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伊耿历111年的红堡,连空气都是粘稠的。一种混合了陈年**和某种甜腻**气味的浊流,像一块浸透了劣质蜂蜜的破布,死死糊在人的喉咙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滞涩感。玛格娜背靠着冰冷潮湿的石墙,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粝的墙面上刮擦,发出细碎、单调的“嚓嚓”声。她数着窗棂上凝结的水珠,一颗、两颗,它们缓慢地汇聚、拉长,最终不堪重负地坠落,在下方深色的石砖上砸开一个更深的湿痕。这声音,像极了那些穿着金线绿裙的侍女们经过她时,刻意压低的嗤笑和交头接耳。那些摇曳生姿的影子总爱在雕花廊柱后晃荡,描金绣银的裙裾扫过地面,无声无息。她们的眼角余光掠过她时,带着一种审视稀罕物件儿般的轻佻,又掺杂着警惕,仿佛她是一头误入羊圈、还偷吃了羔羊的幼狼。

玛格娜心里嗤笑一声,对这种无处不在的窥探早已麻木。自从结束那短暂而珍贵的游历返回红堡,这些黏腻的目光就如影随形。她懒得理会,只专注于眼前的水珠,仿佛那是连接外部广阔天地的唯一纽带。视线在窗棂上漫无目的地游移,最终定格在转角处那面蒙尘的落地铜镜上。

镜中闪过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玛格娜愣了片刻才迟钝地意识到,那是她自己。她竟有许久未曾好好照过镜子了。十二岁的少女,身形抽条得惊人,五英尺九英寸的身高在坦格利安家族中也显得鹤立鸡群,足以将那件绣着张扬三头龙家徽的深红披风撑得如同出征的战旗。她依旧按战士王后维桑尼亚的传统,将一头瀑布般的银白色长发编成粗长的发辫,垂至腰际。只是此刻,那光泽如月华的发梢上,竟还纠缠着一朵早已干枯失色的野蔷薇,细小脆弱的花瓣倔强地依附在几缕发丝间。那是离开前在艾林谷的明月山脉随手摘下的,兰娜尔曾笑着将它别在她发间,戏谑说风一吹就没了踪影。未曾想,它竟固执地跟随着她,穿越山风与云雾,从自由的谷地一路飘回了这令人窒息的君临,成了她身上唯一一抹格格不入的异色印记,一个无声的、关于飞翔的证物。

她下意识地伸手,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那朵干枯的蔷薇。镜中的少女,眼神沉静,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疏离和倦怠。原来这一年多的游历,风霜雨雪,人情冷暖,真的在她身上刻下了如此深的痕迹。指尖下滑,触碰到腰间那把精钢剑冰冷的剑柄。那是科尔临行前所赠,剑身修长,泛着幽冷的暗光。指腹抚过剑格上那道深深的刻痕——是她自己在一次与谷地山贼的遭遇战中留下的,如今这刻痕更深了,边缘粗糙,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时刻作痛的旧疤。

“玛格娜!玛格娜!我好想你啊!” 一声欢快得近乎尖利的童音打破了长廊的凝滞。一团金灿灿的影子炮弹般冲撞过来,像只莽撞的雏鸟,结结实实地扑在她膝头,两只胖乎乎的小短腿用力蹬着,试图往上攀爬。四岁的伊耿王子,浑身散发着过量的玫瑰香水味,浓烈得呛人,几乎掩盖了他自身那股子孩童特有的、带着奶腥气的鲜活味道。

玛格娜弯下腰,目光却越过伊耿毛茸茸的金色头顶,瞥见不远处地毯上安静玩耍的海伦娜。两岁的小公主正专注地将一串莹润的珍珠项链缠绕在她心爱的布娃娃脖子上,动作认真得近乎虔诚。那串珍珠,是玛格娜上次从潮头岛带回来的礼物,此刻在昏暗光线下,缠绕的丝线和小女孩用力的小手,竟让那温润的珠链透出一种令人不安的窒息感,宛如一条精巧的绞索。玛格娜无奈地牵了牵嘴角,心想回头得好好教教这丫头怎么温柔对待她的玩伴。

“小王子殿下,该喝蜜水了。” 一个平板、带着刻意拖长腔调的女声响起,像一碗兑了醋的羊奶,酸腐得令人皱眉。阿莉森王后派来的乳母端着木碗走近,脸上堆砌着虚假的恭敬。玛格娜对这妇人本能的厌恶让她搭在剑柄上的手指微微收紧,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乳母布满老茧的手指刚碰到陶勺的柄,伊耿突然像被蝎子蜇了似的尖叫起来,小脚猛地一蹬!“不要丑八怪喂!要玛格娜喂!走开!丑八怪!” 他死死抱住玛格娜的腿,像溺水者抓住浮木,甚至试图把整个身体都挂上去,四岁男孩的力气和任性此刻展露无遗,带着君临小纨绔的雏形。木碗应声翻倒,粘稠的蜂蜜水泼洒一地,陶勺碎裂,碎片在石砖上蹦跳着,发出刺耳的声响。乳母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比她那浆洗得雪白发硬的袖口蕾丝边还要惨白。

玛格娜心中愕然。上次她短暂归来时,伊耿虽也调皮,却不会如此无礼地对待他人。短短时日,这孩子的脾气竟变得如此乖戾?她有些哭笑不得,伊耿对她的依恋让她心底柔软,但这**裸的恶意和粗鲁又让她感到一阵寒意。她蹲下身,动作自然地用裙摆边缘擦去伊耿嘴角因激动而流下的晶莹口水,然后从旁边侍立的另一个侍女手中接过一把干净的陶勺,舀起碗里残存的蜜水,递到伊耿嘴边:“小伊耿,这样说话可不像个真正的王子。”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平静,“再喊人丑八怪,我就把你绑在沃米索尔的尾巴上,绕着君临城飞整整三圈。”

伊耿咧开嘴,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就着玛格娜的手喝了一大口蜜水,顺势“吧唧”一下亲在她脸颊上,留下湿漉漉的口水印。“玛格娜才不会呢!” 他奶声奶气,信心满满,“玛格娜最疼我啦!玛格娜最……”

“咣当——!”

雕花木门被一股大力狠狠撞在墙上,发出巨响,打断了他未尽的童言。阿莉森王后裹挟着一阵风踏入长廊,银线刺绣的翠绿裙裾扫过门槛,带起细微的尘埃。精心编织的珍珠发网下,那张曾经如晨露玫瑰般娇艳的脸庞此刻苍白得如同新雪,却覆盖着一层足以冻结空气的寒霜,眼神锐利如冰锥,直直刺向玛格娜和她手中那只小小的陶勺。

“玩够了吗?” 阿莉森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渣,每一个字都带着锋利的棱角。她的目光死死锁住玛格娜手中的勺子,仿佛那是某种罪证。指尖猛地掐进玛格娜随手放在脚边的行囊,粗布包裹被撕裂,里面散落出几件换洗衣物和一小袋风干的薰衣草。浓郁的薰衣草香气混合着婴儿襁褓特有的奶腥味,瞬间在长廊里弥漫开来,与那无处不在的**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还是说,这次你只打算像上次一样,像个无主的游魂似的,在红堡晃荡三天就又要飞走?”

自从玛格娜开始她那“任性”的游历,阿莉森曾天真地以为,束缚终于解除,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独占自己孩子的全部时光和依恋。然而现实给了她沉重一击。除了乖巧安静的海伦娜不哭不闹,伊耿简直成了她挥之不去的噩梦。玛格娜在时,这孩子虽然调皮捣蛋,至少还能被约束;玛格娜一旦离开,他便彻底失控——在地上打滚哭嚎,拒绝吃饭睡觉,挥舞着小木剑追打乳母和侍女,甚至不知从哪个阴暗角落学来了污言秽语,竟对着她这个亲生母亲尖声叫骂“丑八怪”!这不仅是愤怒,更是对她母亲身份的极致羞辱!而那个一岁多的伊蒙德,这个与玛格娜同月同日降生的孩子,更是让她心力交瘁,几乎崩溃。他咿呀学语,喊出的第一个清晰音节不是“父亲”,更不是“母亲”,而是“玛格娜”!只是含糊不清,听起来像极了那个禁忌的名字——“梅葛”。这简直是往雷妮拉和韦赛里斯心口捅刀!玛格娜“梅葛转世”的流言蜚语,从她六岁起就如影随形,整整缠绕了她六年。伊蒙德的童言无忌,哪怕无心,也成了这恶毒流言最有力的佐证,每一次含糊的呼唤都在加深那道无形的伤口。阿莉森被这两个儿子折磨得形容憔悴,内心深处甚至隐隐盼着玛格娜快些回来收拾残局。可当玛格娜真的归来,她的孩子们——伊耿、海伦娜,连那个只会喊“梅葛”的伊蒙德,都像迷失的雏鸟终于找到了温暖的巢穴,一个个迫不及待地扑向玛格娜,连最文静的海伦娜也像颗小炮弹般往她怀里钻。这铺天盖地的依赖和亲近,瞬间点燃了阿莉森心中积压已久的、名为嫉妒的毒火,灼烧着她的理智,让她出口的话语不由自主地裹上了尖锐的刺。

玛格娜没有立刻回应阿莉森咄咄逼人的诘问。她沉默地从行囊里掏出一个色彩鲜艳的木偶。这是在河间地一个小村庄,她特意寻访老匠人定做的——一个抱着木头小龙、有着银金色长发的可爱小人儿。她拿着木偶,走到靠墙的摇篮边,俯身想逗弄里面那个小小的婴孩。“给伊蒙德的礼物。”她轻声说。

襁褓中的伊蒙德似乎被声音惊动,发出小猫般细弱的呜咽。那双遗传自坦格利安家族的紫罗兰色眼瞳缓缓睁开,迷蒙地映出玛格娜靠近的脸庞和她那双独一无二的异色瞳孔。小婴儿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一个含糊不清、奶声奶气的词语艰难地挤了出来:“梅……葛……”

“啪嗒!”

木偶从玛格娜手中滑落,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石地上,瞬间裂成了两半。那刺耳的碎裂声如同一个信号。

“他才一岁多!”阿莉森的尖叫撕裂了长廊的寂静,她猛地扑上前,尖利的指甲像鹰爪般狠狠掐进玛格娜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嵌进骨头里!她的脸因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扭曲变形,“连‘母亲’这个词都还不会叫!却会喊你的名字?!梅葛!那个被诅咒的暴君的名字!”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长廊里疯狂回荡,震得窗台上的麻雀惊慌失措地扑棱着翅膀飞走。一旁的海伦娜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小嘴一瘪,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玛格娜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剧痛和阿莉森眼中喷薄的恨意,心中涌起深深的无力。一个无知婴孩随口发出的模糊音节,在这座名为红堡的权力迷宫里,竟能掀起如此汹涌的惊涛骇浪。

“够了,阿莉森。” 一个疲惫而沙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强行压抑的咳嗽。韦赛里斯国王倚着门框,厚重的貂皮披风裹着他日渐消瘦的身躯,披风边缘下,隐约可见一截染着新鲜暗红色血渍的绷带——显然,铁王座又毫不留情地给它的主人添了一道新伤。他的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声音如同被火烤过又揉皱的羊皮纸,干涩而脆弱。“玛格娜,”他喘息着,目光落在摇篮上,“把伊蒙德抱过来。”

玛格娜压下心头的翻涌,弯腰小心翼翼地从摇篮里抱起那个小小的、柔软的身体。说来也怪,刚才还呜咽的伊蒙德,一落入玛格娜的臂弯,立刻奇迹般地安静下来,小脑袋依赖地靠在她胸前,一只小手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她垂落胸前的一缕银白发辫,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韦赛里斯伸出手,想接过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小儿子。就在国王的手即将触碰到婴儿襁褓的瞬间,伊蒙德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惊吓,猛地爆发出尖细刺耳的啼哭,小小的指甲在韦赛里斯伸出的手背上胡乱地抓挠,留下几道清晰的红痕。

韦赛里斯的手僵在半空,随即苦笑着缓缓收回,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鬓边日益增多的白发,又轻轻碰了碰婴儿头顶稀疏的银发。“他不喜欢我。”国王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自嘲和一种深沉的疲惫,他看向玛格娜,眼神复杂,“就像……你小时候,也总是躲着奥托首相。”

玛格娜沉默着,没有接话。她的目光落在父亲的后颈,那里新添的几缕白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自从上个月在丰饶的河湾地收到雷妮拉的信鸦,信中说韦赛里斯被铁王座割伤了腿,她心急如焚,连夜驾驭着沃米索尔飞回君临。然而,当她冲进国王的书房,看到的却是韦赛里斯伏在堆积如山的羊皮卷前剧烈咳嗽的背影,墨水瓶旁,还摆着半瓶显然未曾动过的、用于镇痛安眠的罂粟花奶。

“跟我来书房。”韦赛里斯疲惫地转过身,厚重的貂皮披风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恰好吹落了书桌边缘几封盖着艾林谷飞鹰徽记火漆的信函。他步履沉重地向前走去,并未弯腰去拾。“简妮又在信里夸你,”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长廊里回荡,带着一种奇特的空洞感,“说你带着兰娜尔在明月山脉剿灭了三拨凶悍的山贼,解了谷地燃眉之急。可就在昨天,”他顿了顿,推开沉重的书房橡木门,“我们的首相大人却向我禀报,说你在海鸥镇,把整整半个码头的金币,都散给了那些衣衫褴褛的渔民?” 他走进书房,示意玛格娜跟上。

书房内烛光摇曳,巨大的书桌被各种卷边的羊皮纸淹没。玛格娜的目光扫过最上面那封盖着瓦列利安家族海马徽记的信函,信纸边角还沾着细小的沙粒,仿佛刚从潮头岛的海风中送来。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探入裙摆侧面的小口袋,触碰到一颗圆润冰凉的小石子——兰娜尔在潮头岛金色的沙滩上捡拾的,笑嘻嘻地说它能带来海风的祝福和好运。

“父亲,您知道的,”玛格娜开口,声音平静,“那些渔民的船,之前被三城同盟会的海盗烧毁了,他们……”

“我知道!我都知道!”韦赛里斯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的烦躁。他猝不及防地转过身,一把抓住玛格娜的手。国王的手掌宽大,曾经有力的指掌如今布满老茧,粗糙的皮肤蹭得玛格娜细腻的手背微微发疼。他的掌心异常滚烫,热度透过皮肤传递过来。“可你不能总这样任性妄为!奥托告诉我,”他紧紧攥着女儿的手,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你在谷地,竟然穿着锁子甲招摇过市?还让简妮·艾林的那个……那个女伴,詹丝茉·雷德佛,教你射箭?”他的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你是坦格利安家族的公主!是我韦赛里斯国王的女儿!不是那些在七国流浪、靠比武混饭吃的雇佣骑士!你——”

“那我该是什么样?!”积压的委屈、愤怒、不被理解的窒息感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玛格娜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声音因激动而尖锐起来,“是永远被锁在红堡育儿塔里的‘梅葛’吗?!”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住了,悔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涌上心头。那个被诅咒的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书房里勉强维持的平静。

“咳!咳咳咳——!”韦赛里斯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击中,猛地弯下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整个身体都随之痛苦地佝偻起来。玛格娜的心瞬间揪紧,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手想去拍抚父亲剧烈起伏的后背。然而,当她的手掌隔着柔软的貂皮披风触碰到那嶙峋的、突出的脊骨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她——父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国王的手无力地抬起,覆上玛格娜低垂的银发,掌心传来的温度竟比沃米索尔最滚烫的鳞片还要灼人。

“我的小月亮……”韦赛里斯的声音在咳嗽的间隙里挤出来,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他的睫毛在深陷的眼窝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像一道无法跨越的绝望沟壑,“雷妮拉需要你……我……我也需要你……” 玛格娜的心猛地一揪,想起了母亲艾玛王后曾经温柔的话语,说父亲的眼睛是龙焰与月光的交织,注定要照亮她生命中的黑暗。可如今,父亲的眼睛里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像一团在寒风中挣扎、即将熄灭的微弱火焰。

“算了……”韦赛里斯放下手,强压下喉间的腥甜,喘息着拉开书桌的一个抽屉。他拿出一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动作带着一种迟暮的沉重。“雷妮拉说……看你上次穿的靴子磨破了,让铁匠……给你打了双新的。”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双做工极其精良的黑色皮革短靴。靴面上用银线勾勒出展翅欲飞的龙翼图案,流畅而充满力量感。靴跟处,镶嵌着一小块切割完美的淡紫色水晶,在烛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那是雷妮拉最偏爱的颜色。玛格娜怔怔地看着这双新靴子,突然想起上次在西境,兰娜尔曾指着她脚上那双风尘仆仆、沾满泥泞的旧靴子大笑,说它活像被饥饿的野猪啃过。眼前这双崭新的靴子,鞋尖微微上翘,线条锐利,仿佛一只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冲破云霄的小龙。

离开书房时,夕阳的余晖正将红堡无数尖顶的顶端染成一片刺目的、不祥的血红色。玛格娜抱着那双新靴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靴跟上那块冰凉光滑的紫水晶。身后,裙摆拂过地面的细微窸窣声传来。她回头,只见雷妮拉正躲在一根粗大的廊柱后面,探出半个身子,焦急地冲她招手。暮色中,雷妮拉银金色的发丝上别着一枚她从未见过的紫水晶发夹,那深邃的紫色在昏暗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光芒。

玛格娜走过去,雷妮拉立刻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到更深的阴影里,紫罗兰色的眼眸里跳动着兴奋的火花,压低了声音:“三城同盟会又卷土重来了!这次带兵的是泰洛西的雷查里诺·雷恩登!听说这人狡诈得像狐狸,浮夸得像个戏子!更糟的是,多恩居然加入了他们,卡死了海上贸易的咽喉!海蛇伯伯和戴蒙叔叔在石阶列岛愁得头发都快白了!他们找父亲要兵要钱支援,可奥托那个老狐狸一直拦着,两边在议事厅吵得都快掀翻屋顶了!”她语速飞快,仿佛有说不完的劲爆消息。

说起明天即将举行的盛大比武大会,雷妮拉更是眉飞色舞:“父亲为了他和阿莉森的五周年结婚纪念日办的,排场大得很!戴蒙叔叔回来了,克里斯顿.科尔也会下场!我都等不及要看他们比试了!”她兴奋地原地转了个圈,裙摆飞扬。玛格娜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她颈间一条闪烁着暗沉金属光泽的项链,那奇异的纹理和质感绝非寻常金银。

“这项链是谁送的?”玛格娜微微蹙眉。追求雷妮拉的贵族青年能从梅葛楼排到钢铁门,可自家这位眼高于顶的姐姐,对那些孔雀开屏般的献媚向来嗤之以鼻。玛格娜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自打来了初潮,提亲的人便络绎不绝地找上韦赛里斯,全被她用剑“礼送”出门。十二岁的年纪,一身在科尔严格训练下磨练出的精湛剑术和防身功夫,寻常御林铁卫在她面前也讨不了好。最后她忍无可忍,当众放话:“想娶我?先问问我手里的剑答不答应!除非有人堂堂正正打得赢我,否则,想都别想!”韦赛里斯本就心疼这两个女儿,尤其是这个被他当作棋子、小小年纪就承担起照顾异母弟妹重担的玛格娜心怀愧疚,闻言更是连连摆手,念叨着不嫁人也好,永远留在红堡陪着父亲和姐姐就行,只是时不时忧心忡忡地提醒她收敛点“男孩子气”。戴蒙叔叔听闻此事,更是毫不留情地嘲讽那些不自量力的求婚者:“坦格利安的女儿,真龙血脉,岂是那些庸碌之辈能妄想的?”

“是戴蒙叔叔送的!”雷妮拉看到玛格娜的目光落在项链上,立刻宝贝似的将它托到眼前,脸上泛起少女特有的、带着羞涩的红晕,“他昨天才回到君临,风尘仆仆的,就立刻来找我了!说这是从狭海那边带回来的稀罕物,上面还刻着古老的瓦雷利亚符文呢!”她献宝似的凑近玛格娜,让她看清项链上那些神秘扭曲的线条,“还有这个发夹!”她指了指头上的紫水晶发夹,“也是他上个礼拜特意送我的!对了,那时你正好不在君临。还有……”她压低声音,带着点炫耀的甜蜜,“我柜子里那套用最上等密尔绸缎缝制的紫色纱裙,也是他上个月特意给我带回来的!戴蒙叔叔对我……真的太好了!”她顿了顿,眼中闪烁着更亮的光芒,几乎是贴着玛格娜的耳朵,用气声说道:“你知道吗?他昨天还……还坐上了铁王座!虽然只有一小会儿!他说……那椅子冰冷坚硬,硌得慌,但就该属于真正的坦格利安勇士……”

“雷妮拉!”玛格娜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起,她立刻抓住雷妮拉的手腕,力道不自觉地加重。戴蒙·坦格利安对铁王座的野心,如同盘踞在阴影中的毒蛇,从未真正隐藏过。若非杰赫里斯曾祖父当年强行赐婚,将符石城的雷娅·罗伊斯夫人塞给他,他的目标恐怕早已锁定在雷妮拉身上!坦格利安家族为了维系血脉的纯净与力量,世代奉行近亲通婚,以此强调他们在维斯特洛大陆凌驾于凡俗之上的神圣地位。这种血脉不仅赋予他们银发紫眸的瓦雷利亚外貌,更被视为神性的象征。叔侄结亲在理论上也并非不可能。然而,戴蒙现在是有妇之夫!他对雷妮拉这种明目张胆的、逾越界限的亲近和贵重礼物的馈赠,只会将雷妮拉推向风口浪尖,让她的名声蒙上不洁的阴影,成为七国上下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

玛格娜急切地想要点醒沉浸在虚幻温情中的姐姐:“你忘了我以前怎么提醒你的?戴蒙叔叔他……他从来都不怀好意!他接近你是为了……”

“够了!”雷妮拉猛地甩开玛格娜的手,十四岁的公主仰起脸,白皙的鼻尖上不知何时沾了一小块墨迹,这让她此刻的愤怒带上了一丝孩子气的倔强,如同小时候偷喝葡萄酒被抓住时的模样。“你总是这样!像只躲在洞里的小耗子,看谁都带着怀疑!他是我们的叔叔!亲叔叔!他比奥托那个老狐狸好一千倍!至少他会认真听我说话!他关心我!送我漂亮的礼物!你为什么总是把他想得那么坏?你现在怎么……”雷妮拉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怎么变得和奥托·海塔尔越来越像了!质疑父亲的决定,猜忌戴蒙叔叔的用心,现在连我的话你都要质疑了吗?!”

“你说什么?!你说我像奥托?!” 玛格娜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奥托·海塔尔那张永远带着虚伪笑容、眼神却阴冷如蛇的脸庞浮现在眼前。被最亲近的姐姐如此比较,无异于在她心口狠狠捅了一刀。愤怒的火焰瞬间点燃了她的异色双瞳,正要爆发——

“哎呀呀,这是怎么了?”一个清亮悦耳、带着海风般爽朗气息的声音插了进来,恰到好处地打破了姐妹间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兰娜尔·瓦列利安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来,银金色的卷发随着她的步伐跳跃着光泽。她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敏锐地扫过雷妮拉涨红的脸和玛格娜紧握的拳头,立刻像只灵巧的雨燕般滑到两人中间,一手亲昵地挽住一个胳膊。“雷妮拉,”她转向银发公主,笑容明媚,“玛格娜和我在外面可遇到好多有趣的事情,正想讲给你听呢!” 她随即又转向玛格娜,眨眨眼,“玛格娜,你还不知道吧?雷妮拉可想你了!我听她的贴身侍女说,她每天都要念叨你好几回呢,‘玛格娜到哪儿了’、‘玛格娜什么时候回来’,听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雷妮拉的脸颊更红了,别扭地别过头去,小声嘟囔:“谁念叨她了……” 玛格娜胸中翻腾的怒火被兰娜尔这一打岔,也稍稍平息了些,看着姐姐孩子气的反应,一丝愧疚涌上心头,低声道:“对不起,雷妮拉,我刚才太冲动了。我只是……真的很担心你。戴蒙叔叔他……确实很危险。”

雷妮拉重重叹了口气,肩膀垮了下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玛格娜。可是……戴蒙叔叔他……他不一样。他看我的眼神……他和别人都不一样……”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少女难言的心事。随即,她像是要甩开这些烦扰,用力摇了摇头:“算了!不说这个了!快说说你们在外面都遇到什么好玩的了?肯定比闷在红堡有意思多了!”

兰娜尔立刻笑着拍手附和:“对对对!快给雷妮拉讲讲!我们在北境有没有遇到传说中会喷冰的巨龙?老奶妈的故事是不是真的?” 她俏皮地眨着眼,成功地将话题引向了轻松的方向。

雷妮拉被兰娜尔夸张的表情逗得噗嗤一笑。三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围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暮色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她们身上投下斑斓的光影。旅途中的惊险与奇遇渐渐冲淡了刚才的不快,欢声笑语在房间里流淌。然而,玛格娜心底那沉甸甸的忧虑,却如同窗外君临城永不消散的阴霾,并未真正散去。戴蒙那带着诱惑的紫色眼眸和雷妮拉鼻尖上那块小小的墨迹,在她脑海中反复交织。

比武大会前夜,红堡的喧嚣似乎也沉淀下来。玛格娜独自来到寂静的兵器库,这里弥漫着铁锈、油脂和皮革混合的冷硬气息。昏黄的火把光影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她,专注地磨砺着手中的长剑。雪白的御林铁卫披风下摆,沾染着一块刺目的、尚未干透的深红色葡萄酒渍。克里斯顿·科尔听见脚步声回头,火光映照下,他指关节上几处新鲜的擦伤格外显眼——显然,他刚才独自练剑时心绪不宁,远不如平日专注。

玛格娜在他旁边的木墩上坐下,两人一时无话,只有磨石摩擦剑刃的单调“沙沙”声在空旷的库房里回响。过了许久,科尔才打破沉默,声音低沉:“听……听北境来送贺礼的人说,冰原狼,”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真的会对着龙吼叫?”

玛格娜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到临冬城那个冰冷彻骨的地窖之夜。老奶妈苍老的声音,克雷根·史塔克好奇的大眼睛,还有沃米索尔与瓦格哈尔那反常的、几乎要掀翻整个城堡的暴躁咆哮。“我没亲眼见过它们对着龙吼叫,”她拿起一根柴火,丢进墙角燃烧的小火堆里,看着火焰猛地蹿高,吞噬着干燥的木柴,“不过,它们那对眼珠子……” 火光在她异色的瞳孔里跳跃,“在黑暗中,会发出幽幽的绿光,冰冷得像……”

“像极了你的左眼。” 科尔几乎是下意识地接了下去,语气自然得如同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火焰吞噬木柴发出“噼啪”的爆响。玛格娜猛地抬眼,撞进科尔那双浅绿色的、此刻写满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的眼眸里。她惊觉,这是科尔第一次如此坦然、如此直接地凝视她那双一绿一紫的异色双瞳,没有闪躲,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深沉的、难以解读的专注。

两人隔着跳跃的火焰对视了许久。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柴火燃烧的声响。玛格娜的嘴角忽然向上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发出一串清脆如银铃的笑声,打破了这微妙的沉默:“科尔爵士,”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戏谑,“你这是拐着弯儿说我长得像冰原狼吗?凶神恶煞的?”火光在她异色的眼瞳中跳跃,一绿一紫,流光溢彩。

科尔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连耳朵尖都染上了颜色,他手足无措地想要解释:“不!不是……公主殿下……我是说……你的眼睛……很美……很特别……” 他语无伦次,平日里的沉稳冷静荡然无存。

“叮当!”一声轻响,伴随着金属摩擦石板的刺耳噪音。

“可惜野狗配不上坦格利安的真龙血脉。”一个慵懒、磁性却如同毒蛇吐信般冰冷的声音突兀地在门口响起。戴蒙·坦格利安不知何时已倚靠在门框上,双臂环抱,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双深紫色的眼眸在阴影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他腰间的“暗黑姐妹”仿佛感应到主人的情绪,在鞘中发出低沉而兴奋的嗡鸣。他慢悠悠地踱步进来,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玛格娜和科尔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定格在科尔窘迫的脸上,那笑容如同淬了剧毒的蜜糖,“小怪物果然长大了,深更半夜,竟也学会和男人私会了?”

玛格娜眼中的笑意瞬间冻结,化为冰棱。在科尔拔剑怒喝的瞬间,她的动作更快!手腕一翻,腰间的精钢长剑已然出鞘,带着尖锐的破空声,迅如闪电般向前一刺一挑!这一招刁钻狠辣,并非科尔的堂堂正正之剑,而是在谷地时,简妮那位女伴、箭术超群的詹丝茉·雷德佛教她的阴招——“对付那些傲慢得鼻孔朝天的骑士老爷,有时候就得戳戳他们最在意、也最脆弱的地方!”

“叮!”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戴蒙腰间那枚镶嵌着宝石的徽章应声被挑飞,在空中划出一道狼狈的弧线,“当啷”一声掉落在远处的石板地上。

玛格娜收剑而立,脸上没有半分得色,只有冰冷的嘲讽和不加掩饰的厌恶。她微微扬起下巴,异色的双瞳如同寒冰:“或许你的脑子已经被你那些肮脏龌龊的念头填满了,以至于忘了怎么好好说话?需要我教教你吗,亲爱的叔叔?”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带着逼人的锋芒。

出乎意料地,戴蒙并未如预料般暴怒反击。他甚至看都没看地上的徽章,反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弯腰慢条斯理地将它捡起,用指腹擦去灰尘。他厚重的黑色披风拖曳在冰冷的石板上,如同一条蠕动的巨大阴影。“比武大会明天就要开始了。”戴蒙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腔调,目光却锐利如刀,再次扫过玛格娜和脸色铁青的科尔,“猜猜看,谁会赢得我们小怪物的芳心?是凯岩城那个金头发、一肚子算计的小狮子泰兰?还是……”他的视线最终牢牢锁定在科尔紧握剑柄的手上,“某个不知天高地厚、妄想染指坦格利安明珠的……野狗?”

“你!”科尔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拔剑出鞘,剑尖直指戴蒙!白袍骑士的眼中燃烧着被羞辱的怒火。

玛格娜一步上前,冰冷的手指用力按在科尔紧绷的手腕上,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皮肤下急促跳动的脉搏。戴蒙见此情景,发出一声更加刺耳的冷笑,突然伸手,一把将玛格娜拽到自己身前!他高大的身躯投下浓重的阴影,完全笼罩住她。戴蒙低下头,那双深渊般的紫眸近距离地逼视着玛格娜的异色双瞳,仿佛要将她的灵魂吸摄进去。他抬起手,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用指背缓缓抚过玛格娜冰冷的脸颊,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带着致命的威胁:“小心了,我的小怪物……我可不想看到你……被肮脏的野狗玷污了真龙的纯净。” 说完,他猛地将玛格娜推开,仿佛丢掉一件无用的物品,转身,黑色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兵器库外的黑暗中。

“呸!”玛格娜对着戴蒙消失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胸中的怒火熊熊燃烧,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毁。她猛地转头看向身旁因愤怒和屈辱而微微颤抖的科尔,异色的瞳孔在摇曳的火光中迸射出惊人的光芒,如同两簇永不熄灭的龙焰:“我赌戴蒙·坦格利安明天第一个落马!”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因为明天在赛场上将他挑落马下的对手——”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宣告,“将会是我!”

科尔彻底怔住,手中的长剑“哐当”一声,真的脱手掉在了石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你疯了?!”他失声叫道,脸上血色尽褪,“你才十二岁!玛格娜!而且……而且比武大会禁止女士参加!这是铁律!”

“谁说我要以‘女士’的身份上场?”玛格娜冷冷一笑,动作利落地解开肩上的披风搭扣。厚重的披风滑落在地,露出里面紧贴身躯的锁子甲和锁甲下朴素的亚麻衬衣。她挺直的脊背和利落的动作,模糊了性别的界限。“去年我刚到河间地,”她走到兵器架旁,指尖划过一排冰冷的头盔,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我扮成男孩,和那些自由骑手比过长枪。他们直到被我打下马,摔得灰头土脸,都没发现我是个女孩。”她的指尖最终停留在一个样式古朴、带着面甲的头盔上。

她想起泰兰·兰尼斯特在凯岩城烛光下意味深长的话语——“爱笑的、懂得游戏规则的女孩,往往更容易获得她想要的东西。” 可现在,她嘴角扬起的弧度冰冷而锋利,比铁王座最尖锐的利刺还要森寒。“再说了,”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我们亲爱的戴蒙叔叔,不是总爱叫我‘小怪物’吗?那就让他好好看看,”她拿起那个沉重的头盔,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一个真正的‘怪物’,她的爪子到底有多硬!”

科尔依旧满脸的难以置信和担忧,口中还在徒劳地念叨着“不合规矩”、“太危险了”。玛格娜却已充耳不闻,专注地挑选着头盔,她需要一个能完全遮住她那双标志性异瞳、又不妨碍视线的好头盔。指尖抚过一个布满锈迹和凹痕的旧铁盔时,远处,育儿塔的方向,隐约传来伊蒙德细弱却持续的啼哭声。那哭声像一根冰冷的细针,精准地扎进她的太阳穴,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那个曾经被她小心翼翼抱在怀里、脆弱得像琉璃的早产婴儿,此刻是不是又在呼唤她这个“育儿塔的梅葛”,寻找那虚幻的安全感?

“别担心,”玛格娜对着铁盔上那道深深的凹痕,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向某个无形的存在宣告,“等明天过后,所有人都会知道——玛格娜·坦格利安,不只是会哄孩子睡觉的保姆!”她猛地抬起头,异色双瞳在昏暗的光线下燃烧着惊人的火焰,“我是驾驭“青铜之怒”沃米索尔的龙骑士!是连‘浪荡王子’戴蒙·坦格利安都不敢轻视的对手!”

角落火盆里的余烬发出最后的“噼啪”爆响,跳跃的火苗将玛格娜锁子甲上凸起的龙鳞纹路映照得忽明忽暗,光影流动,仿佛那冰冷的金属之下,正蛰伏着一头随时会破甲而出、喷吐焚世烈焰的远古巨龙。

深夜,玛格娜躺在自己寝室宽大的四柱床上,辗转难眠。清冷的月光如同银色的溪流,从百叶窗狭窄的缝隙间流淌进来,在地面的石砖上切割出狭长的光带。伊蒙德摇篮边缘繁复的雕花图案,被月光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拉长、扭曲,形成一片片光怪陆离、不断晃动的碎影,如同某种不安的预兆。

“吱呀——”

门轴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摩擦声。玛格娜如同受惊的母豹,瞬间翻身坐起,手已本能地摸向枕下的匕首!然而,映入眼帘的并非预想中的危险,而是一个瘦小的、穿着白色睡裙的身影,正抱着一个东西,蹑手蹑脚地钻进她的纱帐。

是海伦娜。她赤着脚,怀里紧紧搂着那个白天被她自己弄裂了脑袋的布娃娃,珍珠项链还松松垮垮地挂在纤细的脖颈上,冰凉的珠子硌着她白皙的锁骨。小女孩爬上床,冰凉的小脚丫踩在玛格娜温暖的被子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属于阿莉森王后的薰衣草香气。看来白天的激烈争吵,终究还是吓到了这个敏感的孩子。“姐姐,怕。”小女孩带着哭腔,像只寻求庇护的雏鸟,一头扎进玛格娜的怀里,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玛格娜的心瞬间柔软下来,所有的防备和戾气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她伸出手臂,将海伦娜小小的、带着凉意的身体紧紧搂住,指尖无意识地、温柔地抚过小女孩后颈细软的胎毛。这个孩子出生时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她正在训练场挥汗如雨,听到产房传来的第一声啼哭,连木剑都忘了放下就狂奔而去。阿莉森在剧痛中死死抓住她的手,指甲深陷皮肉。可当助产士将襁褓中的海伦娜抱过来,那双初睁的、纯净的淡紫色眼眸懵懂地映出她的脸庞时,所有的疼痛和疲惫都奇迹般地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奇妙的、血脉相连的温柔。

“海伦娜不怕,姐姐在。”玛格娜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她低声哼唱起一首古老的摇篮曲,用的是母亲艾玛王后教给她的瓦雷利亚语。那曲调悠扬婉转,带着大海波浪般的起伏韵律,是流淌在血脉深处的安抚。渐渐地,怀中小女孩急促的呼吸变得平稳悠长,小小的身体放松下来。那个裂了脑袋的布娃娃歪倒在海伦娜胸前,裂开的嘴角在朦胧的月光下,竟也仿佛带上了一丝安详的笑意。

后半夜,君临城起了浓雾。湿冷的白汽从窗缝钻入,带着港口特有的咸腥。玛格娜陷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她站在由无数扭曲利剑铸成的铁王座前,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阴影。手中紧握的精钢长剑,剑格上那道深深的裂痕突然开始蠕动、扩大,汩汩的、滚烫的鲜血如同熔岩般从中涌出,滴落在铁王座漆黑的尖刺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滋滋”声,腾起刺鼻的白烟。戴蒙叔叔的身影从王座后方最深重的阴影里浮现,嘴角斜斜叼着一朵妖异盛开的黑玫瑰,那双深紫色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远处龙穴喷涌而出的、跳跃的猩红龙焰。他无声地翕动着嘴唇,如同毒蛇吐信:“小怪物……该磨磨你的爪子了……”

玛格娜猛地惊醒,心脏狂跳如同擂鼓,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下意识地抬手抹去额角的冷汗,指尖却触到枕畔一片冰凉的湿意——那是梦中惊惧的泪水。她坐起身,摸索着将手伸向床边矮几上火盆的余烬上方,试图汲取那微弱的热量来平复狂乱的心跳。她搂紧了身边熟睡的海伦娜,小女孩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手臂。玛格娜睁着眼睛,望着帐顶繁复华美的刺绣——坦格利安家族的三头巨龙在云海波涛中威严地翻腾。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化作了那中间的龙头,左边是雷妮拉炽热燃烧的火焰,右边是伊耿迷雾重重的未来,而龙身之下,是父亲韦赛里斯那颗日渐衰弱、如同风中残烛般越来越微弱的心跳声。

当第一缕惨白的晨曦如同冰冷的刀刃,艰难地爬上红堡最高的尖顶时,玛格娜已经穿戴整齐。冰冷的锁子甲紧密地贴合着她年轻而挺拔的身躯,每一片环扣都闪烁着森然的寒光。她拿起昨夜挑选好的头盔,那沉重的铁器带着历史沉淀的冰冷触感。她深吸一口气,将头盔稳稳地戴上头顶,扣好系带。沉重的面甲“咔哒”一声落下,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留下那双独一无二的眼睛——左眼翡翠般的碧绿,右眼紫罗兰般的深紫——如同两簇在幽暗头盔深处燃烧的、永不屈服的火焰,穿透面甲的缝隙,直视着前方未知的战场。

她伸手,最后一次抚过腰间那柄精钢长剑冰冷的剑鞘。指尖划过那道深深的裂痕,粗糙的触感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异常清晰。跳跃的烛火下,那道裂痕像一道狰狞的、正在无声呐喊的伤疤。

“准备好了吗,小怪物?”她对着头盔内部冰冷的金属,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她迈步,走向房门。锁子甲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沉重而富有韵律的金属摩擦声,铿锵有力,如同命运为她的登场敲响的战鼓。每一步,都踏碎了红堡长廊里弥漫的**与阴谋的浊流。

推开门,晨光涌入。海伦娜抱着她的布娃娃,在宽大的床上睡得正香,小嘴微微张着,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喃喃呓语:“姐姐……龙……”

是的,龙。

坦格利安的龙,血液里流淌着火焰与风暴的远古巨兽,生来就该翱翔九天,撕裂阴云,喷吐焚尽一切桎梏的烈焰。它们绝不该被囚禁在红堡这充满**与算计的长廊里,在阴谋的蛛网中徒劳挣扎,更不该被冠以“育儿塔的梅葛”这等充满诅咒的污名!

校场的方向,人声鼎沸,欢呼声浪如同海潮般一**涌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热烈,预示着那场万众瞩目的比武大会即将拉开血腥而荣耀的帷幕。玛格娜最后深吸了一口长廊里浑浊而冰冷的空气,挺直脊背,如同出鞘的利剑,迈出了坚定而决绝的步伐。

头盔下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锋利的弧度。她知道,从这一刻起,红堡的故事,维斯特洛的历史,将不再由那些只会躲在华丽裙裾和阴谋阴影后窃窃私语的人书写。

它属于敢于握住剑柄、直面风暴的人。

属于玛格娜·坦格利安。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