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娜骑着沃米索尔降落在君临雷妮丝丘陵龙穴时,晚霞正将君临的轮廓染成一片浓烈的血红色。青铜巨龙的翼膜卷起漫天烟尘,硫磺的气息混杂着海风最后的咸腥扑面而来。她刚从滑腻的龙鳞上跳下,脚底还踩着龙穴里温热潮湿的火山岩碎砾,一个红堡侍卫便气喘吁吁地从阴影中冲出,脸色因奔跑和惊惶而涨得通红:“公主殿下!王后陛下……王后陛下要临产了!”
“轰”的一声,玛格娜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猛地一窒,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肋骨生疼。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那个从潮头岛带回的深蓝色丝绒匣子,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脑海中瞬间炸开的血色记忆——两年前那个血腥的夜晚。母亲艾玛王后苍白的脸孔在汗水和泪水中扭曲,身下不断洇开的、刺目猩红的床单,产房里此起彼伏、撕心裂肺的尖叫,雷妮拉姐姐绝望的泪水浸湿了她的肩头,父亲韦赛里斯在紧闭的产房门外那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夹杂着恐惧与无助的咆哮……手腕上那枚母亲留下的银镯子,因她身体的剧烈颤抖而发出细碎急促的叮当声,如同亡魂的低语。这声音像一盆冰水,瞬间浇醒了她混乱的思绪。
“走!”玛格娜强迫自己从记忆的泥沼中拔出,声音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嘶哑和决断,朝着红堡的方向拔腿狂奔。湿透的猎装紧贴在身上,冰冷沉重,却无法拖慢她的脚步。
夜风裹挟着梅葛楼方向传来的喧嚣——压抑的哭喊、匆忙的脚步声、器皿碰撞的脆响——如同无形的潮水,拍打着红堡冰冷的石墙。当玛格娜冲上通往梅葛楼的长阶时,雷妮拉早已在产房门外焦灼地踱步。摇曳的火把将她银金色的长发镀上一层跳跃的金边,也照亮了她脸上毫无血色的苍白和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她一眼看见奔来的妹妹,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冲上前,冰凉的手指死死攥住玛格娜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玛格娜!快!王后……情况不好!他们说……胎位不正……和……和母亲当年……”后面的话被哽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破碎的喘息。
“别说了!”玛格娜猛地反手握住姐姐冰冷颤抖的手,用自己带着薄茧的指腹用力擦过雷妮拉汗湿的掌心,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和力量。然而,就在此时,产房内骤然爆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嚎,如同濒死野兽的绝响,瞬间刺穿了所有人的耳膜,也撕裂了玛格娜强装的镇定。
她被雷妮拉几乎是拖拽着冲进了那间弥漫着浓重血腥气与草药薰衣草香混合的产房。浓烈得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玛格娜眼前一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两年前的噩梦再次清晰无比地回闪:母亲艾玛那张因剧痛而失去所有血色的脸,助产士们慌乱惊恐的呼喊,空气中弥漫的绝望,以及最后那声微弱得如同叹息般的……沉寂。
她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剧烈晃动的、沾着不明污渍的帷幔上移开,投向产床上那个正在承受炼狱般痛苦的身影——阿莉森王后。曾经优雅温婉的新王后,此刻像一条被活生生剖开的鱼,在血污和汗水中徒劳地挣扎扭动。浅金色的长发被汗水浸透,一缕缕狼狈地贴在布满泪痕和痛苦扭曲的脸上。那双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浅绿色眼眸,此刻盛满了生理极限的剧痛和无边的恐惧,泪水不断涌出。韦赛里斯国王在她身边焦躁地踱步,黑红相间的华丽披风下摆扫过地上凝结的血块。而首相奥托·海塔尔,阿莉森的父亲,则像一尊冰冷的石像般矗立在床边,他那精心修剪的浅金色胡须,随着女儿一声声痛苦的呻吟而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那双深陷的眼睛里,除了担忧,更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算计和某种令人心寒的、对结果的强烈期待。
“用力!王后殿下!再用力!为了孩子!为了王国!”首席助产士的嘶喊带着破音的绝望,如同钝刀刮擦着紧绷的神经。阿莉森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吼,指甲深深抠进身下染血的丝绸床单,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极限时刻,一声嘹亮、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啼哭,如同天籁,骤然划破了产房内凝固的死亡气息!
“出来了!是个王子!诸神保佑!是个健康的王子!”助产士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双手高高托起那个浑身沾满胎脂和母亲鲜血、正奋力蹬踹着小腿、放声大哭的男婴。
韦赛里斯国王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上前,全然不顾自己华贵的披风扫过地上的污秽,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从助产士手中接过那团温热的、哭嚎不止的新生命。当他看清婴儿那皱巴巴却充满活力的面容时,连日来的阴霾似乎瞬间从他眉宇间消散,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喜悦。他凝视着怀中的儿子,声音洪亮而清晰地宣布:“按我们伟大先祖的名字命名!他将继承征服者的荣耀与血脉!叫他伊耿!伊耿·坦格利安!”
“伊耿……”雷妮拉站在玛格娜身边,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期待彻底熄灭,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失望至极的叹息。她凑近玛格娜耳边,声音轻得像羽毛飘落,带着一丝自嘲的苦涩:“我还偷偷盼着……会是个妹妹呢。”玛格娜立刻用力回握住姐姐冰冷的手,感受到她指尖传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凉。最近红堡里那些如同毒蛇般四处游走的流言蜚语——关于阿莉森若生下儿子,韦赛里斯必将更改王位继承人的预言——此刻像沉重的铅块,压得雷妮拉几乎喘不过气。
“父亲不会食言的,”玛格娜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坚定,像是在说服姐姐,也像是在说服自己,“他最疼你了,姐姐。他亲口在铁王座前让全维斯特洛向你宣誓效忠。”
姐妹俩随着怀抱新生王子的韦赛里斯来到床边。阿莉森王后虚弱地靠在堆叠的软枕上,汗水浸透的发丝黏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无比艰难。玛格娜上前一步,取出那个一直紧握在手中的深蓝色丝绒匣子:“王后殿下,这是我从潮头岛带回来的,送给您……和小王子的祝福。”她打开匣盖,温润的珍珠光泽在昏暗血腥的产房里,奇迹般地流泻出一片柔和圣洁的光晕。
阿莉森的目光落在那些浑圆莹白的珍珠上,苍白的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丝微弱的笑意,声音气若游丝:“真……真漂亮……我很喜欢……谢谢你……玛格娜……”她的手无力地抬起,轻轻碰了碰匣子的边缘。
就在这时,韦赛里斯怀里的小伊耿仿佛被这陌生的环境和血腥气刺激,再次放声大哭起来,嘹亮的哭声震得房梁上悬挂的烛火都微微摇晃。国王尝试着笨拙地摇晃了几下,又低声哄了几句,但小王子丝毫不买账,哭声反而更加响亮刺耳。奥托首相立刻上前一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伸出手:“陛下,让臣来吧。”然而,当他那双惯于签署政令、布满权力老茧的手刚碰到襁褓,小伊耿就像被烙铁烫到般爆发出更高分贝的、几乎窒息的尖叫!玛格娜清晰地捕捉到奥托眼底一闪而过的、被冒犯的愠怒和更深的算计。
“首相大人,”玛格娜忍不住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婴儿的啼哭,“您抱得太僵硬了。孩子能感觉到紧张,这样抱着他,他会很不舒服。”她的目光坦然地迎上奥托瞬间变得锐利的审视。
韦赛里斯疲惫的目光转向玛格娜,带着一丝无奈和病急乱投医的希冀:“我的小月亮,你来试试。”在所有人或好奇、或怀疑、或隐含敌意的注视下,玛格娜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伸出双臂。当那个哭得小脸通红、浑身滚烫的襁褓被放入她怀中时,奇迹发生了——震耳欲聋的哭声如同被利刃切断般戛然而止!
小伊耿睁开了湿漉漉的眼睛,那双新生的、纯净得如同紫水晶的瞳孔,好奇地、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玛格娜。这是一双纯粹的、坦格利安家族标志性的紫罗兰色眼睛,和雷妮拉一模一样,与她那双一紫一绿的异色瞳截然不同。这双眼睛……这双眼睛让玛格娜瞬间想起了贝尔隆。那个在襁褓中青紫瘦小、如同易碎琉璃般只存在了一天的弟弟。而此刻怀中这个沉甸甸、哭声嘹亮、生命力旺盛的男婴,健壮得仿佛是从黑曜石里蹦出来的小太阳。如果贝尔隆活着……此刻也该会用这样好奇懵懂的眼神看世界了吧?
小男婴就这样安静地依偎在玛格娜怀里,不再哭闹,只是用那双清澈见底的紫眸定定地看着她,小小的身体传递着惊人的暖意,奇异地熨帖了玛格娜心底因血腥回忆而泛起的寒意。她无意识地、用记忆中某个模糊温柔的调子,轻声哼唱起一首摇篮曲。旋律古老而舒缓,带着抚慰灵魂的力量。
雷妮拉和韦赛里斯同时怔住了。雷妮拉眼中瞬间涌起浓重的哀伤,而韦赛里斯则像是被这旋律击中内心最柔软的地方,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追忆与痛楚:“这曲子……和祖母亚莉珊当年唱的一模一样……”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在悠扬古老的摇篮曲中,小伊耿的眼皮渐渐沉重,最终安静地合上,沉入了甜美的梦乡。
待小王子呼吸平稳,玛格娜小心翼翼地试图将他放回阿莉森王后身边。然而,襁褓刚一离开她的怀抱,小伊耿立刻像是失去了最重要的依凭,小嘴一瘪,眼看又要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一只小小的、没什么力气却异常执着的手,紧紧攥住了玛格娜一缕垂落的银白色发尾。
“看来他真把玛格娜当成母亲了。”雷妮拉半是玩笑半是叹息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酸涩。
玛格娜立刻看向阿莉森,后者脸上那勉力维持的、虚弱的笑容几乎摇摇欲坠,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玛格娜心中一紧,再次尝试轻轻放下孩子,可小伊耿不仅攥得更紧,小身体也扭动抗拒起来,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呜咽。玛格娜没办法,只能暂时将他重新抱回怀里安抚。这个动作,落入了韦赛里斯若有所思的眼中。
他看着在玛格娜怀中瞬间安静下来的儿子,又看看一脸疲惫却强打精神的玛格娜,再看看神情哀戚、身体极度虚弱的阿莉森,以及站在一旁、眼神深沉的奥托。一个念头,如同藤蔓般在他心中迅速滋生、缠绕。他要让玛格娜远离瓦列利安家的影响,他需要一根新的、温柔的绳索,将他这个心思渐野、总想往外飞的“小月亮”牢牢拴在红堡,拴在坦格利安家族的核心圈子里。同时,这也是对奥托·海塔尔那昭然若揭野心的无声敲打——伊耿是坦格利安,他的一切,将由坦格利安决定。
“玛格娜,”韦赛里斯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回荡在刚刚经历生死、气氛依旧紧绷的产房里,“以后伊耿就由你照顾吧。王后刚生产完,元气大伤,需要静心调养身体。”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劈开了房间里的沉寂!
雷妮拉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震惊和愤怒让她美丽的面孔都有些扭曲:“父亲!为什么是玛格娜?她是我妹妹!她才八岁!不是育婴女佣!更不是王子的保姆!”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尖锐的质问。在雷妮拉心中,玛格娜是她同母所出的、唯一的妹妹,是她需要保护的人。小伊耿固然是弟弟,但他更是阿莉森的儿子,是奥托的外孙!凭什么要让玛格娜去承担这份沉重的责任?玛格娜的时间早已被填满:清晨与科尔爵士的剑术训练容不得半点懈怠;午后要跟随费尔伯爵夫人学习繁复严苛的宫廷礼仪;还要和哈兰妮、维妮雅·斯壮姐妹钻研香料调配与棋艺博弈;更要挤出时间陪伴自己处理那些堆积如山的卷宗,旁听御前会议上枯燥冗长的汇报,在那些重臣们高深莫测的言辞间捕捉风向;傍晚雷妮拉知道玛格娜雷打不动要去跳蚤窝接济贫民;深夜藏书塔的孤灯下,也总有她埋首于法律条文、王国历史、财政税收、军事理论这些晦涩巨著的身影……她的妹妹像一根被拉紧的弦,哪里还有一丝缝隙去容纳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玛格娜抱着小伊耿,身体也瞬间僵直。她敏锐地捕捉到了父亲话语中那层冰冷的深意。石阶列岛引发的矛盾让父亲与“海蛇”科利斯伯爵势同水火,而她这次擅自驭龙前往潮头岛,与兰娜尔、兰尼诺兄妹的亲密关系,无疑触碰了父亲敏感的神经。这份“照顾”,是温柔的放逐,是切断她与瓦列利安联系的枷锁。
奥托首相立刻上前一步,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强硬:“陛下!这万万不可!王子的身份何等尊贵,老臣早已精心挑选了经验最丰富的乳母和忠心可靠的仆人,足以确保王子得到最妥善的照料,绝不敢劳烦玛格娜公主殿下!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岂能做这等仆役之事?”他说着,几乎是强硬地从玛格娜怀中夺过小伊耿,试图塞回阿莉森怀里。
然而,襁褓刚一离开玛格娜的气息范围,小伊耿如同被投入冰水,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凄厉、几乎窒息的尖叫!小小的身体在奥托僵硬的手臂里拼命挣扎,哭得撕心裂肺,小脸瞬间涨得紫红。阿莉森慌忙伸手去接,孩子的哭声却更加尖锐,仿佛她的怀抱是刀山火海。
雷妮拉看着妹妹瞬间空了的怀抱和弟弟那痛苦的小脸,心疼和愤怒交织,再次开口:“既然首相大人已经安排得如此周全,那么玛格娜就更不必……”
“我的话难道你们听不明白吗?”韦赛里斯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如同结冰的湖面,带着不容抗拒的王者威压。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奥托那张因外孙哭闹而显得更加阴沉的老脸。这只老狐狸伸得太长了!他清楚地知道奥托看向伊耿的眼神意味着什么——那是在评估一件可以换取铁王座的无价之宝!伊耿是男嗣,是他奥托·海塔尔用来撬动雷妮拉继承人地位的完美支点!但韦赛里斯的决心如同龙石岛的黑色礁石般坚硬:继承顺序早已尘埃落定,他绝不容许再生枝节。雷妮拉是他与艾玛爱情的延续,是他心中无可争议的继承人。他娶阿莉森,是渴望一份温柔宁静的陪伴,一个能为他诞育子嗣、打理宫廷的贤淑妻子,而非一个野心勃勃的岳父和一个意图颠覆他决定的儿子!是时候让海塔尔家清醒地认识到界限在哪里了。
他不再看奥托和阿莉森,径直从手足无措的阿莉森怀中抱过依旧哭嚎不止的伊耿。说也奇怪,当襁褓再次落入玛格娜的臂弯,接触到她熟悉的气息和体温时,小伊耿的哭声如同被魔法掐断,只剩下委屈的抽噎,小脸贴着玛格娜的颈窝,渐渐安静下来。
韦赛里斯见此,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散了。他环视众人,目光最终落在抱着孩子的玛格娜身上,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铁锤敲打在砧板上:“从今天起,伊耿王子的日常起居,由玛格娜公主全权负责!我会亲自挑选最得力的人手协助她。至于首相大人……”他的目光冷冷扫过脸色铁青的奥托,“就不必再为此费心了!”
阿莉森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那不仅仅是身体的虚弱带来的疲惫,更是一种被剥夺了母亲权利、被排除在儿子生命核心之外的巨大悲伤和无力。她明白父亲的野心,也清楚丈夫暂时绝无更换继承人的意思。夹在父亲与丈夫之间,夹在对儿子的渴望与现实的残酷之间,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和绝望。玛格娜看着阿莉森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心中刺痛,下意识地想将怀中再次安静下来的伊耿递还给她。
“王后需要绝对的静养!”韦赛里斯却不容置疑地抬手制止了玛格娜的动作,语气不容置喙,“雷妮拉,玛格娜,你们带伊耿去育儿塔安顿。乳母和仆人会随后过去听候吩咐。”他的命令简洁有力,彻底关上了商量的门扉。
玛格娜抱着再次沉沉睡去的小伊耿,跟在面色紧绷的雷妮拉和神情莫测的韦赛里斯身后,走出了那间依旧弥漫着血腥与草药气息的产房,踏入了红堡幽深曲折、烛火摇曳的长廊。光影在古老的石壁上跳动,投射下无数扭曲变幻、如同鬼魅般的影子。
阿莉森王后那悲伤欲绝的眼神,像一枚烧红的针,深深地烙进了玛格娜的心底。她想把孩子还回去的冲动被韦赛里斯那不容抗拒的威严死死压住,如同戴上了一副无形的沉重枷锁。
长廊里只有三人沉闷的脚步声在回荡。雷妮拉终于忍不住,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声音里充满了担忧和不平:“父亲,让玛格娜照顾小伊耿……阿莉森王后心里该多难过?她才刚刚生下孩子……”
韦赛里斯的脚步微微一顿,目光从雷妮拉写满不赞同的脸上,缓缓移到玛格娜怀中那个睡得无知无觉的小小襁褓上,语气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温和与不容置疑的权威:“雷妮拉,你如今身负重任,每日忙于议政,分身乏术,何曾有时间陪伴玛格娜?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是为玛格娜着想。让她照顾弟弟,一来可以排解孤单,二来也能培养手足之情,岂不是两全其美?”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总好过她总想着往外跑,去找那些不相干的人。”
玛格娜猛地抬起头,怀中伊耿的温热也无法驱散父亲话语里透出的冰冷。她直视着韦赛里斯深沉的眼眸,那双紫色眼睛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和遥远。她清晰地陈述,带着一丝倔强的反驳:“父亲,我从未感到孤单。我有沃米索尔,它能载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我有兰娜尔和兰尼诺这样的朋友。跳蚤窝的平民们需要帮助,我去做慈善时他们都很欢迎我。我还要练剑、要学习宫廷礼仪、香料棋艺、要帮姐姐处理政务、要研读那些艰深的书籍……我的时间被填得满满当当,每一刻都很有意义。我不缺陪伴,也不需要靠照顾婴儿来排遣什么!”
韦赛里斯停下脚步,彻底转过身。高大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将玛格娜完全笼罩。他深邃的目光紧紧锁住玛格娜那双独特的、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的紫绿异瞳,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被顶撞的不悦,有父亲权威被挑战的愠怒,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但最终,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为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国王的冰冷威严:“我这是为你好,玛格娜。我希望你能明白,不要违背我的意思。”
空气瞬间凝固。雷妮拉担忧地看着妹妹,玛格娜抱着伊耿的手指微微收紧。韦赛里斯不再言语,转身继续前行。三人沉默地在红堡迷宫般的长廊里穿行,月光透过高耸的彩绘玻璃窗,在他们身上投下斑斓而破碎的光影,如同命运诡谲的预示。
玛格娜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伊耿头上细软的银金色胎发。襁褓里的小家伙似乎感应到什么,在睡梦中用他那还没长出指甲、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小手,轻轻攥住了玛格娜垂落的一缕银发。那微弱的力道,却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玛格娜。她猛地想起了贝尔隆,那个在襁褓里浑身青紫、脆弱得如同冬日里最后一片枯叶的弟弟,他的小手也曾这样无力地抓住过什么……而此刻怀中这个健壮温暖、呼吸平稳的小生命,像一颗滚烫的小太阳,散发出蓬勃的生命力,让她后颈的汗毛都微微竖起,一种混杂着怜惜、抗拒和宿命感的复杂情绪汹涌而来。
“父亲是不是……有些欠考虑了?”雷妮拉放慢脚步,与玛格娜并肩而行,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荒谬感,“让你一个八岁的孩子去照顾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这简直……比让学士去给龙接生还要荒唐百倍!”她伸出手,带着一丝姐姐的怜爱,想去触碰伊耿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然而,熟睡中的婴儿却像是本能地感知到了陌生人的靠近,小脑袋在玛格娜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避开了雷妮拉的手指。
玛格娜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姐姐,我宁愿去照顾沃米索尔。至少沃米索尔不会因为我不抱着它,就哭得天崩地裂。”她低下头,看着伊耿沉睡的小脸,小家伙似乎感应到她的注视,在睡梦中砸吧了一下小嘴,小手依旧紧紧攥着她那缕银发。
育儿塔沉重的木门在韦赛里斯手中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叹息,缓缓开启。壁炉里的火焰跳动着,散发出融融暖意。几名早已等候多时的乳母立刻围拢上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恭敬,但当她们的目光触及玛格娜怀中那个由国王亲自交托的、金贵无比的小王子时,眼底深处却难以抑制地流露出一丝如临大敌般的紧张和不安。
一位穿着深绿色天鹅绒长裙、胸前别着精致海塔尔家族徽章、看起来像是为首的年长老妇人,脸上堆起刻意的笑容,上前一步:“陛下,首相大人特意交代过,王子的起居务必要……”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韦赛里斯不耐烦地挥手打断。
“都退下。”韦赛里斯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和威严,“让公主殿下亲自照料王子。没有传唤,不得打扰。”他的目光扫过那些乳母,最终停留在那个老妇人身上,带着无声的警告。
乳母们面面相觑,在国王的注视下,只得屈膝行礼,无声地退到壁炉光照不到的阴影角落里。玛格娜敏锐地注意到,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很轻、穿着朴素侍女裙的女孩,裙角下摆沾染着一小块暗红色的污渍——那是产房里阿莉森王后难产时留下的血渍!这个发现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玛格娜的胃,让她一阵强烈的恶心翻涌上来。
雷妮拉帮忙将柔软的天鹅绒襁褓仔细铺在雕花繁复的橡木摇篮里。玛格娜深吸一口气,弯下腰,无比轻柔地试图将怀中熟睡的小伊耿放进去。然而,就在她小心翼翼抽离手臂的瞬间,伊耿的小手指却像有生命般,依旧紧紧缠绕着她那缕银发!玛格娜不得不忍着发根被拉扯的疼痛,用力将那缕头发从孩子的小手中抽出来,细微的断裂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嘶……”雷妮拉心疼地倒吸一口冷气,目光落在玛格娜变得参差不齐的发梢上,“你该剪头发了,”她叹息道,“看这里,像被科拉克休的龙焰燎过似的。”
玛格娜刚想反驳,摇篮里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如同幼猫般的抽泣声。小伊耿醒了,他蹬着小短腿,小脸因为委屈而憋得通红,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放声大哭,只是用那双湿漉漉的、纯粹的紫罗兰色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玛格娜,小嘴一瘪一瘪,发出压抑的呜咽。
玛格娜的心瞬间软了下来,那点小小的怨气也烟消云散。她轻叹一声,俯身再次将孩子抱了起来,轻轻摇晃着。摇篮曲的调子刚在喉咙里哼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小伊耿就奇迹般地安静下来,小脑袋依赖地靠在她的颈窝,一只小手无意识地在她胸前的衣料上摸索着,仿佛在寻找什么。
“你看,他只认你。”雷妮拉的语气彻底软化下来,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弟弟那细软如银丝的胎发,“还是你小时候省心,笑嘻嘻的,谁抱都乐意,像个小太阳,别提多让人省心了。”
这句话像一根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玛格娜心底某个被遗忘的角落。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深深地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此刻,怀里的婴孩正用湿润柔软的嘴唇无意识地触碰着她男式猎装粗糙的布料,这个依恋的动作,奇异地将她带回了雷妮丝丘陵的龙穴——沃米索尔那巨大的、布满青铜色鳞片的头颅,也曾这样温顺地、充满信任地蹭过她的手心。她低头凝视着怀里这个呼吸均匀、再次陷入沉睡的小生命——伊耿·坦格利安。此时的玛格娜并不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与怀中这个脆弱又执拗的小生命,他们的命运之线将被强行扭曲、缠绕,直至血肉相连,再也无法分割。
第二天晚上的庆祝宴会盛大而喧嚣。巨大的宴会厅被成千上万的蜡烛照得亮如白昼,烛火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将玛格娜抱着小伊耿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绘有征服战争壁画的墙壁上。那个抱着婴儿的侧影,轮廓竟奇异地与记忆中母亲艾玛的剪影重叠在一起。她坐在仅次于国王王后的首席位置,听着满场贵族们虚伪的恭维和那些压低了嗓音、如同毒蛇吐信般的窃窃私语——“瞧,小王子多依赖玛格娜公主……”“看来陛下真的很信任这位小公主……”“海塔尔家的脸色可不好看……”“继承人?哼,有了儿子,谁知道呢……”
雷妮拉端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青亭岛金葡萄酒,状似无意地靠近玛格娜,借着为她整理伊耿小毯子的动作,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冰冷声音说:“你听到了吗?他们又在说,父亲有了儿子,铁王座迟早要换人坐。”
玛格娜将婴儿往怀里拢了拢,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均匀地拂过自己的锁骨,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感。“不会的,”她声音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更改的事实,“父亲在铁王座上,当着七国领主的面,让你成为龙石岛公主。他答应过你的。”然而,她眼角的余光却清晰地捕捉到,当韦赛里斯与笑容满面、举杯致意的奥托首相碰杯时,两人眼底一闪而过的、心照不宣的复杂神色——那里面有试探,有评估,有利益的权衡,唯独没有对雷妮拉承诺的绝对坚定。这细微的发现,让玛格娜的心沉了下去。
三天后,在七星圣堂举行的洗礼仪式上,阳光透过巨大的彩色玻璃穹顶,投下神圣而斑斓的光柱。当总主教将圣油涂抹在伊耿光洁的额头时,被阿莉森抱在怀中的小王子再次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韦赛里斯皱着眉看向脸色尴尬的奥托,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看来我的儿子,天生就更亲近他的姐姐。”玛格娜站在一旁,目光落在阿莉森王后身上。阳光穿透圣堂彩窗,将她那身象征海塔尔家族的翠绿色丝绸长裙映照得如同流动的翡翠湖面,散发着一种冰冷刺眼的光泽。这光芒如此强烈,让玛格娜瞬间恍惚,仿佛又回到了母亲艾玛火葬那日,龙穴穹顶下那同样刺目、灼烧着灵魂的金色阳光。
自那以后,君临城仿佛被一张无形而巨大的网笼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一触即发的紧张感。玛格娜原本就安排得密不透风的生活,彻底被那个只认她怀抱的小伊耿搅得天翻地覆。
这个小家伙似乎天生就带着某种固执的感应器,除了玛格娜,任何人——无论是经验丰富的乳母,还是温柔可亲的侍女,甚至是他的亲生母亲阿莉森王后——只要试图触碰他,迎接他们的必然是足以掀翻屋顶的、撕心裂肺的哭嚎。连乳母给他喂奶时,小伊耿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都要像小雷达一样,牢牢锁定玛格娜的身影。只要玛格娜的身影稍稍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哪怕只是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惊天动地的哭声立刻就会响起,如同最精准的警报。这近乎病态的依赖,给玛格娜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巨大困扰。
清晨与科尔爵士约定的剑术训练,常常因为伊耿突如其来的大哭大闹而被迫推迟或中断。当玛格娜匆匆赶到训练场时,迎接她的是科尔爵士无奈又担忧的目光。跟随费尔伯爵夫人学习那些繁复优雅、一丝不苟的宫廷礼仪时,课程总会被突然闯入的乳母打断:“公主殿下!小王子又哭得背过气去了!非要您不可!”玛格娜只能中断练习,在费尔伯爵夫人不赞同的严厉目光下,手忙脚乱地接过哭得小脸通红的伊耿。这位以古板严苛著称的礼仪教师曾不止一次严肃地向韦赛里斯进言:玛格娜公主的礼仪修养关乎王室颜面,不该被育儿琐事耽误!然而韦赛里斯只是温和地、轻描淡写地回应:“费尔夫人,孩子离不开姐姐,这也是天伦之乐。我会处理好的。”至于如何“处理好”,却再无下文。
与哈兰妮、维妮雅·斯壮姐妹学习香料辨识调配和棋艺博弈的时光也变得鸡飞狗跳。伊耿必须被安置在玛格娜视线所及的摇篮里,只要玛格娜的注意力稍微离开他片刻,或者当他无法清晰地看到玛格娜的脸时,不满的哭嚎便会立刻响起。更糟的是,香料课上那些或浓烈或奇异的气味常常刺激得小伊耿烦躁不安,甚至会突然尖叫起来,让精心调配的香料比例功亏一篑。哈兰妮和维妮雅姐妹只能同情地看着玛格娜,无奈地暂停课程。
给雷妮拉念那些枯燥冗长、字句艰涩的卷宗,或者陪伴她旁听学士和重臣们例行公事般冗长又充满机锋的汇报时,伊耿也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固执地要占据玛格娜的怀抱或视线。沉闷的议事厅里,只有小王子偶尔的咿呀声或突然爆发的哭闹打破沉寂,让那些本就心怀鬼胎的重臣们眼神更加微妙。傍晚玛格娜雷打不动要去跳蚤窝分发食物和药品,这成了她唯一喘息的机会。可带着一个尚在襁褓、身份无比尊贵的小王子深入混乱肮脏的跳蚤窝?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她只能缩短时间,或者让信任的侍女代劳。深夜藏书塔的孤灯也成了奢望,她必须留在育儿塔,在伊耿断断续续的哭闹和乳母的低语中,强打精神翻阅那些晦涩的法律条文、王国兴衰史、财政税收账目和艰深的军事理论。讽刺的是,只有在她沉浸在这些枯燥艰深的知识中时,小伊耿反而会在摇篮里睡得格外香甜,仿佛这些大人世界的复杂谋略是最好的催眠曲。
于是,就像此刻,当清晨的第一缕灰白光线刚刚爬上红堡东塔的窗棂,玛格娜已经穿好了利落的训练服,正准备系上腰带,她的房门就被一阵熟悉的、惊天动地的哭声猛然撞开。
年长的乳母抱着哭得浑身抽搐、小脸憋得紫红的小伊耿,一脸疲惫和无奈:“公主殿下,实在没办法了,这孩子又开始闹了,怎么哄都不行,非得见到您不可……”玛格娜默默叹了口气,伸手接过那个滚烫的、哭得直打嗝的小身体。神奇的事情再次发生——小家伙一落入她熟悉的怀抱,接触到她身上特有的气息,震耳欲聋的哭声瞬间停止,只剩下委屈的抽噎,很快,那双湿漉漉的紫眼睛眨了眨,竟冲着玛格娜露出了一个无齿的、天使般的笑容。
“你呀,可真是个小麻烦精。”玛格娜一边熟练地检查尿布,一边用指尖轻轻点了点伊耿的小鼻子,语气里是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和无奈。
“这孩子,简直把你当成命根子了。”雷妮拉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走进育婴塔,看着玛格娜行云流水般给小伊耿换好尿布,忍不住半是调侃半是心疼地说,“我看啊,你除了不能给他喂奶,简直真的要成为他的小母亲了。”
玛格娜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朵红云,一直红到了耳根。她低头看着伊耿吃饱喝足后满足的小脸,眼看晨练的时间又要被耽搁,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脑海——跳蚤窝那些为生计奔波的妇女们,她们是怎么一边干活一边带孩子的?她灵机一动,解下腰间那条装饰性的、柔韧结实的丝质束带。
“试试这个。”玛格娜说着,小心翼翼地将伊耿转过来,面朝自己的后背,然后用那条长长的束带,模仿着跳蚤窝妇女们的做法,灵活而稳固地将小家伙绑在了自己背上,让他紧贴着自己的脊梁。
乳母看到这一幕,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公主殿下!这……这太危险了!万一摔着王子……”她的话音未落,原本还有些不安扭动的小伊耿已经在玛格娜温暖可靠的背上安静下来,甚至还伸出小手,好奇地摸索着她垂落下来的银白色发丝。
雷妮拉眼睛一亮,拍手笑道:“好主意!玛格娜!这样你就能背着伊耿去练剑了!两不耽误!”
当玛格娜背着被束带牢牢固定在身后的小伊耿出现在晨光熹微的训练场时,朝阳的金辉正将君临城的塔楼和屋顶点亮。科尔爵士的长剑刚刚摆出一个起手式,悬在半空,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惊得动作僵住,几只栖息在橡树上的麻雀被惊得扑棱棱飞起。
“公主殿下,您这是……”科尔爵士看着玛格娜背后那个好奇地东张西望的小脑袋,一时语塞,英俊的脸上写满了错愕和担忧。
“继续,科尔爵士。”玛格娜调整了一下背后的束带,让伊耿的小脑袋能更舒服地枕在自己肩头。小家伙似乎对清晨微凉的空气和陌生的环境感到新奇,小手无意识地又抓住了玛格娜一缕银发。科尔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将手中寒光闪闪的钢剑换成了分量更轻的木剑。然而,即便是木剑,此刻握在他手中也感觉比平时沉重了三分——毕竟对面站着的,是背后驮着王国未来希望的小公主,他哪里还敢像平时那样全力以赴?
从那以后,那条特制的、更舒适也更牢固的皮革背带成了玛格娜形影不离的装备。无论是学习繁复的宫廷礼仪、辨识各种香料、与斯壮姐妹对弈,还是为雷妮拉念诵卷宗、旁听御前会议、甚至去跳蚤窝分发救济品,小伊耿都被稳稳地绑在玛格娜的背后,如同她身体的一部分。令人惊奇的是,伊耿似乎非常享受这种被姐姐带着“闯荡世界”的感觉,无论去到多么陌生或严肃的场合,只要紧贴着玛格娜的后背,他都能安安静静,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观察着一切。
于是,红堡内外,乃至君临城的跳蚤窝,人们都渐渐熟悉了这样一幅奇景:年仅八岁的玛格娜·坦格利安公主,背着她那尚在襁褓中的异母弟弟伊耿王子,如同一位年轻而坚韧的母亲,从容地穿梭于庄严的殿堂与肮脏的街巷之间。这幅景象让奥托·海塔尔暴跳如雷,多次找韦赛里斯理论,痛斥玛格娜“肆意妄为”、“置王子安危于不顾”。然而韦赛里斯总是用他那标志性的温和语气,轻描淡写地挡回去:“首相大人多虑了。玛格娜天性纯善,带着弟弟体察民情,了解王国疾苦,这是好事。伊耿在她身边,很安稳。”
更让玛格娜意外的是,伊耿似乎对她每日清晨的剑术训练情有独钟。每当木剑划破空气,发出凌厉的破风声,或者当玛格娜做出一个漂亮的闪避或突刺动作时,绑在她背后的小家伙就会发出兴奋的“咯咯”笑声,口水常常把玛格娜后背的亚麻训练服洇湿一大片。晨练时间一到,玛格娜就用那条特制的皮革背带将小伊耿牢牢绑在身后。小家伙似乎知道自己又能“参与”姐姐的“冒险”,兴奋得手舞足蹈。玛格娜手持木剑,在铺着细沙的训练场上辗转腾挪,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小伊耿则在她背后咿咿呀呀,时不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试图去抓空中那些晃动的剑影。
这一幕,正巧被带着侍女在花园散步的阿莉森王后看在眼里。金色的晨光洒在玛格娜飞扬的银白色发丝上,小伊耿在她背后咯咯直笑,努力伸出小手去够那晃动的木剑柄。这幅画面刺痛了阿莉森的眼睛。她想起昨天韦赛里斯难得来探望她时,话题总是围绕着伊耿——“玛格娜把他照顾得很好”、“小家伙今天笑了好几次”、“他似乎很喜欢看玛格娜练剑”——而对她产后依旧虚弱的身体和低落的情绪,只是象征性地、敷衍地问候了一句。强烈的失落和被忽视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
阿莉森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华贵的天鹅绒裙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个半月形的红痕。跟在她身后的奥托首相看到这“惊险”的一幕,更是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声音里满是愤怒和指责:“成何体统!简直荒谬绝伦!玛格娜公主这是在拿伊耿王子的性命开玩笑!刀剑无眼,万一伤到孩子怎么办?陛下怎能如此纵容!”
阿莉森王后强压着心头的怒火和翻涌的酸涩,没有当场发作。可当她看到小伊耿在玛格娜背上笑得那么无忧无虑,那么依赖和快乐,而自己这个亲生母亲每次试图亲近他时,孩子都哭闹抗拒,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毒刺的嫉妒,在她心底悄然滋生、蔓延。
几天后,精心打扮过、试图重拾丈夫关注的阿莉森王后走进了国王的书房。她穿着那件象征海塔尔家族最高贵血统的翠绿色织锦长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哀婉和柔弱。
“陛下,”阿莉森的声音带着刻意压抑的哽咽,眼眶微微泛红,“伊耿是我的亲生骨肉,是我怀胎十月、历经生死才生下的儿子。可如今……我却连抱抱他、亲手照料他的机会都没有……”她抬起盈盈泪眼,望向韦赛里斯,“玛格娜公主心地纯善,对伊耿的照顾无微不至,我心存感激。可她毕竟……还是个八岁的孩子啊!她自己尚且需要教导和关爱,怎能承担起照顾一个新生儿的重任呢?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啊陛下!”
韦赛里斯放下手中批阅到一半的卷宗,眉头紧锁,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疲惫和无奈:“王后,你的委屈我明白。可你也亲眼看到了,伊耿那孩子……他只认玛格娜。只要离开玛格娜片刻,他就哭得撕心裂肺,任谁也哄不住。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强行分开,只会让孩子受罪。”他揉了揉眉心,仿佛被这无解的局面困扰着。
阿莉森不甘心地咬了咬下唇,试图说服丈夫:“陛下,我们可以再找些更有经验、更有耐心的乳母和嬷嬷,慢慢引导伊耿适应。我相信只要方法得当,时日一久,孩子总会接受其他人的。总不能因为伊耿一时的依赖,就耽误了玛格娜公主的课业和成长啊!这于她,于伊耿,都非长久之计。”她的语气恳切,带着一个母亲最深切的渴望。
韦赛里斯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阿莉森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深沉。他不会忘记奥托看向伊耿时那如同评估稀世珍宝般的贪婪眼神,更不会忘记海塔尔家对铁王座的觊觎。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阿莉森,缓缓说道:“王后,我理解你作为母亲的心情。但让玛格娜照顾伊耿,也能让她收收心,少往宫外跑。更重要的是……”他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目光变得锐利,“伊耿是坦格利安。他身上流淌着最纯粹的真龙血脉。我希望你,还有你的父亲,都能时刻谨记这一点。”
最后那句话,如同一道冰冷的敕令,重重地敲在阿莉森的心上。她脸色一白,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堵在了喉咙里。她知道,韦赛里斯心意已决,这不仅仅关乎照顾,更关乎权力与血脉的宣示。再多的恳求,在国王不容置疑的意志面前,都苍白无力。
日子在红堡压抑而诡异的气氛中一天天流逝。奥托首相每次在走廊或议事厅遇见背着伊耿的玛格娜,眼神都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里面淬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和怒火。阿莉森王后尝试过无数次接近儿子,每一次都小心翼翼,带着十二万分的温柔和期待,却总在伊耿惊天动地的哭嚎和抗拒中被狼狈地逼退。雷妮拉心疼妹妹背负着这沉重的“枷锁”,议政结束后总会第一时间赶到育婴塔,帮玛格娜分担照顾小伊耿的压力,逗弄弟弟,或者只是静静地陪着玛格娜。虽然有了背带,但那份沉甸甸的、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的责任感和束缚感,依旧让玛格娜感到窒息。她只能通过一封封写给潮头岛兰娜尔的信笺,在字里行间倾诉疲惫和对自由的向往,聊以慰藉。
小伊耿慢慢长大了些,开始牙牙学语。他发出的第一个清晰的音节,是含糊不清却无比执着的——“玛玛”。玛格娜纠正过无数次,耐心地教他喊“母亲”,或者“阿莉森”,但小家伙只是睁着那双懵懂的紫眼睛看着她,然后继续固执地喊“玛玛”。每一次这稚嫩的呼唤飘进阿莉森的耳朵,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小刀,狠狠剜着她的心。那是她怀胎十月、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才生下的亲生骨肉啊!可儿子最依恋、最亲近的人,却不是她。
她想起自己怀孕时的种种憧憬和期待,以为生下健康的王子后,就能稳固地位,赢得韦赛里斯更多的爱怜。可现实却如此残酷。儿子与她形同陌路,丈夫的心思也全然不在她身上。在他心里,只有雷妮拉和玛格娜才是他与艾玛王后爱情的结晶,是他真正的家人。而自己……阿莉森心中的委屈、不甘和怨愤,如同发酵的毒酒,日益浓烈。她知道玛格娜是无辜的,甚至是在尽心尽力地付出,她的小公主对她和伊耿的好无可指摘。可这种被剥夺了母亲身份、被隔绝在亲子关系之外的痛苦和嫉妒,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她的心,日夜啃噬。
终于,在一个闷热的午后,当阿莉森再次看到玛格娜背着伊耿从花园走过,小家伙亲昵地搂着玛格娜的脖子,将小脸贴在她银色的发丝上时,积累的情绪冲垮了堤坝。她将玛格娜单独召到了自己那间弥漫着玫瑰香气的寝宫。
“玛格娜,”阿莉森端坐在软榻上,目光复杂地落在玛格娜身上,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伊耿是我的儿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血肉。”她顿了顿,直视着玛格娜的眼睛,“我知道你照顾他很辛苦,你做得很好,比任何人都好。可是……他不能一直叫你‘玛玛’。他应该叫我‘母亲’,而不是你!这不对!”
玛格娜的心猛地一沉。阿莉森眼中那份被压抑的痛苦和尖锐的指责,像针一样刺向她。她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王后陛下,我……”玛格娜刚想解释自己从未教过伊耿这样称呼,也一直在努力纠正,阿莉森却疲惫地摆了摆手,打断了她。
“你不用解释什么,玛格娜。”阿莉森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和一丝心灰意冷,“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感受。一个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亲近别人胜过自己的感受。”她的眼眶再次红了。
玛格娜低下头,准备告退。就在她转身即将踏出门槛的瞬间,身后传来阿莉森王后低低的、如同梦呓般的声音,带着无尽的苦涩和一丝报复般的恶意:“你知道吗?我原本……想给他取名叫贝尔隆的。”
这个名字,像一道裹挟着冰碴的闪电,狠狠劈中了玛格娜!贝尔隆!那不只是她祖父的名字,更是她那个只活了一天、甚至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看看世界的亲弟弟的名字!那个在母亲难产的血泊中一同逝去的小生命!
一股尖锐的、混合着愤怒和巨大悲伤的剧痛瞬间攫住了玛格娜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转过身,那双异色的瞳孔中燃起冰冷的火焰,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刀刃般的锋利:“阿莉森!你该恨的是把你当作棋子的父亲奥托!你该恨的是把你当作生育工具、又把你的儿子当作权柄砝码的国王韦赛里斯!而不是我!我从未想过要抢走你的孩子!”说完,她不再看阿莉森瞬间惨白的脸和涌出的泪水,转身冲出了寝宫,身后传来阿莉森再也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哭泣声。
从阿莉森压抑着绝望与愤怒的寝宫出来,玛格娜的心情沉重得像灌满了铅。她独自来到育儿塔,坐在伊耿的小摇篮边,望着窗外的暮色发呆。摇篮里的小家伙似乎感应到她的情绪,醒了过来,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含糊不清地喊着:“玛…玛?”口水顺着他胖乎乎的下巴淌下来,滴在精致的丝绸襁褓上。看着小伊耿那双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紫罗兰色眼睛,玛格娜心中翻涌的愤怒和委屈奇异地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保护欲。她猛地将小家伙从摇篮里抱出来,紧紧搂在怀里,手臂收得那么用力,仿佛想把这个小小的、温暖的身体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永远隔绝开奥托的算计、父亲的权谋和阿莉森的怨恨。
几天后一个无月的深夜,玛格娜用特制的厚实斗篷将熟睡的小伊耿仔细包裹好,牢牢绑在自己背后,避开巡夜的守卫,悄无声息地溜出了红堡,朝着雷妮丝丘陵下那座巨大的龙穴走去。龙穴深处弥漫着浓重的硫磺味和巨龙特有的腥臊气息。沃米索尔睁开它那熔金般的巨大竖瞳,琥珀色的光芒在黑暗中亮起,清晰地映出玛格娜和她背后那个小小的、被斗篷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玛格娜轻轻抚摸着沃米索尔粗糙温热的鼻吻,巨龙喉咙里发出低沉而满足的呼噜声,如同远方的闷雷。它巨大的龙翼微微收拢,如同最坚固的堡垒,将玛格娜和小伊耿温柔地笼罩在温暖而安全的阴影里。
“你知道吗,伊耿?”玛格娜靠在沃米索尔如同岩石般坚硬可靠的前爪旁,声音轻得像耳语,对着背后熟睡的小家伙诉说,更像是在对自己倾诉,“等你再长大一点,学会走路了,我就教你骑马。等你骑术精湛了,我就教你如何靠近巨龙,感受它们的呼吸和心跳。等你真正准备好,成为一个勇敢无畏的坦格利安,我就教你驾驭巨龙,翱翔于九天之上……等你成为真正的龙骑士,你就可以为雷妮拉姐姐效忠,守护这个家族,守护这个王国……”她的话语忽然顿住,因为背上传来细微的动静——小伊耿在睡梦中无意识地伸出小手,再次紧紧抓住了她一缕垂落的银白色长发,小脑袋依赖地在她背上蹭了蹭,呼吸重新变得均匀绵长。
玛格娜无奈又宠溺地叹了口气,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我们该给你找个龙蛋了,”她继续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一丝沉重,“等你再长大些,我就带你去龙穴深处,让你亲眼看看真正的龙焰……那毁灭与新生交织的力量……”婴儿在睡梦中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发出几声模糊的、带着奶气的咯咯笑声。
玛格娜将头靠在沃米索尔温热的鳞片上,望向东方深沉的夜幕。那里是潮头岛的方向。她仿佛又看到了潮头岛月光下的金色沙滩,兰娜尔曾在那里教她用五彩斑斓的贝壳堆砌梦幻的城堡,兰尼诺会带着她骑着骏马在海滩上尽情奔驰,海浪拍打礁石的轰鸣声仿佛就在她的耳畔回响。而现在,这一切都变得那么遥远,如同隔世。这样的日子,被束缚在红堡、束缚在这个小小生命身边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伊耿在睡梦中发出满足的吧唧声,一只小手无意识地张开又握紧。玛格娜低下头,看着他掌心那几道淡得几乎看不清的生命线纹路,一个冰冷而清晰的认知如同闪电般击中了她——有些枷锁,并非他人强行套上,而是从血脉相连、从命运交织的那一刻起,就已悄然铸成,再也无法挣脱。
当韦赛里斯国王带着卫兵,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终于循着踪迹找到失踪的女儿和小儿子时,东方天际正泛起第一抹鱼肚白,很快被喷薄欲出的朝阳染成壮丽的玫瑰金色。他站在龙穴巨大的入口阴影处,看到玛格娜靠在沃米索尔如同山丘般巨大的青铜色前爪间沉睡,晨曦的金辉勾勒出她疲惫却安宁的侧脸。小伊耿蜷缩在她怀里,睡得香甜无比,一只小手还紧紧揪着她一缕在夜风中微微飘动的银发。
国王的卫兵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唤醒公主,却被韦赛里斯无声而坚定地抬手制止。他深深地、复杂地凝视着这幅画面——巨龙守护着沉睡的姐弟。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雷妮拉焦急而清晰的呼唤声:“父亲!御前会议要开始了!首相大人和重臣们都在等您!”
国王最后看了一眼沉睡中的女儿和儿子,猛地转身。黑红相间的披风下摆扫过龙穴冰冷粗糙的石壁,发出沙沙的轻响。他迈开大步,朝着红堡的方向走去,靴跟敲打在石板路上,发出沉重而坚定的回响,仿佛要将身后那片刻的温情与安宁彻底割断。
龙穴深处,玛格娜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呓语,用的是古老而优美的瓦雷利亚语:“一切都会好的,沃米索尔……守护好……”怀里的伊耿动了动,小嘴在梦中呢喃着那个唯一属于他的音节:“玛…玛…”仿佛回应着这微弱而执着的呼唤,沃米索尔喉咙深处发出一阵低沉轻柔的嗡鸣,如同远古的摇篮曲。它那巨大的、足以遮蔽天空的青铜色龙翼,将熟睡的姐弟俩裹得更紧了些,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个正在苏醒的、充满权谋与纷争的世界。龙焰在它胸腔深处温暖地脉动着,散发出橘红色的微光,映照着两张沉睡的、稚嫩的脸庞,仿佛在哼唱着一首关于守护与羁绊的、永远没有尽头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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