小鱼,悄悄从喧嚣的宴会厅侧门溜了出来。夜晚的神木林静谧而清凉,巨大的鱼梁木心树在月光下舒展着枝桠,树叶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低语,如同亡灵的叹息。玛格娜跪在盘根错节的树根前,从怀里摸出那只属于艾玛王后的旧银镯子,将它轻轻放在布满苔藓的树根旁。树影在银镯光滑的表面上摇曳晃动,恍惚间,她仿佛又看见母亲温柔的笑脸在银光中浮现。
“有人戏称我为‘无冕女王’,”一个带着几分自嘲、几分苍凉的女声突然从身后传来,惊飞了栖息在心树枝头的一只渡鸦,“因为我输给了你的爷爷、你的父亲,输掉了本该属于我的铁王座。可你知道吗?王冠的重量,本就不该由脖颈承受。”雷妮丝·坦格利安的身影从一棵古树后转出,紫色的华丽裙摆扫过地上厚厚的落叶,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这位“无冕女王”走到玛格娜身边,将一个盛满深红色酒液的银杯递给她。酒液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神秘莫测的琥珀色光泽。“我曾离铁王座那么近,近得仿佛能触摸到它的冰冷。”雷妮丝的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感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可王冠是荆棘编成的,戴上它的人注定孤独。无论你多么强大,总有人觊觎,总有人背叛。”
玛格娜接过酒杯,抿了一口。辛辣刺激的味道瞬间灼烧着她的喉咙,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咳了出来。雷妮丝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发出一阵低沉而略带苍凉的笑声,像远处隐约传来的龙鸣:“等新王后有了孩子,你猜那些大臣会怎么说?那些高喊‘男性继承权’的贵族们会怎么做?”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玛格娜心底最深的忧虑。
玛格娜握紧了冰冷的银镯子,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那我就用沃米索尔的龙焰!”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幼龙般的凶狠和决绝,“把铁王座熔成一块巨大的盾牌!用它来保护雷妮拉!谁敢靠近,就烧死谁!”她眼中的紫绿色光芒在月光下如同燃烧的鬼火。
雷妮丝突然凑近她,那张依旧美丽却刻着风霜的脸庞近在咫尺,长长的睫毛几乎要扫到玛格娜的鼻尖:“当年,我也以为自己能改变命运,能扭转乾坤,可最后……”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轻轻划过玛格娜冰凉的脸颊,留下一点酒液的湿润,“风暴来临时,谁都躲不过。无论你是龙,还是虫豸。”她的语气带着宿命般的沉重。
玛格娜仰起头,将杯中剩余那辛辣得如同火焰的液体一饮而尽!酒液灼烧着她的食道,顺着下巴流下,在她洁白的礼服上晕开深色的、如同血迹般的污渍。“我或许无法改变风暴的方向,”她喘息着,异色双瞳在月光下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芒,声音却异常清晰,“但我能学会如何在风暴中航行!我会驾驭它!而不是被它撕碎!”
“你以为风暴会因为你是坦格利安的公主,是龙骑士,就对你网开一面,绕道而行吗?”雷妮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在寂静的神木林中回荡,再次惊飞了附近栖息的夜枭。她转身,紫色的华丽裙摆如同夜色中的旗帜,扫过沾着冰冷露水的草叶,向林外走去,只留下最后一句如同预言般的低语,在风中飘散:“记住,孩子,龙焰可以照亮最黑暗的天空,也能焚烧你所珍视的一切……包括你自己。”
玛格娜独自跪在冰冷潮湿的地上,看着雷妮丝消失的方向,她想大声反驳,想说自己会在风暴来临前就学会驾驭闪电,想说自己绝不会让火焰焚毁所爱。但最终,所有的豪言壮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喘息。她将额头抵在鱼梁木那粗糙而古老的树皮上,试图汲取一丝古老神灵的慰藉。远处婚宴的欢声笑语、丝竹管弦之声,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却又清晰地传来,与神木林的死寂形成刺耳的对比。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如同被铁锤猛击般的头痛毫无预兆地袭来!她痛得闷哼一声,手紧紧攥着胸前的衣料,整个人蜷缩着跪倒在地,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树根上。
“母亲……”她痛苦地喘息着,意识在剧痛中变得模糊。当她艰难地抬起头时,迷离的视线里,心树那扭曲盘结的枝桠间,仿佛又浮现出艾玛王后那熟悉而慈爱的面容,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悲伤与怜惜。
玛格娜挣扎着靠在冰冷的心树上,急促地呼吸着。远处婚宴的喧嚣似乎更加清晰了,夹杂着国王醉醺醺的笑声。她摸索着,将那只冰凉的银镯子重新戴回纤细的手腕上。就在镯子触及皮肤的瞬间,一股奇异的暖流忽然从金属内部传来,迅速蔓延至整个手臂,宛如一只熟悉而温柔的手,正穿过生死的界限,轻轻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神木林深处弥漫的雾气无声地漫了上来,如同冰冷的亡灵之息,模糊了红堡那些辉煌的灯火,也模糊了前方那荆棘密布、暗流汹涌的未来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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