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完全从君临的红堡散去,像一层湿冷的、半透明的裹尸布,缠绕着高塔与城墙。玫瑰园里,湿润的露珠压弯了花瓣和草叶,空气沉甸甸的,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花朵过于甜腻的芬芳。
玛格娜踮着脚尖,小小的身躯绷得紧紧的,努力伸展手臂去够那最高处、开得最盛的一朵白玫瑰。月光般的银白长发从她肩头滑落,在她动作间如流淌的瀑布般在薄雾中轻轻晃动。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起细微的发丝飘拂,拂过她专注的脸颊。
她咬着下唇,指尖堪堪触碰到那冰凉的、带着细小绒毛的花瓣边缘。母亲艾玛王后日渐憔悴的脸庞和夜不能寐的叹息浮现在眼前。梅罗斯大学士低沉的话语也在耳边回响:“……安神的药枕,陛下,玫瑰的香气是其中一味,要新鲜,要饱满……” 为了这个,她天不亮就溜出了温暖的育儿塔,像个小小的贼,潜入这片属于王后的寂静领地。
艾玛王后近来总是恹恹的,苍白的面容让玛格娜心头揪紧。每一次看见母亲疲惫地靠在软枕上,勉强对她微笑,玛格娜就觉得心窝里那块因为娜梅莉亚被夺走而留下的空洞,又冰冷地扩大了几分。那颗本该在她怀抱里、温暖着她的龙蛋,如今不知被父亲韦赛里斯锁在了哪个不见天日的角落。失落感像藤蔓,无声无息地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呼吸都变得沉重。
韦赛里斯心疼她,却也固执地认为这是为了她好,那是为了断绝她“不切实际”的妄想。于是,她小小的生命被塞进了新的轨道:由雷妮拉的首席女官、以严厉著称的费尔伯爵夫人教导繁复到令人窒息的宫廷礼仪,向雷妮拉的女伴、莱昂诺·斯壮伯爵的女儿哈兰妮·斯壮学习辨认那些气味浓烈、名字拗口的遥远香料,甚至继续跟阿莉森·海塔尔练习那让玛格娜头疼不已的刺绣编织。费尔夫人私下对韦赛里斯承认玛格娜学得很快,只是心思总像小鸟一样飞走;哈兰妮则惊叹于玛格娜对香料那种近乎天赋的敏锐嗅觉;一向温婉的阿莉森也真心实意地称赞过,玛格娜最近的针脚确实比从前整齐漂亮了许多。然而,这些赞誉似乎都未能真正填补那颗龙蛋留下的空洞。
玛格娜乖巧地学习着,心里那头名为“天空”的野兽却从未被驯服,它日夜咆哮着,渴望挣脱束缚,渴望像传说中的维桑尼亚王后驾驭瓦格哈尔,像娜梅莉亚女王指挥她的万艘战舰那样,在广阔天地间自由翱翔,成为真正战士的渴望,像埋在灰烬下的火种,只等一阵风,就能重新燃起炽热的火焰。
就在她的指甲即将掐断花茎的刹那,一个清亮又带着戏谑的笑声穿透了湿冷的空气,惊得她浑身一颤。
“玛格娜!又在偷摘母亲的花?”
玛格娜猛地转身,动作太大,粗糙的亚麻布裤装下摆“嗤啦”一声,被一丛带刺的玫瑰枝条狠狠勾住。她小小的身体顿时失去平衡,眼看就要狼狈地摔进扎人的花丛里。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戴着精致蕾丝手套的手闪电般探出,牢牢抓住了她后衣领,稳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雷妮拉已经亭亭玉立,如同初升的朝阳般耀眼夺目。浓密的银金色发髻上别着一枚小巧的珍珠发卡,晨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她穿着丝绒长裙,裙摆上用金线绣着蜿蜒的龙形纹章,华贵而威严。相比之下,玛格娜那身男孩式的、洗得发白的亚麻布裤装和磨旧的短靴,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刺眼。
玛格娜脸颊微红,下意识地把刚摘下的那朵还带着露珠的白玫瑰往怀里藏,仿佛那是烫手的山芋。“才不是偷!”她大声辩驳,声音在寂静的花园里显得有些突兀,“我要给母后做药枕!梅罗斯学士说白玫瑰能安神!”她仰着头,异瞳直视着姐姐,里面混合着倔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安神?”雷妮拉挑眉,嘴角弯起一个无奈的弧度,她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玛格娜光洁的额头,“那你该让女仆来摘。瞧瞧你的手——”她捏起玛格娜一只沾满了泥土和草屑的小手,展示着上面的狼狈,“还有你的裤子。”她指了指被勾破的裤脚。
玛格娜毫不在乎地用力甩了甩手,泥点子溅到旁边的玫瑰叶子上。她眼珠飞快地一转,忽然指向雷妮拉身后的天空,脸上瞬间换上一种极度的惊奇:“叙拉克斯!快看!”声音又急又亮。
雷妮拉几乎是本能地、带着惊喜和关切猛地转身抬头,循着妹妹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高远的云层缝隙间,一道橘红色的巨大身影优雅地滑翔而过,阳光在它庞大的、覆盖着鳞片的翼膜上跳跃、碎裂,洒下点点流动的金光。那是她的小龙,她的伙伴。
就在雷妮拉心神被爱龙吸引的瞬间,玛格娜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般动了。她飞快地将怀里的白玫瑰塞进姐姐长裙外那个装饰性的丝绸口袋,动作快得几乎留下一道残影。紧接着,她拔腿就跑,那双旧短靴踩在湿漉漉的鹅卵石小径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快声响,小小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层层叠叠的玫瑰花丛后。
“站住!玛格娜!”雷妮拉反应过来,又好气又好笑地追了两步,最终停下,望着妹妹消失的方向,无奈又宠溺地笑出声,“你这小骗子!”她摇摇头,伸手探入那个被塞得鼓鼓囊囊的口袋,摸出了那朵被揉得有些蔫了的白玫瑰。花瓣的缝隙间,意外地夹着一张卷起来的、边缘粗糙的羊皮纸小纸条。她展开纸条,上面是稚嫩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极其用心的字迹:
给母后的礼物,雷妮拉代劳。
一丝暖流悄然流过雷妮拉的心房,驱散了清晨的微寒。她看着纸条,又看看妹妹消失的方向,最终将纸条小心地重新卷好,连同那朵沾着晨露和妹妹体温的白玫瑰,轻轻放回了口袋。
玛格娜奔跑在红堡蜿蜒的长廊里。清晨的冷空气带着君临特有的复杂气息——海风的咸腥、远处渔港的鱼腥、贫民窟升起的劣质煤炭烟味,还有永不消散的、淡淡的**气息——涌入她的鼻腔。她像一只熟悉每一个角落的小耗子,灵活地绕过捧着银质水罐低头疾行的女仆,避开盔甲沉重、巡逻的金袍卫士投来的诧异目光。她的亚麻布裤装摩擦着冰冷的石砖,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身上似乎还沾染着玫瑰园里清冷的露水气。
今天傍晚费尔伯爵夫人要考察她的礼仪课,这意味着她必须在下午之前完成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去跳蚤窝。听说最近又多了好些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她得赶早去,多带些食物和药膏,饥饿和疾病从不等人。
她熟门熟路地钻进厨房后门,里面炉火正旺,厨房里弥漫着烤面包的浓郁香气和炖肉的暖意,熟悉的厨娘胖艾莎看到她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立刻露出了然又无奈的笑容。
“小公主,又要‘出征’啦?”艾莎用沾着面粉的胖手揉了揉玛格娜的银发,“面包刚出炉,小心烫!硬奶酪在这儿,小公主,小心拿着。”她利落地用油纸包起几块还散发着热气的粗麦面包,又塞给她一块用盐腌过的硬邦邦的奶酪。
“谢谢艾莎!”玛格娜的声音清脆,小心地抱着食物,又熟门熟路地溜进旁边的小储藏室,那里放着女仆们浆洗好的干净旧布条,正好用来包扎伤口。她动作麻利地卷起一小捆塞进怀里。接着,她像一阵风似的跑向学士塔,梅罗斯大学士正在翻阅一卷厚重的羊皮卷轴。看到气喘吁吁的小公主,梅罗斯花白的眉毛抬了抬。
“殿下?这么早?”
“药膏,大学士,最好的那种!”玛格娜急切地说,小手扒着高高的桌沿。
梅罗斯叹了口气,从身后的药柜里取出一个陶罐,里面是散发着浓烈草药气息的棕色膏体。“省着点用,殿下,这是最后一点艾菊根配的了。”他叮嘱着,看着玛格娜宝贝似的把陶罐也抱在怀里,小小的身子被面包、布条和药罐塞得鼓鼓囊囊,像一只努力搬运过冬粮的松鼠。她转身跑开时,梅罗斯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洗得发白的旧斗篷上,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玛格娜低头看了看自己。新的亚麻短衣洗得发白,但很干净。短衣之下,紧贴着心口的位置,是母亲艾玛王后亲手为她缝制的、绣着精致鸢尾花花纹的贴身小衣。
那是艾玛王后最爱的花。她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母亲坐在窗边阳光下穿针引线的样子,温柔而专注。指尖抚过那些细密的针脚,仿佛还能嗅到一丝丝残留的、母亲身上那种混合着玫瑰与药草的、令人心安的淡雅香气。这是她的护身符,她穿着它,感觉母亲就在身边。
玛格娜用力吸了吸鼻子,将那温暖的气息和要去帮助他人的决心一起压进心底。她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自己此刻的模样——不是为了成为淑女,而是为了去做些什么。
她抱着食物和药罐,脚步轻快地穿过通往红堡侧门的长廊。阳光透过高大的拱窗,在地面投下长长的、不断移动的光斑。就在她即将踏上通往侧门的螺旋石阶时,一个慵懒又带着金属般冷硬质感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从上方楼梯的阴影里幽幽飘出。
“小怪物又要去当你的跳蚤窝圣母了?”
玛格娜的脚步像被钉住,猛地刹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了一下。
戴蒙的身影从盘旋楼梯的暗影中缓缓步出。他倚靠着冰冷的石壁,姿态闲适得像在自家花园散步,身上那件猩红色的披风一角垂落在地,像凝固的血迹。暗黑姐妹的剑鞘随意地斜挎在腰间,随着他细微的动作,坚硬的剑鞘尖端偶尔磕碰在古老粗糙的石壁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清脆而冰冷的“咔嗒”声。
他手里把玩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正慢条斯理地削着一个苹果。薄薄的果皮如同丝绸般连绵不断地垂下,露出的果肉在穿过石窗的晨光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珍珠般的苍白光泽。
一股寒意顺着玛格娜的脊背爬上来。自从那次惊心动魄的夜间飞行后,韦赛里斯就明里暗里地警告戴蒙离她远点。她自己也心有余悸,在跳蚤窝做“善事”时,只要远远瞥见那抹猩红披风的一角,就会立刻像受惊的耗子一样躲进破屋烂巷的阴影里,这完全不是她以往敢和戴蒙针锋相对的风格。
她只是不想让本就忧心忡忡的父亲和体弱的母亲再为她担惊受怕。戴蒙显然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刻意的疏远。今天,他不再满足于远远地投来戏谑的目光,而是直接在这里堵住了她。
无处可逃了。玛格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慌乱,挺直了小小的脊背,转过身面对他。那双异瞳里,翡翠与紫水晶的光芒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明亮,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强装出来的镇定。
“我要去跳蚤窝分发食物。”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目光扫过他手里那个削得异常完美的苹果,一个念头闪过。她故意踮起脚尖,伸手去够:“苹果削得不错,叔叔,给我尝尝?”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挑衅,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或许还能趁机抢过来。
戴蒙的嘴角勾起一个洞悉一切、充满玩味的弧度。他非但没有递给她,反而在她小手即将碰到时,倏地将苹果高高举过头顶。玛格娜的小伎俩在他眼中如同透明的水晶。他俯视着她因努力伸手而绷紧的小脸,低沉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空旷的石阶间回荡,带着金属的寒意。
“雷妮拉姐姐说你又把丝绸街的妓女带到金袍军大营了,”玛格娜仰着头,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声音拔高了几分,“信不信我去告诉父亲?”
戴蒙浓眉一挑,眼中戏谑更浓。他似乎觉得这威胁极其幼稚可笑。就在玛格娜以为他要出言嘲讽时,他突然闪电般地将手中削好的苹果整个塞进了她因为说话而微张的小嘴里!冰凉的果肉猛地堵住了她的呼吸和话语,果皮的酸涩和果肉的清甜瞬间在舌尖炸开,混合成一种奇异的味道。她本能地咬住,瞪大了眼睛,噎得她小脸通红,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这才是我认识的小怪物!”戴蒙爆发出一阵更响亮、更肆无忌惮的大笑,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有趣的事。笑声稍歇,他俯下身,那张英俊却带着危险气息的脸凑近玛格娜,猩红披风几乎要扫到她身上。
“替我问候那些穷鬼,”他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嘲弄,“就说跳蚤窝之主的钱袋,永远为他们敞开。”他的目光落在玛格娜那身简陋的男孩装束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接着,他伸出手指,粗糙的指腹带着薄茧,带着一种近乎狎昵的危险感,轻轻划过玛格娜左眼下方那翡翠色的虹膜边缘。“但下次再让我看见你穿着这身破布在城里乱跑……”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如同龙穴深处吹出的寒风,“我就把你绑在科拉克休的爪子上,绕着君临飞三圈,让全城的人都看看,坦格利安的小公主是个什么野样子。”
玛格娜像被毒蛇舔过,猛地向后一缩头,同时用力拍开他停留在自己脸上的手。“呸!”她吐出嘴里的苹果,小脸气得通红,“坏蛋!”她毫不犹豫地对着戴蒙扮了一个极其夸张的鬼脸,然后抱着她的“物资”,头也不回地冲下石阶,跑出了红堡的侧门,将戴蒙低沉的笑声和那抹令人窒息的猩红彻底甩在身后。
红堡高耸的阴影被玛格娜甩在身后。君临城如同一个巨大的、污秽的蜂巢,在灰蒙蒙的晨雾中缓慢而沉重地苏醒。狭窄曲折的街道两旁,低矮的木石房屋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仿佛随时会倾倒。污水在鹅卵石路面的凹坑里积成浑浊的小潭,散发着刺鼻的恶臭。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拖着疲惫的脚步开始一天的挣扎,麻木的脸上刻着生活的艰辛。
玛格娜抱着面包、奶酪和药罐,像一尾灵活的银色小鱼,熟练地在肮脏拥挤的街巷间穿行。她避开醉倒在路边的酒鬼,绕过散发着浓重鱼腥味的摊贩,对那些向她投来的、混杂着好奇、敬畏和麻木的目光报以点头或微笑。她认识很多跳蚤窝的面孔:瘸腿的老木匠本恩,总是在门口晒太阳,见到她会努力欠身;卖廉价陶罐的寡妇萝丝,会塞给她一个歪歪扭扭的小杯子;还有总是沉默寡言、但眼神温和的补鞋匠乔斯……
最终,她钻进一条更加狭窄、更加阴暗的巷子深处。这里被两堵高耸的、布满霉斑和污迹的房屋外墙夹着,终年不见阳光,潮湿阴冷。五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一个破败的门洞角落里,像一窝瑟瑟发抖的雏鸟。他们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可能只有三四岁,都穿着几乎无法蔽体的破烂布片,小脸上沾满污垢,眼神空洞而饥饿。玛格娜的到来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瞬间点亮了他们麻木的眼睛。
“公主殿下!” “玛格娜姐姐!” 细弱而带着惊喜的呼唤声响起。
玛格娜蹲下身,和他们平视,脸上露出温暖的笑容。她小心地解开包裹,将还带着微温的硬面包和坚硬的奶酪分给他们。饥饿让孩子们忘记了矜持,他们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接过食物,狼吞虎咽起来。玛格娜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大约七八岁的男孩汤姆身上。他比其他孩子更瘦弱,裸露在破布外的胳膊和小腿上布满了青紫的淤痕和结痂的擦伤,有些伤口边缘红肿,显然发炎了。汤姆察觉到她的注视,下意识地把受伤的手臂藏到身后,眼神躲闪,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卑微和怯懦。
“汤姆,过来。”玛格娜轻声唤他,打开那个小小的药罐,浓烈的草药味立刻弥漫开来。
汤姆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把伤痕累累的手臂藏到身后,黑乎乎的小脸上满是怯懦和羞耻:“殿下…太脏了…别碰…”他声音细若蚊蚋。
“没关系。”玛格娜的语气不容置疑。她伸出小手,毫不在意地握住汤姆那布满污垢和伤口的手腕,力道很轻,却很坚定。她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布条沾上药膏,一点一点涂抹在他手臂最严重的几处伤口上。汤姆的身体先是僵硬,随后在药膏带来的轻微刺痛和清凉感中慢慢放松下来,他咬着嘴唇,眼眶却悄悄地红了。玛格娜的动作异常轻柔专注,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在对待世上最珍贵的瓷器。
分发完食物,玛格娜又从自己小小的钱袋里数出几枚银币,跑到巷口一个摇摇欲坠的裁缝铺子。铺子老板是个愁眉苦脸的老头,看到公主亲自光顾,惶恐得手足无措。玛格娜指着几件最便宜、最厚实的粗布旧衣,坚持付了钱,然后抱着这些对她来说过于沉重的衣服回来,分给那几个几乎衣不蔽体的流浪儿。孩子们捧着干净厚实的衣服,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混合着脸上的污迹流下。他们围着她,用最笨拙、最真挚的话语表达着感激,称她为“跳蚤窝的龙骑士”。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哭泣声传来。卖鱼的妇人米娅抱着一个破旧的襁褓,慌慌张张地跑进了巷子。她脸上混杂着疲惫、焦虑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围裙上沾满了鱼鳞和污渍。
“公主殿下!仁慈的殿下!”米娅的声音带着哭腔,噗通一声跪倒在玛格娜面前,“求求您……求求您摸摸这孩子,赐福给他吧!”她颤抖着掀开襁褓一角,露出里面一个极其瘦小的婴儿。婴儿的脸皱巴巴的,泛着不健康的青紫色,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掉。“他……他生下来脐带就缠着脖子,接生婆都说活不成了……求您发发慈悲,给他一点坦格利安家的福气吧!”米娅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玛格娜的心猛地揪紧了。那婴儿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小小的胸膛艰难地起伏着。一种巨大的、混合着怜悯与无力的悲伤攫住了她。她毫不犹豫地解下腰间那个绣着坦格利安家徽的精致小钱袋,从里面倒出三枚沉甸甸、闪烁着诱人金光的金币。她不由分说地将金币塞进米娅粗糙的手里。
“拿着,米娅,”玛格娜的声音异常坚定,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决断,“这不是赐福的钱,是给孩子的礼物。“给孩子买点好的羊奶,找个好点的草药师看看,让他活下来!”
米娅看着掌心那三枚金灿灿的金币,眼睛瞪得滚圆,仿佛捧着烧红的炭火。这足够他们一家人省吃俭用好几个月!她惶恐得语无伦次:“殿下!这……这太多了!我不能……太贵重了……”
米娅看着掌心那三枚金灿灿的金币,眼睛瞪得滚圆,仿佛捧着烧红的炭火。这足够他们母子省吃俭用好几个月!她惶恐得语无伦次:“殿下!这……这太多了!我不能……太贵重了……”
“拿着!”玛格娜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为了孩子!”她的眼神清澈而锐利,像两把小小的利刃。
米娅被这气势慑住,嘴唇哆嗦着,最终颤抖着将金币紧紧攥在手心,眼泪流得更凶了,那是感激的泪水。玛格娜这才俯下身,伸出自己干净的小手,极其轻柔地去触碰婴儿那皱巴巴的、冰凉的小手,仿佛想将自己微弱的生命力传递过去。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婴儿皮肤的刹那,巷子口突然爆发出女人尖锐凄厉的哭喊和男人粗鲁下流的咒骂声!
“放开我!救命啊——!”
“妈的,给老子老实点!贱货!”
玛格娜猛地抬头。只见三个穿着金袍子制服、但浑身酒气冲天、脚步踉跄的士兵,正将一个年轻的女孩死死按在对面肮脏潮湿的墙壁上!那是裁缝铺老板的女儿玛丽!玛丽的衣服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裙,她拼命挣扎哭喊,脸上满是泪水和恐惧。一个士兵正□□着将满是酒气的嘴往她脖子上拱,另外两个则粗暴地撕扯着她的裙摆。
浓烈的劣质酒精味和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其中一个士兵手上似乎有未愈合的伤口)混合在一起,如同腐烂沼泽里升腾的瘴气,猛地扑向玛格娜的鼻腔。这气味瞬间唤醒了她记忆深处最厌恶的场景——丝绸街那些廉价刺鼻的脂粉味、萎靡浑浊的空气、以及那些露骨下流的调笑。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和冰冷的愤怒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
“放开她!”稚嫩的童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撕裂,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尖利,在狭窄的巷子里炸响!
玛格娜像一头被激怒的小狮子,猛地从地上弹起,甚至没来得及思考。她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朝着那三个施暴者冲了过去!愤怒烧灼着她的理智,身体的本能早已超越了思考。奔跑的瞬间,那柄一直悬挂在她腰间的龙晶匕首已被抽了出来!黝黑、锋锐、闪烁着火山玻璃般冰冷光泽的刃尖,在巷口透入的、被污浊空气扭曲的晨光中,划出一道死亡的银弧!
那三个醉醺醺的金袍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和冲来的小小身影惊得一愣,手上的动作下意识地停住。他们眯着被酒精糊住的眼睛,费力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还没他们腰高的小不点。银色的头发?破旧的男孩衣服?哈!肯定是跳蚤窝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想玩英雄救美!
“哟呵!哪来的小杂种?”为首的独眼士兵一把推开哭得几乎瘫软的玛丽,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独眼盯着玛格娜,脸上挂着极度轻蔑和淫邪的怪笑,“想学人出头?怎么,也想跟这小贱人一起伺候伺候大爷们?”他打着恶臭的酒嗝,伸出肮脏油腻的大手,就朝着玛格娜粉嫩的小脸蛋摸去,嘴里喷出令人作呕的气息,“啧啧,小模样还挺俊,细皮嫩肉的,不知道尝起来……”
那浓烈的酒臭和污言秽语如同实质的秽物泼在玛格娜脸上,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只带着厚茧和污垢的、散发着汗臭和血腥味的手掌,眼看就要碰到她的皮肤。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戴蒙叔叔那些半是戏谑、半是认真的教导如同冰冷的闪电劈入她的脑海:“手肘夹紧!手腕翻转!像蛇咬人一样!快!准!狠!别犹豫!”
没有时间思考后果。身体比意识更快。玛格娜小小的身体猛地一沉,重心压低,握着龙晶匕首的右手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手肘紧贴肋下,手腕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猛地向上一翻!黝黑的匕首化作一道致命的黑线,带着她全部的惊惧、愤怒和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精准无比地刺向那只伸来的、肮脏手腕上方的咽喉!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头皮发麻的、仿佛皮革被刺破的声响。
时间仿佛凝固了。
滚烫的、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液体,如同喷泉般猛地溅射出来!有几滴甚至带着灼人的温度,直接溅到了玛格娜的脸上、眼皮上。更多的则像泼洒的油漆,瞬间染红了她身上那件崭新的亚麻短衣前襟——也染红了短衣下、母亲艾玛王后亲手绣在她贴身小衣上的那朵纯白的鸢尾花。洁白的丝线贪婪地吸收着温热的血液,那朵象征着纯洁与王后慈爱的花,顷刻间被染成了刺目、狰狞的暗红色。
那只伸向她的、属于独眼士兵的肮脏大手,僵在了半空。他脸上的□□瞬间冻结,扭曲成一个极度惊愕和无法置信的表情。他仅存的那只眼睛瞪得溜圆,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握着匕首、脸色煞白如纸的银发小女孩。喉咙处,一个细小的黑色洞口正汩汩地向外涌着鲜红的血沫。他徒劳地用另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脖子,试图堵住那奔涌的生命力,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拼命拉扯般的恐怖声响。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沉重地向前跪倒,最终“砰”地一声砸在肮脏的地面上,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浓烈的血腥味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狭窄的巷子。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降临了那么一瞬。
另外两个金袍子士兵脸上的醉意和轻蔑,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震惊和无法遏制的恐惧!他们看清了!看清了那张溅满血点、却依然精致得如同瓷娃娃的脸!看清了那双闪烁着紫与绿、此刻却空洞得吓人的异瞳!
“坦……坦格利安……”其中一个士兵牙齿咯咯打颤,面无人色地挤出几个字。是国王的小女儿!那个在跳蚤窝到处乱跑、被他们私下嘲笑为“小疯子”的玛格娜公主!他们干了什么?调戏民女,还想侵犯一个公主……而且被她杀了同伴!恐惧瞬间转化为绝望的疯狂。他们知道,无论结果如何,他们的下场绝对比死更惨!那个“跳蚤窝之主”戴蒙王子会把他们剥皮抽筋!
“宰了她!一起死!”绝望的嘶吼从另一个士兵口中迸出。两人眼中瞬间布满疯狂的血丝,几乎是同时,“锵啷”一声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冰冷的寒光在肮脏的巷子里闪过,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凶狠地朝着那个小小的、僵立在尸体旁的身影劈砍过去!
剑锋撕裂空气的尖啸就在耳边!
玛格娜握着那柄仍在滴血的龙晶匕首,小小的身体像是被冻僵了,无法动弹。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把闪着寒光的剑刃,带着死亡的气息,朝着她的头顶和脖颈落下!世界仿佛失去了声音和颜色,只剩下那两抹不断放大的寒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比阳光更刺目、比寒冰更凛冽的剑光,如同撕裂乌云的闪电,毫无征兆地从玛格娜头顶上方掠过!冰冷的剑气甚至拂动了她额前沾染着血污的银白发丝!
“铛!铛!”两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几乎同时炸响!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声!
暗黑姐妹!那把传说中由瓦雷利亚钢锻造、薄如柳叶、漆黑如夜的族剑,如同死神的镰刀,精准地削断了那两柄砍向玛格娜的劣质钢剑!断裂的剑尖“叮当”落地。
戴蒙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玛格娜身后。他穿着漆黑的皮甲,猩红的披风在狭窄的巷子里如同展开的龙翼,带来一股硫磺与血腥混合的压迫感。
他那张俊美而邪气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滚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的熔岩。他黑色的靴子踩过地上污浊的泥水,溅起肮脏的水花,靴底毫不避讳地碾过独眼士兵尚未冷却的尸体。
他动作快如鬼魅,一步踏前,暗黑姐妹那漆黑如夜的剑尖,如同毒蛇的信子,精准地挑起第二个士兵的下巴,强迫他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仰起。
“我的人也敢碰?”戴蒙的声音低沉平缓,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那是一种对生命彻底漠视的、如同寒冰深渊般的平静。
话音未落,手腕轻轻一抖。
“嗤——!”
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切割声。
第二个金袍子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得脖子一凉。他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视野诡异地旋转、升高,然后重重砸在污水中。他看到了自己失去头颅的身体还僵立在原地,脖腔里的血如同喷泉般向上冲起,然后,是无尽的黑暗。
戴蒙的剑尖稳稳地挑起那颗脸上还凝固着惊恐表情的头颅,随即像丢弃垃圾般甩开。粘稠的血珠顺着锋利的剑刃缓缓滑落,一滴、两滴…沉重地砸在玛格娜脚边的泥水里,绽开一朵朵微小而刺目的猩红花朵。
第三个士兵被这血腥的一幕彻底吓破了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转身就想朝巷子口亡命奔逃。
“想跑?”戴蒙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他甚至没有挪动脚步,只是反手一剑,精准无比地刺入那士兵后心肋骨间的缝隙!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噗”的一声轻响,剑尖透胸而出。士兵前冲的动作猛地僵住,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前冒出的、滴着血的黑色剑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
巷子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远处港口隐约传来的、模糊不清的海鸥鸣叫,衬得这方寸之地如同坟墓。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令人作呕。
那几个流浪儿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像受惊的鹌鹑一样紧紧抱成一团,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连哭泣都忘了。只有小汤姆,虽然也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手里却死死攥着一根捡来的小木棍,小小的身体绷紧,眼睛死死盯着戴蒙,带着一种绝望的、想要保护玛格娜的微弱勇气。卖鱼妇米娅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死死捂住怀里婴儿的眼睛,自己则惊恐地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玛格娜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小小的手里紧紧攥着那柄沾满黏稠血液的龙晶匕首。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液体顺着匕首黝黑的刃身,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地面的血泊中,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身体。刚才那喷溅的鲜血、喉咙里的“嗬嗬”声、还有剑锋刺入身体的闷响,在她小小的脑海里反复冲撞、回响,像永不停歇的噩梦。
墙角的玛丽,那个刚刚从魔爪下被解救出来的女孩,目睹了这地狱般的杀戮景象,尤其是戴蒙那如同魔神般的冷酷手段,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崩溃。她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划破死寂的尖叫!
“啊——!!!魔鬼!魔鬼!都死了!都死了——!!!”
那尖叫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濒临死亡的绝望,还有目睹如此血腥场面的巨大精神冲击。她疯狂地撕扯着自己胸前早已破碎不堪的衣襟,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施暴者的气息,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眼神涣散,陷入了彻底的精神崩溃。
这凄厉的尖叫如同冰锥,猛地刺醒了僵硬的玛格娜。她下意识地想上前去安抚那个可怜的女孩,想告诉她“没事了”。然而,当她试图挪动脚步时,才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又像是被冻结在了原地,根本不听使唤。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向前移动分毫。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麻痹感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全身。
“吵死了。”
戴蒙冰冷的声音如同裁决,毫无预兆地响起。他手腕一抖,甩落“暗黑姐妹”剑尖上最后一滴血珠,动作优雅地将其归入剑鞘。在转身的刹那,坚硬的剑鞘末端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玛格娜的膝盖弯。
玛格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带得身体一歪,空洞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他的动作。
戴蒙并没有理会她,而是大步走到那个仍在尖叫撕扯自己衣服的玛丽面前。他猛地伸出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狠狠掐住了女孩的下巴,强迫她那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正对着玛格娜的方向。玛丽被他掐得几乎窒息,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万分地、死死地盯住了玛格娜脸上和衣服上的血迹,仿佛要将那景象烙印进灵魂深处。
“看着!”戴蒙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残酷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被恐惧攫住的人耳中,“记住这张脸!”他冰冷的目光扫过玛丽惊恐的眼睛,“下次再被人扒光衣服的时候,指望你那没用的圣母,”他嘴角勾起一抹刻毒的讥讽,“不如指望这位银发的小恶魔来得实在!”他猛地甩开手,玛丽如同破布娃娃般瘫软在地,只剩下压抑的、绝望的抽泣。
戴蒙这才转向玛格娜。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干净的、边缘绣着金线的丝绸手帕,看也没看,直接塞进玛格娜那只没有握着匕首、冰冷僵硬的小手里。
“擦干净。”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腔调,但眼底深处却毫无笑意,“你母亲该心疼了。”他瞥了一眼玛格娜身上那件被鲜血浸染、尤其是胸口那朵被染成暗红的鸢尾花短衣。
玛格娜依旧像一尊石雕,毫无反应,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还停留在那血腥的一刺之中。
戴蒙深紫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极快、难以捕捉的情绪。他低低地“啧”了一声,俯下身,动作不算温柔但也不算粗暴地拿回那块手帕,直接按在玛格娜沾满血污和泪痕的小脸上,用力擦拭起来。粗糙的丝绸摩擦着柔嫩的皮肤,留下红痕。擦掉脸上大部分血迹后,他随手将染红的手帕丢开,然后伸出强健的手臂,一把将失魂落魄的玛格娜像扛一袋谷物般扛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玛格娜小小的身体软软地伏在他肩上,没有任何反抗,只有右手依旧死死攥着那柄染血的龙晶匕首。
戴蒙扛着她,踏过地上横陈的三具尸体和蜿蜒的血泊,头也不回地朝着巷子口走去。猩红的披风扫过地面,留下暗红的拖痕。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味,清晰地传入玛格娜耳中,也传入死寂的巷子里每一个幸存者的耳中:“你的父亲很快就会知道了,我亲爱的小怪物。”他顿了顿,似乎在品味着即将到来的风暴,“你说,他会怎么处置你呢?”
红堡的王座厅,高大、空旷、冰冷。巨大的彩绘玻璃窗将午后的阳光切割成一道道斑斓却缺乏温度的光束,斜斜地投射进来。铁王座巍峨耸立在大厅尽头,由无数把被征服者的利剑熔铸而成,狰狞的剑刃参差林立,闪烁着冰冷刺骨的寒光,如同巨兽的獠牙。韦赛里斯端坐其上,阳光勾勒出他略显臃肿的轮廓,在他身前的地面投下巨大而沉重的阴影。
玛格娜被戴蒙半挡在身后。她小小的身体缩着,恨不得将自己整个藏进叔叔那件带着血腥和硫磺气息的猩红披风里。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如此渴望戴蒙的身躯能再高大一些,能彻底遮挡住所有人的视线,尤其是父亲投来的、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目光。她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沾满污迹和干涸血渍的短靴尖,不敢抬头。然而,眼角的余光还是无法避开父亲韦赛里斯放在铁王座扶手上的手。那只曾经温柔抚摸她头顶、在她生病时握住她小手的手,此刻正死死地攥着冰冷的钢铁。因为用力,指关节绷得发白,微微颤抖着。他反复地、神经质地摩挲着扶手边缘一处参差的断刃,仿佛在竭力压制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你没有管好你的都城守备队!戴蒙!”韦赛里斯的声音终于响起,像两块生锈的沉重铁片在相互摩擦,每一个字都压抑着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愤怒,“你甚至纵容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去杀人!你疯了吗?!”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她才六岁!六岁啊!”
他的目光像沉重的烙铁,扫过戴蒙,最终死死钉在戴蒙身后只露出一点银白色发顶的玛格娜身上,那眼神里有难以置信的心痛,有滔天的怒火,更有一种深沉的恐惧——恐惧那无法挽回的后果。
戴蒙稳稳地将玛格娜护在身后狭小的阴影里,仿佛那是他天然的屏障。他那柄著名的瓦雷利亚钢匕首不知何时又出现在指间,灵巧地翻转着,划出一道道冰冷的残影,带着一种对生命的极端漠视和近乎戏谑的轻松。
“当年我十岁的时候,”戴蒙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慵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不也亲手割了那个胆敢偷猎王室雄鹿的猎人的喉咙?父亲可没责怪我。”
他微微侧头,目光扫过身后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语气陡然一转,带上了一种近乎欣赏的赞叹,“而且,我亲爱的哥哥,您或许该感谢我。”他向前踱了一步,目光扫过侍立在大厅两侧、屏息静气的廷臣们,尤其是首相奥托·海塔尔那张阴沉的脸,“跳蚤窝的老鼠们,此刻正把您的小女儿当成从天而降的救星传颂呢!听听,‘跳蚤窝的龙骑士’?多么响亮的名号!”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随即猛地后退一步,回到玛格娜身边。一只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按在玛格娜低垂的小脑袋上,强迫她抬起头,正对着铁王座的方向,迫使她那双空洞的、沾着血污的紫绿异瞳,对上韦赛里斯震惊而心痛的目光。
“好好看看她,韦赛里斯!”戴蒙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意的煽动性,目光却锐利如鹰隼般射向站在王座侧下方的奥托·海塔尔,“看看她!她是跳蚤窝的龙骑士!她也是……”他故意拖长了尾音,清晰地吐出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名字,“某些人口中所谓的——‘残酷的’梅葛转世!”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冰冷的诅咒,狠狠砸进玛格娜的耳中!她猛地倒吸一口冷气,仿佛被无形的冰锥刺穿了心脏!那双原本因惊吓而失神的异瞳骤然收缩,瞳孔深处那紫水晶与翡翠的光芒剧烈地闪烁起来!梅葛!坦格利安家族历史上最血腥、最残暴的君王!那个八岁便因被马踢而刺死马匹、削去马童半边脸的恶魔!那个掀起教会战争、火烧圣堂、屠杀亲族、连自己多位王后都不得善终的弑亲者!那个最终被铁王座本身割裂喉咙而死的暴君!
她的名字玛格娜(Maegelle),是为了纪念曾祖父杰赫里斯那位仁慈虔诚、终生侍奉七神的女儿玛格娜修女(Maegelle),然而,“玛格娜”(Maegelle)这个名字,本身就是“梅葛”(Maegor)的阴性形式!她和那位修女姑奶奶的名字,都承载着那个暴君名字的阴影!她从未想过,仅仅因为一次为了救人的反击,自己竟会被与那个恐怖的幽灵联系在一起!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刚才巷子里的血腥更让她恐惧。她小小的身体在戴蒙手下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作响。
韦赛里斯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他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霍然从冰冷的铁王座上站了起来!沉重的王冠因他剧烈的动作而微微晃动,其上镶嵌的宝石在斜射的阳光中折射出刺目、冰冷的光芒,晃得玛格娜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够了!戴蒙!”国王的咆哮如同受伤雄狮的怒吼,震得整个大厅嗡嗡作响。他强压下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怒火和心痛,猛地转向侍立在一旁、如同阴影般沉默的首相,“奥托!”
奥托·海塔尔立刻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但那双如同冰封湖泊的眼睛深处,却闪烁着幽冷的光。他早就对韦赛里斯和艾玛王后对玛格娜近乎放纵的教养方式感到强烈不满。在他看来,这个银发异瞳的小公主整日混迹于跳蚤窝的污秽之中,与贱民为伍,毫无王室成员的体统和威仪,举止粗野任性。今日之事,更是印证了他最深的忧虑——放任下去,这个流淌着坦格利安之血的孩子,恐怕会变成戴蒙那样的祸害,甚至……成为下一个梅葛!毕竟,他曾公开宣称戴蒙是“梅葛再世”,而玛格娜,在他眼中,不过是另一块需要被严加打磨、否则必将成为凶器的顽石。他冷冷地瞥了一眼浑身血污、失魂落魄的玛格娜,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彻底看穿。
“立刻派人,把都城守备队给我彻底清洗一遍!所有渎职、纵容、为非作歹者,严惩不贷!”韦赛里斯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再次扫过玛格娜身上那刺目的血衣,心口如同被利刃反复绞动,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安抚,用尽力气维持着国王的威严,“还有……”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关于‘梅葛转世’的谣言,必须立刻遏止!用最严厉的手段!我不想再听到君临城里有任何关于我女儿的这种污蔑之词!”
“是,陛下。”奥托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公务。他再次躬身,目光在低垂的瞬间掠过玛格娜,那眼神中的冰冷和审视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更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和决心。他直起身,语调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陛下,您和王后对玛格娜公主的慈爱之心,臣深为理解。然而正是这份过度的宽容,才导致了今日的祸端。”他刻意在“宽容”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公主殿下年纪尚幼,却已沾染血腥,行事毫无章法,更与下贱平民厮混一处,长此以往,恐损王室清誉,更易受人蛊惑,行差踏错。”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韦赛里斯,“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让玛格娜公主远离这些…不良的影响,接受更严格、更符合其身份的教导与规训。旧镇繁星圣堂附属的圣女院,那里的修女们德高望重,最擅长安抚躁动的心灵,教导女子谦卑、贞静、仁爱之道。将公主殿下送往那里潜心学习一段时日,或能……”
“不行!”
韦赛里斯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猛地一掌拍在铁王座冰冷的扶手上!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在大厅内轰然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扶手上一根尖锐的断剑仿佛承受不住这怒火,发出细微却刺耳的金属哀鸣。国王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奥托,眼神里燃烧着不容侵犯的父爱和属于龙王的威严。
“她哪里也不去!”韦赛里斯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咆哮的坚定,目光越过奥托,落在玛格娜苍白的小脸上,那眼神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她就留在红堡!她是我的女儿!她姓坦格利安!永远都是!”
吼声在大厅的穹顶下回荡,震得空气都嗡嗡作响。廷臣们噤若寒蝉,连奥托也微微垂下了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冷光。
韦赛里斯不再看任何人,他几乎是踉跄着,一步步从那象征着征服与权力的、冰冷而狰狞的铁王座上走了下来。沉重的脚步敲打着光洁的地砖。他走到玛格娜面前,蹲下身,伸出那双因愤怒和心痛而微微颤抖的手,不顾她亚麻短衣上已经干涸发黑的斑斑血渍,猛地将小小的、冰冷僵硬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那拥抱是如此用力,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隔绝外界的所有伤害与流言。
他低下头,将嘴唇贴在女儿冰凉的、沾染着血腥气的银发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破碎的温柔和不容置疑的承诺:“别怕……我的小月亮……别怕……父亲在这里……所有事情,父亲来处理……都交给父亲……”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现在,去看看你母亲,去看看雷妮拉……她们都在梅葛楼……在等你……别害怕……去吧……”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试图传递一丝温暖。
玛格娜整个人依旧沉浸在巨大的冲击和恍惚之中。父亲温暖的怀抱和低语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传来。唯有“母亲”和“梅葛楼”几个字眼,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她空洞的意识里激起一丝微弱的涟漪。
她缓缓地、如同提线木偶般,一点点挣脱了父亲那令人窒息的、充满保护欲的拥抱。小小的身体向后挪动,沾着血污和泥泞的亚麻布裤脚无声地擦过墙角石缝里生长出的、湿滑的青苔。她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王座厅那沉重的大门挪去。每一步都无比艰难,仿佛行走在粘稠的泥沼里。长廊尽头,玫瑰园飘来的、那曾经让她心旷神怡的淡雅芬芳,此刻混合着她亚麻短衣上浓重不散的血腥气,形成一股极其怪诞、令人作呕的味道,一阵阵冲击着她的感官,胃里翻江倒海。
玛格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梅葛楼门口的。她伸出小小的、冰冷的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门环,却失去了推开的力气。门却从里面猛地被拉开了,当那扇雕刻着藤蔓花纹的厚重木门被拉开时,一股温暖而熟悉的、混合着淡淡草药和熏香的空气扑面而来。
“我的小月亮!”
艾玛王后带着哭腔的呼唤瞬间包裹了她。艾玛王后挺着沉重的孕肚,行动却异常敏捷,完全不顾自己沉重的身体和即将临盆的不便,像一只保护幼崽的母鸟,猛地扑过来,将玛格娜紧紧、紧紧地抱在怀里!那力道之大,几乎让玛格娜喘不过气。艾玛王后身上熟悉的鸢尾花香气和温暖的体温,瞬间驱散了走廊里的寒意,也冲淡了那浓重的血腥味。
“你没事吧?告诉母亲,你哪里受伤了?啊?”艾玛王后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无尽的担忧和心疼,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滴在玛格娜的银发上。她完全无视了女儿身上那些刺目的血污,只是用颤抖的手一遍遍抚摸着她的后背,检查着她的小脸和手臂,“别怕…别怕…母亲在这里…”
侍立在一旁的阿莉森·海塔尔,同样眼眶通红,心疼地看着玛格娜失魂落魄的样子。她看着玛格娜沾血的小脸和衣服,心中五味杂陈,甚至闪过一个念头:戴蒙王子肯定是早就在附近了,他看到了那些金袍子的恶行,却故意袖手旁观,直到玛格娜被逼杀人,他才现身……他就是要让玛格娜手上染血,坐实她“危险”的名声,让她背负上“梅葛转世”的污名!这太恶毒了!
阿莉森想上前也抱住玛格娜,给她一些安慰,但看着身怀六甲、情绪激动的王后紧紧抱着女儿,她只能暂时按捺住心疼,默默退到一边,迅速吩咐侍女去准备热水和干净衣物。
而雷妮拉,此刻正站在母亲身边,看着妹妹狼狈的样子,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她心疼玛格娜的遭遇,但更强烈的是一种后怕和焦虑。她走上前,蹲在玛格娜面前,握住她冰冷的小手,试图传递一些力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和深深的忧虑:“玛格娜……我的妹妹……你不该……你不该为了那些平民去杀人的!这太危险了!这……这会让你名声受损,会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找到攻击你的把柄!”
玛格娜原本空洞的眼神,在听到“不该”两个字时,骤然被点燃!一股莫名的、被压抑的愤怒如同火山熔岩般猛地冲上头顶!她猛地抬起头,那双紫绿交织的异瞳死死盯着姐姐,里面燃烧着屈辱的火焰,小脸因为激动而涨红。
“不该?!”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受伤幼兽般的尖利和委屈,“如果我不救玛丽,她就会被那些畜生侵犯!撕碎!甚至……甚至那个被我杀死的畜生,他当时也想对我做同样的事!”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小小的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难道我救人……难道我为了不被他们……不被他们伤害而反抗……是错的吗?!告诉我,雷妮拉!我做错了吗?!”
“侵犯!”
“对你……?”
艾玛王后和雷妮拉同时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艾玛王后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她之前只知道女儿在跳蚤窝杀了人,却万万没想到,那些金袍子的目标不仅仅是裁缝的女儿,竟然还包括了她才六岁的小女儿!巨大的震惊和滔天的愤怒瞬间淹没了她!
雷妮拉更是如遭雷击!她原本以为妹妹只是一时冲动为了救人而防卫过当,却没想到妹妹自己也遭遇了如此可怕的威胁!巨大的愧疚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看着玛格娜眼中那混合着愤怒、恐惧和受伤的光芒,心如刀绞。她这才明白自己刚才那带着世俗眼光的话语,对妹妹造成了多大的二次伤害。
“玛格娜……我……对不起……对不起!”雷妮拉的声音哽咽了,泪水瞬间涌出眼眶,她张开手臂,不顾一切地将妹妹重新紧紧搂入怀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这样……原谅我!原谅姐姐!”
艾玛王后也泪流满面,她颤抖着伸出手,将两个女儿一起用力地揉进自己怀里。温热的泪水滴落在玛格娜的银发上。她感受到了小女儿身体那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创伤后的应激。她强忍着心如刀割的痛楚,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她们,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在玛格娜耳边重复着那个古老的故事里,娜梅莉亚女王对年幼战士的训导:
“记住……记住母亲告诉过你的话……你没有错!我的孩子,你没有错!”她轻轻抚摸着玛格娜冰冷僵硬的脊背,“真正的战士要学会三件事:承受、战斗、活下去。你承受了恐惧,你勇敢地战斗了,现在,你要活下去!坚强地活下去!”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终于打开了玛格娜心中那道被恐惧和委屈死死堵住的闸门。一直强忍着的、冰冷的、如同坚冰般的情绪轰然碎裂。巨大的后怕、无边的委屈、亲手夺走生命的震颤、被误解的愤怒、以及差点遭受侵犯的恐惧……所有积压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
“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小兽般的呜咽从她喉咙深处逸出。紧接着,滚烫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母亲胸前的衣襟。她不再压抑,小小的身体在母亲和姐姐温暖的怀抱里剧烈地颤抖着,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和无法言说的痛苦。艾玛王后和雷妮拉也泪流不止,母女三人在这充满了血腥和流言阴影的午后,紧紧相拥,用彼此的体温和泪水,对抗着外界汹涌而来的冰冷恶意。悲伤和无言的守护,成为这间温暖房间里唯一的语言。
阿莉森端着准备好的干净衣物和温水进来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她的心也被深深触动,眼眶再次湿润。然而,就在刚才送衣物来的路上,她的父亲奥托首相在走廊里拦住了她。奥托的脸色冰冷如铁,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她:远离玛格娜·坦格利安!这个女孩身上已经沾染了血腥和“梅葛”的污名,她是危险的,是不祥的!作为海塔尔家的女儿,她必须懂得明哲保身!
阿莉森看着抱在一起的三位坦格利安女性,想起这几年与玛格娜朝夕相处的点滴——她倔强的小脾气,她偷偷塞给自己她认为好吃的跳蚤窝糖果时狡黠的笑容,她笨拙却努力完成的刺绣……父亲冰冷的话语和眼前温暖的画面在她心中激烈交战。最终,她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就这样割舍。她默默地将干净衣物放在一旁的矮柜上,将苦涩和忧虑咽回肚子里,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将这方小小的、充满悲伤与慰藉的空间留给了她们。
夜幕低垂,将红堡笼罩在深沉的静谧之中。梅葛楼里,艾玛王后因白天的惊悸和孕期的疲惫,早已在助产士的照料下沉沉睡去,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微微蹙着。
临睡前,她依旧不放心地问玛格娜要不要留在梅葛楼陪她。玛格娜看着母亲即使在睡梦中依旧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她高高隆起的孕肚,懂事地摇了摇头,轻声说:“您好好休息,母后。照顾好自己和小弟弟。”她和雷妮拉一起回到了属于她们的育儿塔。
雷妮拉坚持亲自给玛格娜洗澡,换上干净的睡裙,看着她躺下,又坐在床边,紧紧握着玛格娜冰凉的小手,低声讲述着小时候的趣事,试图驱散妹妹眼中的阴霾。
直到玛格娜的眼皮沉重地合上,呼吸变得均匀绵长,雷妮拉才在她额上印下一个晚安吻,疲惫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很快,隔壁传来雷妮拉平稳而深沉的呼吸声,她今天同样心力交瘁。
黑暗中,玛格娜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紫绿异瞳里,没有丝毫睡意。
当黑暗真正降临,当寂静吞噬一切,白天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却如同附骨之疽,疯狂地在脑海中重演。那喷溅的、滚烫的鲜血;那喉咙被割破时发出的“嗬嗬”声;金袍子眼中疯狂的杀意;玛丽那撕心裂肺的尖叫;还有……父亲在铁王座前那沉重而痛心的眼神,奥托首相那冰冷审视的目光……以及,那个如同诅咒般缠绕着她的名字——梅葛!
母亲温暖怀抱里的低语再次响起:“真正的战士要学会三件事:承受、战斗、活下去。”可为什么,当她的手紧紧握着那柄染血的龙晶匕首时,当姐姐雷妮拉此刻温暖的手握住她时,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不是娜梅莉亚女王的英姿,而是传说中,梅葛八岁时,因为被一匹马踢到,就当场将那匹马刺死,并削去无辜马童半边脸的场景?
那匹倒毙的马…那个哀嚎的马童…巷子里捂着脖子倒下的金袍子……喷溅的鲜血……无数破碎、血腥的画面在她眼前疯狂交织、旋转!
她无法忍受!无法承受!
一个念头如同鬼魅般滋生,越来越强烈,无法遏制。她需要龙。需要那庞大、炽热、充满原始力量的存在。需要它驱散心底的寒冷和恐惧。
玛格娜像一只灵巧的夜猫,悄无声息地掀开被子滑下床。她摸索着,找到了白天被阿莉森放在软榻上、准备丢弃的那件染血的亚麻短衣——胸口那朵被鲜血彻底染红的鸢尾花在黑暗中如同一块丑陋的伤疤。
她毫不犹豫地穿上它,冰凉的、带着血腥气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战栗。她又从衣橱底层翻出一件厨房杂役洗得发白、带着油烟味的旧斗篷披上。没有穿鞋,她赤着脚,如同一个没有重量的幽灵,凭借着对红堡每一个角落的熟悉,巧妙地避开了走廊上昏昏欲睡的巡逻卫兵,悄无声息地溜出了这座灯火辉煌的堡垒。
君临的街道在深夜呈现出与白日截然不同的面貌。肮脏、混乱依旧,但白日里喧嚣的市井气息被一种更深沉、更危险的死寂所取代。只有偶尔从阴暗角落传来的野狗争食的呜咽声,或是醉汉含糊不清的呓语。
冰冷的鹅卵石路面硌着她柔嫩的脚心,偶尔踩到不明污物或积水的洼坑,污秽的泥水浸湿了她的脚踝。但她毫不在意。一种巨大的、空洞的悲伤和迷茫压过了所有身体上的不适。她只想尽快抵达龙穴,去到姐姐的龙——那头巨大、温暖的橘红色巨龙叙拉克斯的身边。
从未想过,从红堡徒步走到雷妮丝丘陵的龙穴,竟是如此遥远而艰难的一段路程。脚掌被粗糙的石子磨破,沾染着下水道溢出的污秽。她小小的身影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踽踽独行,像被整个世界遗弃。
终于,雷妮丝丘陵的庞大轮廓在黑暗中显现。巨大的龙穴入口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在月光下投下深不见底的阴影。玛格娜屏住呼吸,凭借着对卫兵巡逻路线的熟悉和娇小的体型,从一处坍塌的围墙缺口偷偷溜了进去。
龙穴内部,巨大而空旷。空气灼热,弥漫着浓烈的硫磺味和野兽特有的腥臊气息。黑暗中,无数庞然大物沉睡的沉重呼吸声此起彼伏,如同低沉的雷鸣,震得脚下的岩石地面都在微微颤抖,岩壁簌簌地落下细小的灰尘。
玛格娜小心翼翼地穿梭在巨大的石柱和沉睡的龙影之间。她找到了叙拉克斯。那头巨大的橘红色幼龙蜷伏在属于它的巨大巢穴里,如同一座燃烧的山丘。它巨大的头颅枕在自己的前爪上,鼻孔随着每一次呼吸喷出带着火星的热气,发出低沉而规律的鼾声,每一次都引得周围的空气微微震动。
玛格娜的心跳得飞快。她蹑手蹑脚地靠近,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叙拉克斯似乎并未察觉这个渺小生物的靠近,依旧沉睡着。玛格娜终于来到它庞大身躯的旁边,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浪扑面而来。她伸出小手,颤抖着,轻轻地将脸颊贴上了叙拉克斯颈部那巨大、粗糙、却带着惊人温度的鳞片上。
滚烫!如同靠近一座活火山!
但正是这种几乎要灼伤皮肤的滚烫,却奇异地驱散了她心底那蚀骨的冰冷。她闭上眼睛,将整个身体都依偎过去。隔着薄薄的、染血的亚麻衣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巨龙体内那磅礴的生命力,感受到它每一次呼吸时鳞片下肌肉的起伏,感受到那如同战鼓般沉稳有力的心跳。渐渐地,她自己那狂乱的心跳声,似乎也在这宏大而原始的生命韵律中找到了某种奇特的共鸣,慢慢平复下来,如同微弱的心跳与巨龙强健的心跳渐渐重合。
一丝清冷的月光,不知从龙穴穹顶哪处残破的缝隙中悄然漏下,如同一道银色的光柱,恰好投射在玛格娜蜷缩的身影上。光芒清晰地照亮了她身上那件亚麻短衣——尤其是胸口那朵□□涸的暗红血液彻底覆盖、再也看不出原本洁白模样的鸢尾花。那暗红的污迹在月光下,扭曲蜿蜒,竟隐隐透出一种诡异而神秘的纹路,像极了雷妮拉华贵裙摆上那些用金线绣成的、象征征服与力量的龙形图腾。
“小怪物在哭鼻子?”一个带着戏谑和浓重酒气的声音,如同鬼魅般突然响起,惊得岩壁阴影里栖息的大群蝙蝠“扑棱棱”地尖叫着飞散!
玛格娜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兔子般从叙拉克斯温热的鳞片旁弹开,心脏狂跳。她循声望去,只见戴蒙的身影从一根巨大的石柱阴影里踱了出来。他手里提着一个几乎空了的酒壶,猩红的披风在龙穴深处跳跃不定的火把光芒映照下,如同流淌的鲜血。暗黑姐妹斜挎在腰间,漆黑的剑鞘在火光中泛着一种不祥的暗红光泽。他步履有些虚浮,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醉意朦胧下的锐利和狂放。
“要我说,”戴蒙灌下壶底最后一点残酒,随意地将空壶丢开,发出“哐当”一声脆响,他走近几步,目光落在玛格娜苍白的小脸上,嘴角勾起一个近乎残忍的笑容,“你该感到骄傲才对。梅葛八岁时杀了一匹马,你六岁就杀了一个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小怪物。”
“梅葛”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玛格娜的神经!所有的委屈、恐惧、愤怒和深埋心底的抗拒,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她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猛地抽出一直藏在斗篷下的龙晶匕首!黝黑的刃尖在火光中闪烁着致命的寒光,直直地抵住了戴蒙裸露的咽喉!动作快得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戴蒙非但没有丝毫躲闪,反而像是看到了极其有趣的事情,低沉地笑了起来。他甚至迎着那锋利的刃尖,向前凑近了一步!冰冷的匕首尖端立刻在他皮肤上压出一道浅浅的白痕。
“很好,”戴蒙的声音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近乎狂热的赞赏,他灼热的气息喷在玛格娜脸上,“就是这样。记住这种感觉。”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火焰,灼烧着玛格娜,“下次,再有人想伤害你在乎的人,就用这把刀,像今天一样,毫不犹豫地割开他们的喉咙!”
他伸出带着薄茧的手指,不是推开匕首,而是轻轻抚过玛格娜紧握着匕首、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剧烈颤抖的手背,仿佛在安抚一匹受惊的烈马。“记住,慈悲是弱者的武器——”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但若是为了保护那些任人宰割的羔羊,连最仁慈的圣母,也该学会长出锋利的爪子!”
浓烈刺鼻的酒气混合着龙穴深处弥漫的硫磺味,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危险的气息。玛格娜在这气息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了戴蒙那双深邃眼眸深处翻涌的东西。那不是单纯的愤怒,也不是她熟悉的戏谑和嘲弄。那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狂暴、更加危险的东西,如同被封印在龙石岛火山深处、随时可能喷薄而出的灼热熔岩,充满了毁灭与重生的力量。
她握着匕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灵魂深处的震颤。她慢慢放下匕首,声音干涩而沙哑,带着孩童无法掩饰的恐惧和迷茫:“我……我不想成为梅葛。”这句话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带着绝望的祈求。
戴蒙仰头,喉结滚动,仿佛在吞咽着某种无形的火焰。他随手将那个早已空了的酒壶扔到一旁,发出一声脆响。他低下头,那张英俊而邪气的脸在跳动的龙焰光芒下显得明暗不定。
他突然俯身,凑到玛格娜耳边极近的距离,灼热的酒气喷在她的耳廓上,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的低语:“没人能真正成为梅葛,就像没人能成为征服者伊耿。他们是他们,你是你。”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狂热的笃定,“但你可以成为玛格娜·坦格利安——”他顿了顿,似乎在为她描绘未来的蓝图,“跳蚤窝的圣母,龙焰的守护者,或者……”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的嘶鸣,带着一种致命而诱惑的魔力,“……弑杀者的恶魔!”
“恶魔”这个词,如同冰冷的烙印,狠狠烫在玛格娜的心上。她猛地后退一步,异瞳中紫与绿的光芒剧烈地闪烁起来。
戴蒙却不再看她,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沉笑声,猩红的披风一甩,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龙穴更深处那跳动着更明亮火光的通道入口——那是通往龙穴下方、他那位里斯情妇梅莎丽亚住处的路径。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黑暗与火焰交织的阴影里。
当第一缕惨淡的晨光再次艰难地穿透君临城上空厚重的、带着灰烬气息的雾霭,如同垂死者的呼吸般笼罩红堡时,玛格娜已经赤着脚,一步一步,踏着冰冷的露水和满地的污秽,独自一人从遥远的雷妮丝丘陵龙穴,徒步走回了这座森严的堡垒。戴蒙并未与她同行。
她小小的身影疲惫不堪,沾满泥污和不明秽物的脚掌被磨破,渗出血丝。她沉默地穿过清晨寂静的红堡庭院,像一个游荡的幽灵。
再次路过那片玫瑰园。晨曦中,沾满露珠的花朵在薄雾里摇曳生姿。她看到了几株新开的、更加饱满纯白的玫瑰,在晨光中散发着清冷的幽香。
这一次,玛格娜没有像昨日清晨那样,带着对母亲的担忧和孩童的笨拙,踮起脚尖去费力地够那最高处的花朵。她停下脚步,那双异瞳平静地注视着那朵最纯净的白玫瑰。然后,她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决绝,抽出了那柄别在腰间的龙晶匕首。
黝黑的匕首在微弱的晨光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
“嗤!”
锋利的刃口轻易地割断了坚韧的花茎。
带刺的枝条在割断的瞬间猛地弹回,尖利的刺毫不留情地在玛格娜柔嫩的脸颊上划开一道细细的血痕。一丝尖锐的刺痛传来。鲜红的血珠立刻沁出,沿着她白皙的皮肤缓缓滑落,最后,“嗒”地一声,滴落在她手中那朵刚刚采摘下来的、冰清玉洁的白玫瑰花苞上。纯白无瑕的花瓣,瞬间被染上了一抹刺目、妖异的胭脂红。
玛格娜低头,看着那朵染血的玫瑰。脑海里瞬间闪过裁缝铺女儿玛丽那张惊恐绝望的脸;闪过戴蒙叔叔在龙穴火光下如同恶魔低语般的“利爪”论;闪过母亲艾玛王后那温柔的手指,在绣着鸢尾花的丝线上穿行时,针脚间残留的、令人心安的淡雅芬芳……
也许……母亲是对的。也许,真正的战士,确实需要学会那三件事:承受、战斗、活下去。
她握紧了手中的玫瑰,花茎上的尖刺扎破了她的掌心,带来一阵锐痛,她却恍若未觉。
晨风带着寒意拂过。她身上那条沾满了君临城露水、泥污和昨夜跋涉痕迹的亚麻布裤装,依旧散发着潮湿的气息。而那双紫水晶与翡翠交织的异瞳深处,曾经如同晨曦般清澈透亮的光芒,此刻正被一种浑浊的、仿佛被鲜血稀释过的薄雾所笼罩。
那雾霭之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凝结、沉淀,如同被投入熔炉的瓦雷利亚钢,在烈焰与重锤下,开始改变它最初的形态。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