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君临城的红砂岩墙被五月的骄阳晒得发烫,墙根下的青苔蔫巴巴地蜷曲着,像被烤焦的绿丝带,徒劳地释放着最后一点微弱的湿气。红堡外,巨大的校场此刻成了喧嚣的旋涡,浓烈的玫瑰香水味混杂着烤火鸡溢出的油脂香,还有汗味、皮革味、马匹的臊味,在热浪中翻滚升腾,熏得人头昏脑涨。石阶上,几只灰扑扑的麻雀正争抢啄食着一只不知哪位贵族遗落的镀金酒杯,杯底残留的几滴琥珀色残酒,在炽烈的阳光下泛着细碎、诱人的光点。

国王韦赛里斯与阿莉森王后结婚五周年的盛大比武会,正是绿党势力意图彰显存在、暗中发力的绝佳舞台。韦赛里斯的雕花王座被安置在看台最中央,高高的椅背上,张牙舞爪的三头龙浮雕在阳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龙嘴里镶嵌的红宝石灼灼发亮,如同凝固的火焰。

十四岁的雷妮拉公主端坐在国王左侧。她身着一袭红黑相间的华丽礼裙,裙摆上金线勾勒的三头龙在阳光下仿佛要腾空而起。紧身胸衣将她纤细的腰肢束得盈盈一握,指尖却无意识地绞着昂贵的丝质裙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右侧的阿莉森王后,一身翠绿长裙衬得肌肤愈发雪白,裙摆上绣满金玫瑰,每一片花瓣都闪烁着细碎的金光,如同撒了一把昂贵的金粉。她怀里抱着扭动不安的小伊耿,孩子银金色的卷发乱糟糟的,像个没梳开的毛线球,小脚不时蹬在王后腿上,蹭皱了精致的蕾丝裙摆。

雷妮拉的目光落在父亲身旁的阿莉森身上,那袭绿裙勾勒出的纤细腰肢,突然将她拽回多年前的红堡花园。那时阿莉森还不是王后,只是个总把绣着玫瑰的手帕塞给她、说话轻声细语、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的小姐姐。如今的阿莉森,怀抱孩子,姿态端庄得如同画中圣像,却让雷妮拉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已故的母亲艾玛王后——同样的温柔浅笑,同样的抱孩子姿势。只是,怀里的孩子,早已不是她的妹妹玛格娜。

“我要玛格娜!玛格娜在哪儿?”四岁的伊耿在阿莉森怀里扭得像条上了岸的小泥鳅,胖乎乎的小手一把攥住王后胸前的翡翠项链,那颗硕大的鸽血红宝石差点被他拽下来。他奶声奶气地喊着,小皮鞋毫不客气地蹬在王后腿上。

阿莉森戴着银线手套的手指用力掐进孩子腰间,珍珠发网下的脸色比裙角最苍白的蕾丝还要难看。她的余光不受控制地扫向王室看台边缘——本该坐在她下首的玛格娜·坦格利安,此刻踪影全无。

“伊耿,安静些!”阿莉森咬着下唇,声音压着怒意,指间的金戒指甚至在小王子娇嫩的脸颊上硌出一道红痕,“再闹就把你丢给乳母,让她用苦艾酒给你擦牙床!”

孩子根本不买账,一闻到王后身上那熟悉的薰衣草熏香就皱起小鼻子,拼命扭着身子往场下看,嘴里还嘟囔着:“玛格娜的头发会发光!比妈妈的头发好看!”自从玛格娜从谷地回来,这孩子就抗拒所有乳母,那薰衣草的香气成了他厌恶的源头。偏偏玛格娜身上总带着艾林谷野蔷薇的清冽气息,还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钢铁冷硬感。伊耿只认这个异母姐姐,连睡觉都要抱着玛格娜送的羊毛小毯子,因为那上面有她的味道。

阿莉森用力按住孩子乱挥的胳膊,指甲在伊耿手腕上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心里翻涌着复杂的滋味——既怨恨玛格娜的迟到,又忍不住嫉妒那丫头对孩子近乎魔咒般的影响力。突然,伊耿低头,一口咬在王后戴着银线手套的手指上!乳牙虽小,却留下一个清晰的、湿润的牙印!

“你放开我!我要找玛格娜!”孩子带着哭腔的喊叫清晰地响起。

雷妮拉并未留意王后的失态,她隔着绣金的桌布与坐在稍远处的兰娜尔交换了一个眼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颈间那条冰凉的瓦雷利亚钢项链。这是戴蒙叔叔前天刚送的。金属的寒意贴着皮肤,让她不由自主想起叔叔总挂在嘴边的“火焰与鲜血”。她瞥见阿莉森的侍女躲在廊柱后交头接耳,眼角余光时不时扫向她胸前,大概是在议论这条过于惹眼的项链。阳光穿过项链吊坠,在她雪白的胸衣上投下一小片晃动的紫色光斑,倒衬得旁边兰娜尔戴着的海蓝宝石耳坠黯淡了几分。

“玛格娜该不会躲在龙穴喂沃米索尔吧?”雷妮拉微微侧身,小声问兰娜尔,语气带着一丝困惑,“往年比武大会她比谁都积极,去年还偷穿我的礼服去逗弄戴蒙叔叔的黑马。”

兰娜尔眨了眨紫罗兰色的大眼睛,故意把声音压得又轻又甜,像浸了蜜:“或许……她在准备什么惊喜呢?比如……”她的话被看台上突然爆发的哄笑声打断。十七岁的兰尼诺·瓦列利安正指着校场入口的方向大笑,胸前的金链子随着他的动作晃出细碎的金光:“七神在上!瞧瞧那匹马!瘦得能让七神都掉眼泪!这是哪家穷得叮当响的骑士,连马都喂不饱,也敢来御前比武丢人现眼?”

兰娜尔立刻用手肘狠狠拐了一下哥哥的肋骨,眼神却亮晶晶地盯着校场入口处那个缓缓策马而来的身影,尤其是看清年轻骑士护腕上那抹随风飘动的银丝发带时,嘴角抑制不住地飞快扬起。

校场正门处,一个骑在瘦骨嶙峋的枣红马背上的年轻骑士,正被午后的骄阳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那匹马瘦得肋骨根根分明,鬃毛干枯纠结,沾满草屑。马鞍上挂着一面歪歪斜斜的青铜盾牌,上面刻着新月猎鹰的纹章,却被磨损得几乎难以辨认。骑士腰间悬着一柄磨得发亮的钢剑,剑鞘上缠着厚厚的亚麻布,掩盖着可能的裂纹,整体透着一股寒酸破败的气息。

骑士全身裹在明显不合身的生锈铁甲里,头上戴着覆盖整个面部的生锈铁面甲,只露出紧绷的下巴线条。胸甲大了不止一号,走起路来哐当作响,活像套着盔甲、摇摇欲坠的稻草人。看台上的小贵族们吹起尖利的口哨,几个喝得醉醺醺的汉子更是放声起哄:“嘿!骷髅骑士!是来讨剩饭吃的吗?”

“七神啊,”雷妮拉皱起秀气的眉头,望着那年轻骑士孤单的背影,他护腕上的银丝发带在风中飘动,那身形轮廓莫名地让她感到一丝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居然有人这么不自量力来参加比武大会,我真担心他会遇到戴蒙叔叔或者克里斯顿。愿七神保佑这个年轻骑士不要遇到他们,要不然输了还丢了性命可就太惨了。”

兰娜尔突然按住雷妮拉的手,紫罗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而笃定的光芒:“我赌他能赢过第一轮。等着看吧,好戏才刚开始。”她的语气不像开玩笑,倒让雷妮拉心底莫名地升起一丝期待。

“兰娜尔,你说这匹老马能撑过第一轮?别开玩笑了!”兰尼诺的笑声混在看台的嘘声中格外刺耳。上方传来“海蛇”科利斯·瓦列利安伯爵一声冷哼:“希望他的马别在冲锋时断了腿,弄脏整个比武场地。”他皱着眉抚摸着精心打理的胡须,显然对这寒酸的骑士极为不屑。

只有雷妮丝公主,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她的红宝石耳坠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光斑,指尖轻轻叩打着看台的边缘,仿佛在给那孤身入场的骑士打着节拍。“英雄不问出处,孩子,”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周围人耳中,“当年‘海蛇’驾着漏水的破船出海时,又有几个人看好他呢?”

韦赛里斯国王咳嗽着,貂皮披风从肩头滑落。他努力前倾身子,浑浊的眼睛费力地望向场中:“瞧那盾牌……是艾林家的纹章?简妮·艾林的人?”话音未落,怀里的伊耿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猛地挣脱了阿莉森的怀抱,踉踉跄跄地就向看台边缘跑去!小皮鞋在冰冷的石阶上敲出急促的鼓点:“玛格娜!玛格娜在下面!”

阿莉森惊呼一声,慌忙起身去拽孩子,慌乱中,指间的金戒指狠狠刮过伊耿娇嫩的脸颊,顿时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伊耿的哭喊声如同炸雷,瞬间盖过了校场刚刚响起的号角:“你弄疼我!坏妈妈!玛格娜救我!玛格娜!”

王室看台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骚动陷入一片混乱。就在这混乱的瞬间,那个被嘲笑的年轻骑士突然抬起了头!生锈铁面甲的缝隙里,两道奇异的光芒一闪而逝——左眼是初春嫩芽般生机勃勃的浅绿,右眼是深谷紫水晶般剔透的紫色!

玛格娜的心猛地一跳,慌忙低下头。这顶连夜从兵器库顺来的头盔,粗糙的铁锈蹭得她耳后发痒,却也完美地掩盖了少女柔和的轮廓。她往喉结处抹了把煤灰,又用绷带将胸脯紧紧缠裹,几乎喘不过气。头盔沉重地压在鼻梁上,生疼。这套伪装术是在河间地时,跟着一个落魄的流浪骑士哈罗德学的。此刻,连她自己都快认不出镜中那个粗砺的“黑鹰”骑士了。

这身半旧的银甲是从一堆废弃盔甲里翻出来的,胸甲内侧还刻着模糊的“B·T”缩写,大概是某个早已死去的骑士留下的遗物。旁边这匹瘦得皮包骨的枣红马,是她用一条珍珠项链在跳蚤窝的牲口市场换来的,马背上刻着前任主人恶毒的诅咒——“偷马贼去死”,青灰色的刻痕在阳光下泛着冷酷的光泽。

传令官皱着鼻子,像闻到了什么腐烂的东西,他的鼻子皱得像颗烂李子:“报上名来,骑士大人。您的盾徽……”他指着那面模糊不清的青铜盾牌,语气充满轻蔑,“恕我眼拙,从未见过如此……潦草的新月纹章。”

“黑鹰。”玛格娜刻意压低嗓音,让声带紧贴着冰冷的锁子甲摩擦震动,发出的声音嘶哑生涩,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互相刮擦,“来自谷地,为国王陛下的庆典献上微末之艺。”

“黑鹰骑士,来自谷地!”传令官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耐烦,草草宣布。玛格娜深吸一口气,灼热的空气带着沙尘涌入面甲内。她的手按在腰间那柄旧钢剑的剑柄上,剑鞘裂了道缝,被她用亚麻布仔细地缠了三圈,倒显得别有一番粗犷。

走过拱形的入场门洞时,看台上爆发的嘲笑声如同汹涌的潮水扑面而来。“瞧那马!比跳蚤窝的流浪狗还瘦!”“银甲?哈!怕是镀了层锡吧,太阳一晒就露馅!”玛格娜咬住舌尖,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面甲遮挡下,她的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等着吧,很快你们就笑不出来了。

第一场对决的对手,是海塔尔家的远亲,来自河湾地提利尔家族的骑士。他的铠甲锃亮如镜,上面镶满了耀眼的金玫瑰纹章。□□的坐骑膘肥体壮,油光水滑,光是那四只硕大的马蹄铁,价值就够买下玛格娜那匹瘦马三匹有余。玛格娜紧盯着对方高高举起的、闪着寒光的长枪尖头,突然想起去年在河间地的旷野上,流浪骑士哈罗德教她的那一招——当对手策马冲锋,长枪如毒蛇般刺来的瞬间,她猛地往左侧一带缰绳!瘦马似乎与她心意相通,灵巧地侧身!提利尔骑士的长枪带着凌厉的风声,几乎是擦着她的肩甲呼啸而过!就在两马交错、对手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刹那,玛格娜猛地勒转马头,手中长枪如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刺向对方腋下铠甲那几乎看不见的微小缝隙!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撕裂了空气!金玫瑰骑士像个沉重的麻袋般从马背上滚落,重重砸在沙地上,扬起一片尘土。看台上先是陷入一片死寂,仿佛时间凝固了一瞬,紧接着,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爆发出来!她听见兰尼诺·瓦列利安难以置信的惊呼混杂在巨大的声浪里:“见鬼!他……他怎么会知道那里没防护?!”

雷妮拉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忍不住拍手叫好,清脆的笑声格外悦耳:“快看!那个黑鹰骑士!他把提利尔家的蠢货捅下马了!”兰娜尔则兴奋地吹了声尖锐的口哨,像极了潮头岛的水手在甲板上为同伴的胜利欢呼。

接下来的战斗,在玛格娜眼中简直变成了一场滑稽的闹剧。她发现,这些穿着华丽铠甲、闪耀着家族纹章的贵族骑士们,大多只学了点花拳绣腿的漂亮把式。真正的实战技巧,恐怕还不如跳蚤窝那些为了活命而打架的泼皮无赖。

她用从潮头岛水手那里学来的“泥鳅滑步”,灵活地避开了一个风暴地骑士势大力沉的战斧劈砍;又将北境守夜人老兵传授的凶狠“咬喉式”擒拿,巧妙地用在一个河湾地骑士身上,引得对方怪叫连连;当她对上旧镇海塔尔家族的代表——奥托首相的幼子加尔温·海塔尔时,更是毫不犹豫地使出了谷地山民传授的、极其阴损的撩阴腿!加尔温·海塔尔像个被折断的稻草人般惨叫着摔落马背,看台彻底沸腾了!醉汉们的喝彩声几乎掀翻了天:“干得漂亮!阉了这些镀金的孙子!”“让他们尝尝泥地的味道!哈哈哈!”

当对手换成凯岩城的泰兰·兰尼斯特时,玛格娜感觉喉间一阵发紧,咽下的唾沫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金发少年骑着神骏的高头大马进场,铠甲上纯金打造的金狮纹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连马嚼子都是镀金的,与她□□那匹瘦骨伶仃的老马形成了刺眼而荒诞的对比。

冲锋的号角撕裂空气!玛格娜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简妮表姐在鹰巢城教导她的话:“对付傲慢的狮子,就得戳他最柔软的肚子!”泰兰的长枪挟着撕裂空气的锐响刺来!千钧一发之际,玛格娜猛地一拽缰绳!瘦马似乎与她心意相通,发出一声嘶鸣,竟人立而起!闪着寒光的枪尖险之又险地擦着她的胸甲掠过,在冰冷的铁板上刮出一溜刺目的火星!就在泰兰的战马前蹄尚未完全落地的瞬间,玛格娜借着瘦马下落的力道,反手将沉重的枪杆狠狠砸向泰兰腋下的铠甲连接处——那是所有精良铠甲也难以完全防护的弱点!

“砰!”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泰兰·兰尼斯特如同被重锤击中,整个人像个破麻袋般从马背上飞起,重重摔进沙地里!那顶象征着凯岩城荣耀的金狮头盔脱手飞出,在沙地上滚出老远。看台上先是一片死寂,紧接着,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狂热的欢呼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校场!兰尼诺·瓦列利安兴奋的口哨声格外嘹亮:“太棒了!这小子的骷髅马踩死狮子了!”

玛格娜勒住因惊吓而躁动不安的瘦马,面甲下的嘴角勾起一个胜利的弧度,尝到了滑落唇边的汗水的咸涩。她敏锐地注意到,泰兰从沙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时,目光紧紧锁定在她面甲的缝隙处,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的惊诧。去年在凯岩城那场觥筹交错的晚宴上,她曾与泰兰比试过剑术,那时她尚未束胸伪装,面容清晰可见。

她也看见雷妮拉激动地站起身,激烈地拍手叫好,颈间的紫水晶耳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斑。而阿莉森王后,则用手中精致的象牙扇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游侠公主,”泰兰拍打着身上的沙土,走近玛格娜的马旁,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她能听见,“你这身装扮,可比在凯岩城晚宴上那身拘束的裙子有趣多了。”他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玩味和欣赏,“今晚可否赏脸,与我共舞一曲?”

玛格娜没有回应,甚至连眼神都未给予。她只是轻轻一夹马腹,策马经过海塔尔家族的席位时,手腕微不可察地一抖,马鞭在空中甩出一个轻微的弧度,带起的沙尘精准地扑了端坐其上的奥托·海塔尔满脸!老首相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脸色铁青。在首相恼恨的咳嗽声中,玛格娜清晰地听见上方传来阿莉森王后哄劝伊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怨怼:“乖,听话,比武结束后玛格娜就会过来……”

半决赛对上克里斯顿·科尔时,玛格娜的掌心沁出了汗水,滑腻地贴在剑柄上。白袍骑士的银甲在骄阳下亮得刺眼,她看见他的剑柄上,紧紧缠着一条绣工略显粗糙的手帕——那是雷妮拉送的信物,上面绣着的三头龙纹样歪歪扭扭,像只不慎掉进池塘里挣扎的虫子。

科尔策马靠近,两匹马的头几乎碰到一起。他压低的声音穿过面甲的缝隙:“公主,您的护颈……没系紧。”关切中带着一丝无奈的提醒。

玛格娜在面甲后挑了挑眉,非但没有系紧,反而故意伸手将那本就松垮的护颈又扯开了些,让一小截白皙的脖颈暴露在阳光下。“要赢,”她的声音透过面甲,带着金属摩擦的沙哑质感,却清晰无比,“就得比野狗更凶残,不是吗,科尔爵士?”语气里带着挑衅。

第一回合对冲,两匹战马如同离弦之箭!科尔的长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擦着玛格娜头盔的边缘掠过,距离掀飞她的面甲只差毫厘!两杆长枪在半空中猛烈相撞!火星四溅,几颗滚烫的火星甚至溅入了玛格娜面甲的缝隙!“你在让我。”玛格娜咬牙低语,她自己的心跳声在头盔里轰鸣,几乎盖过了看台上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科尔的声音混着粗重的喘息传来:“不……是您比去年快了整整三步!”他突然再次压低声音,话语如同耳语,只有两人能听清,“雷妮拉公主今早特意问起您,说您那对蓝水晶耳坠,正好配她新做的那条红丝绒裙子。”他是在提醒她的身份,提醒她此刻应该优雅地坐在看台上,而不是穿着不合身的男装,在尘土飞扬的校场上与男人搏命。

玛格娜握紧枪杆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发白。一股无名的怒火猛地窜起!她不要这种小心翼翼的呵护,不要像雷妮拉那样被捧在高高的神坛上,连比武的荣耀都掺杂着他人的退让!

第二轮对冲,她故意卖了个破绽,动作似乎慢了一拍。科尔的长枪果然如毒蛇般直刺她露出的空门!就在枪尖即将及体的刹那,玛格娜猛地侧身,身体紧贴马鞍,同时闪电般伸手,一把拽住了对方战马的缰绳!瘦马吃痛,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猛地人立而起!两只沉重的铁蹄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踏在科尔横在身前的长剑上!

“咔嚓——!”一声令人心悸的金属断裂脆响,瞬间让全场屏息!当科尔握着只剩半截的断剑,有些狼狈地从沙地上站起时,玛格娜看见他嘴角渗出了一缕鲜红的血迹。这一幕,让她恍惚间想起了多年前,在训练场上,她失手用木剑划破他手臂时的情景。

“现在,”玛格娜的声音透过面甲,冰冷而清晰,“拿出你的真本事来,克里斯顿·科尔。”她手中的长剑稳稳指向对方,“否则,我就把这半截断剑,插进你那双漂亮的眼睛里。”

科尔浅绿色的眼睛在面甲后危险地眯起。下一轮冲锋,他的招式骤然变得狠辣凌厉!剑风呼啸,带着致命的杀机,狠狠擦过玛格娜的肋下!冰冷的剑锋在锁子甲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留下了一道明显的凹痕!玛格娜非但不惧,反而发出一声畅快的低笑,催动瘦马迎击!她用上在河间地学的“扫堂腿”技巧,剑身巧妙地格开对方攻击的同时,左脚猛地勾向科尔的小腿!科尔猝不及防,重心顿失,再次重重摔倒在沙地上!这一次,玛格娜的剑尖没有丝毫犹豫,冰冷地抵住了他咽喉处的凹陷。

“认输吗,”她的声音带着胜利者的宣告,“雷妮拉的代理骑士?”

裁判的旗帜果断挥下!胜负已分!

科尔突然抬手,摘下了自己的头盔。汗湿的黑发紧贴着他英俊的额头,汗水顺着棱角分明的脸庞滑落,滴在沙地上。“我承认,”他的声音带着喘息,却异常清晰,目光穿透人群,似乎只落在玛格娜的面甲上,“你更适合骑马挥剑,而不是坐在绣房里穿针引线。”他顿了顿,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补充道,“戴蒙亲王在看台上,他的眼神……像条盯上猎物的毒蛇。”科尔转身走向场边时,玛格娜清晰地看见他后背的银甲上,有一道浅浅的划痕——正是她刚才的长剑留下的,鲜红的血珠正从缝隙中缓缓渗出,在白袍银甲的映衬下,如同一朵在死亡之地悄然绽放的小花。

决赛前的短暂间隙,玛格娜躲在一排兵器架后喘息,仰头灌着皮囊里的清水。突然,一阵熟悉而带着戏谑的笑声从头顶传来。她猛地抬头,看见戴蒙·坦格利安不知何时已坐在高高的墙头上,姿态慵懒随意。“暗黑姐妹”的剑鞘垂落在他腿边,像一条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毒蛇。

“小怪物,”戴蒙晃了晃手中的酒囊,琥珀色的液体在阳光下闪动,“你那匹瘦马要是累死在场上,我就把我的黑马借给你。反正……”他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它也和我一样,讨厌这些穿金戴银、装腔作势的蠢货。”

玛格娜一把扯下闷热的面甲,汗水如同小溪般顺着她线条清晰的下巴滴落,在沙地上砸出小小的坑洼。“叔叔是来提前认输的吗?”她喘息着问,眼神却锐利如鹰。

戴蒙深紫色的眼睛在她那双独特的异色瞳孔上停留了片刻,突然咧开嘴,露出一个近乎狂野的笑容:“不,是来提醒你,”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金属般的质感,“爪子磨得再锋利,也抓不住铁王座的边儿。那玩意儿……”他指了指远处阳光下闪着寒光的看台,“它只认得鲜血的味道,闻不得眼泪的咸味。”

决战的号角声再次撕裂了校场喧嚣的空气!玛格娜翻身上马,目光投向对面那个银发披散的身影。戴蒙·坦格利安没有戴头盔,银色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皮绳随意束在脑后。他胸甲上黑红相间的三头龙纹章在阳光下仿佛流淌着真正的血光。他手中的长枪,比玛格娜的足足长了整整两尺,枪尖闪烁着致命的寒芒。

两匹战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对冲的瞬间,玛格娜眼前突然闪过六岁那年,戴蒙牵着她的小手,偷偷带她来到肃穆的铁王座前。他教她用古老的瓦雷利亚语,喊出那句“Dracarys”(龙焰)和“Valar Morghulis”(凡人皆有一死)。那时,他俯视着她的眼睛,也如同此刻一般,像两块燃烧着不灭火焰的紫水晶。

第一回合交锋!玛格娜的长枪没有直刺,而是在两马即将相撞的刹那,猛地横扫而出!这一招是和风暴地一个名叫蒙特的流浪骑士学的,专打那些傲慢轻敌者脆弱的膝盖!戴蒙□□的黑马猝不及防,惊嘶着猛地扬蹄!玛格娜抓住这电光石火的战机,手中长枪如同毒蛇出洞,闪电般突刺!冰冷的枪尖堪堪擦过戴蒙胸甲上三头龙的心脏位置,发出一声刺耳的刮擦声!

“学得挺快。”戴蒙深紫色的瞳孔中,终于燃起了真正的、棋逢对手般的兴味。

第二轮对冲,如同两道毁灭性的雷霆狠狠撞击在一起!长枪猛烈交击,爆出的木屑如同雪片般飞溅,甚至迷了裁判的眼睛!尘土飞扬中,玛格娜听见戴蒙的低语,那声音带着血腥气的磁性,用的是古老的瓦雷利亚语:“Lykirī, ?uha jorrāelagon!”(让叔叔看看,小怪物的獠牙有多利!)

长枪再次猛烈相撞!巨大的反震力让火星四溅,有几颗灼热的火星直接溅入玛格娜面甲的缝隙!她感觉虎口一阵剧痛发麻,几乎握不住沉重的枪杆!戴蒙的力量远超科尔,沉重得如同山岳倾轧!危急关头,她脑中闪过在跳蚤窝厮混时学来的下三滥招数——就在两马交错的瞬间,她猛地松开长枪,身体如同灵猫般前探,一把死死拽住了戴蒙腰间的皮带!

“啊!”惊呼声中,两人如同纠缠在一起的麻袋,一起从疾驰的马背上重重摔落在沙地上!

戴蒙落地瞬间便展现出惊人的反应,一个翻滚卸力,同时“锵”地一声拔出了腰间的“暗黑姐妹”!那如同寒冰凝结的剑锋带着死亡的啸音,擦着玛格娜的脖颈掠过!“这种下九流的招式你也学了过去,”戴蒙笑着,剑尖稳稳抵住玛格娜的咽喉,甚至挑断了她束胸衣的一根系带,“早知道该带你去狭海对岸的妓院开开眼界,省得你在这儿扮什么流浪骑士,净学些不上台面的东西。”

玛格娜眼中寒光一闪!她并未后退,反而趁对方剑尖微抬、重心稍滞的瞬间,左脚如同毒蝎摆尾,狠狠踢向戴蒙的膝窝后方!这阴狠的一招,是兰娜尔在里斯时,听妓女们闲聊时学来对付赊账醉汉的!戴蒙猝不及防,膝窝剧痛,闷哼一声,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玛格娜抓住这千分之一秒的空隙,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跃起,手中的剑鞘带着全身的力气,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在戴蒙的胸甲上!

“砰!”

“叔叔,”玛格娜喘息着,冰冷的剑尖却精准地指向戴蒙右肩铠甲的接缝处,声音带着一丝洞察,“你右肩的旧伤……还没好利索吧?”她清晰地记得,那是两年前在石阶列岛血腥的争夺战中,他被一个亡命的海盗头子砍伤的地方。

戴蒙的眼神骤然冷冽下来,深紫色的瞳孔里仿佛瞬间掀起了狂暴的风暴!“小怪物,”他的声音如同从冰窖中传出,“你以为赢了我,就能赢得所有人的认可?别太自以为是了!”他再次发起冲锋时,招式里再无半分戏谑与试探,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杀意!玛格娜感觉左臂外侧一阵火辣辣的剧痛,锁子甲被锋利的剑刃划开,鲜血迅速渗出,染红了冰冷的铁环。面甲被蒸腾的热气和汗水模糊,汗水顺着下巴不断滴落,却浇不灭她心中那团越烧越旺的火焰!

戴蒙的剑招狠辣刁钻,每一剑都直指要害,却又在最后关头巧妙地偏离半分,如同经验丰富的老猫在戏弄爪下挣扎的猎物。当“暗黑姐妹”第三次带着死亡的寒意擦过她腰侧时,玛格娜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猛地矮身,重心下沉,右脚如同钢鞭般狠狠扫出!靴底冰冷的马刺划过戴蒙的小腿皮靴,瞬间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够了!”韦赛里斯国王的声音带着惊怒和恐惧,猛地从看台上传来!他显然已经认出了那个悍勇无比的黑鹰骑士究竟是谁!“这是比武大会!不是生死决斗!住手!都给我住手!”他声嘶力竭地呐喊。

然而戴蒙充耳不闻!他的剑刃在空中划出一个诡异的角度,不再是刺向身体,而是直取玛格娜头盔面甲的系带!玛格娜本能地后仰躲避!只听“当啷”一声脆响!那顶沉重的生锈铁面甲应声而落,重重砸在沙地上!

刹那间,银白色的长发如同月光织就的瀑布,挣脱了束缚,在夕阳金色的余晖中倾泻而下,闪烁着珍珠般温润却又耀眼的光芒!

全场死寂!紧接着,如同滚油泼入冷水,震天的惊呼声浪轰然炸响!“玛格娜公主!”“是她!”“跳蚤窝的龙骑士!是玛格娜小公主!”看台上,跳蚤窝的平民们激动地认出了这个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孩,齐声呼喊起她在民间备受爱戴的绰号!

当“暗黑姐妹”冰冷的剑锋带着死亡的气息,再次擦过玛格娜锁骨的刹那,一串殷红的血珠顺着幽暗的剑身纹路被甩落,在金色的沙地上洇开一朵朵妖异的铁锈色花斑。玛格娜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她旋身闪避时,故意让肩甲粗糙的边缘与戴蒙的剑刃剧烈摩擦!刺耳的噪音中,迸射出一串刺目的火星!借着这股力道和身体后仰的惯性,她的靴跟深深陷入沙地,犁出一道长长的深沟!这个近乎自残的险招,迫使戴蒙不得不调整重心,稳住下盘。就在他重心转换的瞬间,右肩铠甲的接缝处,露出了不到半寸的、致命的破绽!

玛格娜的剑比她的念头更快!反手挥出的动作带着全身扭转的力量,甚至能听到骨节发出的轻微脆响!冰冷的剑尖如同拥有生命般,精准无比地楔入了那道微小的缝隙!剑锋刺破内衬的皮革,狠狠撞击在肩骨之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肉被碾压的细碎声响!

“跳蚤窝的龙骑士!玛格娜!玛格娜!”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瞬间席卷了整个角斗场!

剑刃从骨缝中抽出的闷响被巨大的声浪彻底吞没。玛格娜的剑尖稳稳抵住戴蒙喉结下方最脆弱的凹陷处。温热的血珠顺着剑脊缓缓滑落,滴在他玄黑色的胸甲上,如同给一朵淬毒的暗夜蔷薇点缀上诡异的露珠。她染血的唇角勾起一个与戴蒙如出一辙的、带着疯狂与胜利的弧度,眼尾那道被汗水与血水洇开的血痕,更添了几分凌厉的妖异。“还要继续吗,亲爱的叔叔?”她的声音沙哑却清晰,剑尖骤然向前压进半分!甲胄下渗出的血线顺着她的指缝蜿蜒而下,仿佛在两人之间,用最滚烫的鲜血,织就了一条猩红的、无法斩断的纽带。

而王室看台,早已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蜂巢,彻底炸开了锅!伊耿的欢呼声穿透所有嘈杂:“玛格娜!玛格娜赢了!玛格娜是英雄!”雷妮拉的手紧紧捂住嘴,紫罗兰色的眼睛瞪得滚圆,里面交织着极度的震惊、难以言喻的骄傲,以及对戴蒙伤势的深切担忧。兰娜尔兴奋地吹出一声尖锐无比的口哨,惊得附近枝头的麻雀扑棱棱飞起!兰尼诺惊吓过度,身体猛地后仰,差点从高高的看台上翻下去,幸而被身旁的科利斯伯爵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雷妮丝公主则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用力为玛格娜鼓掌。阿莉森王后手中的象牙扇子“啪”地一声狠狠合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泛白,胸前的翡翠项链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剧烈起伏。奥托首相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充满怒意的目光如同毒箭般射向场下那个肆意妄为的少女。韦赛里斯国王在金冠歪斜的情况下咳嗽着站起来,脸上混合着惊恐、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只有戴蒙,还躺在被夕阳染成血色的沙地上,仰头望着持剑而立的玛格娜,嘴角那抹带着血色的笑容,如同沙地上开败的最后、最妖艳的一朵红玫瑰。

当她最终用剑抵住戴蒙喉结时,夕阳正把整个校场涂抹成一片壮烈的、燃烧般的血色。戴蒙的银发沾满了沙粒和尘土,嘴角挂着的血笑,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传说中那位踏着血与火征服七国的先祖。“干得漂亮,”他低声说,声音只有近在咫尺的玛格娜能听见,带着一种奇异的赞赏,“不愧是活在我母亲阿莱莎·坦格利安影子里的……小怪物。”他顿了顿,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但记住,权力不是靠剑在沙地上赢来的,是靠龙焰在天空中烧出来的。你生于血与火中,就该在血与火中绽放,直到燃尽。”

玛格娜看着他深紫色瞳孔里自己那头发散乱、沾着血污的倒影,那眼神仿佛穿透了她,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疯狂的、渴望燃烧一切的、深藏于血脉深处的自己。

颁奖典礼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进行。韦赛里斯国王将象征冠军的月桂花环戴在玛格娜散乱的银发上时,玛格娜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和掩盖不住的药味。“我的小月亮……”他的声音发颤,带着深深的忧虑和疲惫,“你不该这么做……你母亲艾玛要是看见你这副模样……她会多伤心……”话未说完,伊耿已经再次挣脱了阿莉森的怀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头抱住玛格娜沾满沙尘和血迹的腿,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和兴奋的红晕:“玛格娜赢了!玛格娜是英雄!”阿莉森慌忙上前想要拉开孩子,慌乱中,指间的金戒指划过玛格娜的手背,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痕——与此刻她心中那道被现实狠狠撕开的、关于亲情与利用的巨大裂痕相比,这点皮外伤,根本不值一提。

晚宴在红堡宏伟的大厅里举行。乐师们卖力地演奏着欢快的曲子,却丝毫盖不住伊耿持续不断的哭闹声。这孩子像只护食的小兽,死死拽着玛格娜沾满血污和沙土的裙摆,不让任何侍女靠近:“玛格娜喂我!玛格娜抱我!”阿莉森端坐在首席,一身翠绿长裙上的金玫瑰在摇曳的烛火下显得格外刺眼夺目。她盯着被孩子缠住的玛格娜,眼神比手中冰镇过的葡萄酒还要冰冷。这场精心策划、意图为绿党势力扬威的比武大会,竟被玛格娜以如此惊世骇俗的方式彻底搅乱、光芒尽夺!奥托怨愤的眼神如同冰冷的毒蛇,时不时扫过阿莉森和玛格娜的方向,这让阿莉森既感到被父亲权威审视的喘喘不安,又升腾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愤怒。

玛格娜好不容易安抚住伊耿,将他交给一位强壮的侍女抱走。趁着大厅里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的混乱,她悄然溜出喧嚣的宴会厅,沿着冰冷的螺旋石梯快步向下,只想奔向马场,骑上她那匹瘦马,去龙穴寻找片刻的宁静。

却在转角处,撞见了等候在那里的克里斯顿·科尔。他身上的白袍还沾着校场的沙砾,手里捧着一个深蓝色的丝绒匣子。

“这是……”他将匣子递出,声音有些发紧,目光落在玛格娜染血的手背和散乱的银发上,“雷妮拉公主让我转交给您。她说……您扮骑士的样子,比维斯特洛任何一位领主都要威风。”匣子打开,深色的丝绒衬垫上,静静躺着一枚精致的银戒指。戒指的戒面被巧妙地雕琢成三条交缠的龙身,龙尾盘绕的中心,镶嵌着一颗切割完美的紫水晶,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神秘的光泽。

玛格娜笑了,那笑容带着一丝疲惫,却无比真实。她将那枚戒指直接套上自己的无名指,尺寸竟意外地合适。“替我谢谢姐姐,”她的声音恢复了少女的清亮,带着一丝俏皮,“不过我还是更希望她能送我一副真正合身的铠甲——”她突然顿住,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直视着科尔的眼睛。在转角处渗入的朦胧月光下,他那双浅绿色的眼睛,像极了北境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着她此刻狼狈却骄傲的身影。

“还有你,克里斯顿·科尔,”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下次比武,若再敢让我半分……”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我就用这剑鞘,狠狠敲你的脑袋,就像敲提利尔家那个金灿灿的蠢货一样!”

科尔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随即,一丝轻松的笑意在他英俊的脸上漾开。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替玛格娜理了理肩上那件沾满尘土的披风褶皱。“遵命,公主殿下。”他微微躬身,语气带着骑士的恭敬,却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不过,在下斗胆说一句……”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上玛格娜的异色双瞳,“您刚才在校场上的样子,比任何珠宝、任何华服都要耀眼夺目。连……”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连戴蒙亲王,都看傻了眼。”

两人相视片刻,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玛格娜告诉科尔自己要去龙穴,便匆匆与他告别,翻身上了那匹忠诚的枣红瘦马,一路疾驰向雷妮丝丘陵下那巨大、幽暗的龙穴入口。

沃米索尔一看到玛格娜的身影,巨大的头颅立刻亲昵地蹭了过来,粗糙的鳞片摩擦着她染血的铠甲,发出沙沙的声响。青铜巨龙琥珀色的竖瞳里,清晰地倒映出玛格娜的身影,以及——另一个倚靠在冰冷石墙旁的身影。

戴蒙·坦格利安不知何时已等在这里。他右肩缠着厚厚的绷带,血迹隐隐渗出,手里却依旧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暗黑姐妹”。冰冷的刀刃在龙穴深处跳动的火把光芒下,泛着幽冷致命的光。

“不打算继续享受胜利的荣光?”戴蒙的声音慵懒地响起,剑鞘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石壁,发出清脆的回响,“我听说,兰尼斯特家那个金发小子正满场找你,想向你讨一个胜利者的亲吻呢。”

玛格娜没有回头,手指继续抚摸着沃米索尔粗糙而温暖的鳞片,感受着老龙体内蕴含的磅礴力量:“你呢?叔叔,”她的声音平静无波,“是来讨要战败的安慰,还是想再次游说,劝我跟你去石阶列岛?你说过,那儿的海盗,至少比君临这些满口谎言的贵族有趣得多,他们捅刀子的时候,从不遮遮掩掩。”

戴蒙突然动了,像一道无声的影子靠近。他带着血腥味和草药气息的热气拂过玛格娜的后颈:“权力不是靠坐在王座下,等着别人施舍荣誉得来的,小怪物。”他冰凉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触感,缓缓划过玛格娜脖颈细腻的皮肤,最终停留在她腰间断剑剑柄上那道深深的裂痕处,“看看你父亲,被那该死的铁王座啃噬得只剩下一把枯骨,却还在天真地幻想着用荣誉和誓言就能维系住这个摇摇欲坠的王国。而你——”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如同毒蛇吐信,带着致命的诱惑,“你有龙!有剑!有流淌在血脉里的火焰!却甘心一辈子困在这座金丝笼里,做个哄孩子睡觉的保姆?!”

玛格娜没有躲避,指尖继续抚过沃米索尔鳞片上的旧伤疤,那些是昔日战斗的勋章。“我不要施舍的权力,”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在空旷的龙穴里回荡,“也不要依附于任何男人才能获得的地位。我要的——”她猛地转过身,鼻尖几乎要碰到戴蒙的下巴,异色的双瞳如同燃烧的熔岩,直视着他深紫色的眼睛,“是让整个维斯特洛都知道,玛格娜·坦格利安这个名字,不需要冠着任何人的姓氏,也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在那冰冷的铁王座上,刻下属于我自己的印记!”

戴蒙瞳孔微缩,清晰地看到她眼中自己那带着疯狂与激赏的倒影,如同两团正在互相吞噬的野火。“我会烧出一条全新的路,”玛格娜的声音斩钉截铁,“用我的血,我的剑,还有沃米索尔的龙焰——”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哪怕最后烧得只剩下一堆焦黑的枯骨,也要让后来者知道,曾经有一个叫玛格娜的坦格利安,在这个荒唐透顶的世界里,狠狠地咬下过一块肉!”

戴蒙死死盯着她,眼中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突然,他伸手,近乎粗暴地一把拽下玛格娜头上那顶象征胜利的月桂花环!娇嫩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一地,如同下了一场无声的、哀悼般的雪。“那就咬吧!”他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却又隐藏着冰冷的警告,“但记住,在你张开獠牙咬向别人喉咙的时候,背后也会有无数张贪婪的嘴,等着咬断你的骨头!”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玛格娜的灵魂,“比如你的好姐姐雷妮拉……很快,她看你的眼神,就会从宠爱变成深深的忌惮,就像你们的父亲,当年看我这个‘不安分’的弟弟的眼神一样;还有你那位尊贵的王后陛下……她怀里的伊耿,终有一天会明白,玛格娜姐姐手中的剑,远比母亲那条漂亮的绿裙子,更能带给他……致命的威胁!”

玛格娜弯下腰,从冰冷的石地上捡起一片尚未枯萎的月桂花瓣,轻轻放在沃米索尔巨大的鼻尖前。老龙琥珀色的竖瞳好奇地转动了一下,轻轻吸了一口气。那娇嫩的花瓣瞬间蜷曲、发黑,化作一缕青烟和一撮细小的灰烬。她抬起头,望向戴蒙,脸上忽然绽放出一个明媚得如同初升朝阳般的笑容,那笑容里蕴含的热度,却如同最炽烈的龙焰!“让他们咬吧!”她的声音清脆而充满力量,“反正,坦格利安的血脉,从来都是在彼此撕咬和被撕咬的痛楚中,才真正沸腾起来的!而我——”她的笑容愈发灿烂,带着无畏的锋芒,“早就准备好了!”

她猛地伸出手,按住戴蒙撑在石墙上的那只手!指甲深深掐进他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我要的权力,”她的声音如同宣誓,带着穿透石壁的力量,“不是靠踩着亲人温热的尸体,才能堆砌起来的!”她清晰地看到戴蒙眼中一闪而逝的刺痛,那痛楚迅速被更深沉的狂热所取代。“雷妮拉才是铁王座合法的继承人!而我——”她缓缓松开手,向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异色的双瞳在火光下熠熠生辉,“我会做她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剑!而不是你权力棋盘上,一颗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棋子!”

戴蒙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在空旷的龙穴里回荡,惊得栖息在黑暗角落里的渡鸦扑棱棱乱飞!他猛地举起手中的“暗黑姐妹”!幽冷的剑身在从高窗透入的月光下,泛着摄人心魄的寒光!“最锋利的剑?”他笑声渐歇,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嘲讽,“别忘了,再锋利的剑,也会生锈,也会折断!除非……”他深深看了玛格娜一眼,目光如同实质,“除非它永远浸在滚烫的龙焰里淬炼!”他不再多言,转身,拖着那件如同阴影般的披风,一步步走向龙穴深处更浓重的黑暗。“等你厌倦了当一把‘剑’的时候,小怪物……”他的声音从黑暗中幽幽传来,“叔叔的船,永远在黑水湾等着你。”

玛格娜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戴蒙的背影,直到那抹浓郁的黑色彻底融入龙穴的阴影,消失不见。沃米索尔似乎感知到她的心绪,低沉的龙息再次喷向夜空,橘红色的火光短暂地照亮了地上那顶散落的月桂花环。娇嫩的花瓣在火焰的热浪中,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悄然枯萎、卷曲。

晨雾如同冰冷的幽灵,无声无息地漫进巨大的龙穴。玛格娜独自坐在沃米索尔一只巨大的、覆盖着青铜色鳞片的爪子上,望着远处红堡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尖顶。昨夜激战留下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却奇异地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所取代。戴蒙说得对,权力,从来不是靠谁的施舍就能安稳握在手中的。她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剑与血,在铁王座巨大而冰冷的阴影里,狠狠地刻下了一道带血的裂痕。坦格利安家的公主,骨子里本就流淌着征服的血液,就该在血与火的残酷淬炼中,百炼成钢!

“玛格娜!”伊耿奶声奶气的呼唤声,带着孩子特有的穿透力,从雷妮丝丘陵龙穴的入口处传来。玛格娜低头望去,只见小王子正死命拽着兰娜尔的手,跌跌撞撞地朝这边跑来。他那头银金色的卷发上沾着几片新鲜的草叶,小脸蛋上还糊着没擦干净的果酱。很明显,他又在耍赖皮缠着兰娜尔来找她了。兰娜尔看到玛格娜坐在龙爪上、头发散乱、铠甲未卸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银铃般的笑声在空旷的龙穴里格外清脆:“看来我们威风凛凛的黑鹰骑士,终究还是要变回游侠公主了?”

玛格娜利落地从沃米索尔巨大的龙爪上跳下,沉重的铠甲碰撞声惊得老龙甩了甩尾巴,发出一声低沉的鼻息。她摘下沾满沙尘和血污的护腕,露出里面被粗糙内衬磨得通红的皮肤。然而,当她弯腰抱起扑过来的伊耿时,脸上的笑容却瞬间变得无比温柔。“不,”她看着孩子清澈眼眸里自己清晰的倒影——那个银发异瞳、沾着血污却眼神坚定的身影,声音清晰而有力,“我既是游侠公主,也是黑鹰。就像我们坦格利安的龙,”她抬头,望向龙穴外渐渐亮起的天空,“既能在九天之上自由翱翔,也能在泥泞之地翻滚搏杀。但永远不会忘记——”她的话语掷地有声,“自己生来,就是要喷吐烈焰,焚尽一切阻挡的!”

伊耿似懂非懂地点着小脑袋,胖乎乎的小手一把抓住玛格娜铠甲上残留的、已经枯萎的玫瑰花瓣,突然踮起脚,将那可怜的花瓣用力按在玛格娜的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玛格娜漂亮!比母亲漂亮一百倍!”兰娜尔闻言,笑得前仰后合。玛格娜抱着孩子,目光却越过龙穴的阴影,投向远方天际那轮正奋力挣脱地平线束缚的朝阳。那初升的光芒,如此纯粹,如此耀眼,带着一种新生的力量。她突然觉得,这漫漫长夜之后挣来的第一缕阳光,比世间任何璀璨的珠宝都要珍贵。因为它带着血与沙的味道,带着汗水的咸涩,带着胜利的灼热,真实得……让人眼眶发热。

红堡的晨钟,穿透薄雾,悠长地响起,宣告着新的一天的开始。玛格娜知道,从这一刻起,会有无数双眼睛聚焦在她身上,有无数张嘴在背后议论她,有无数双手试图抓住她、控制她、或是将她推入深渊。但,没关系。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细剑,冰冷的剑柄上,还紧紧缠着那截银色的发带——那是兰娜尔送的,是她作为“黑鹰骑士”的证明,也是她挣脱束缚、展翅飞翔的徽章。

毕竟,在这个流淌着龙血、名为坦格利安的家族里,从来就没有“普通”二字可言。而她,玛格娜·坦格利安,注定要在这片由血与火铺就的宏大舞台上,用自己的剑、自己的龙、自己的意志,刻下属于她的、永不磨灭的传奇印记。哪怕这传奇的每一页,都必然沾满沙砾的粗粝、鲜血的滚烫,以及……那源自血脉深处、永不熄灭的龙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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