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浓得化不开,如同垂死的巨兽呼出的最后一口气,沉甸甸地缠绕着红堡的塔楼与石墙。玛格娜赤着脚,踩在冰冷的石阶上,每一级都带着沁骨的寒意。她小小的手掌死死攥着一个用素麻布包裹的药包,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几乎要透过薄薄的布料捏碎里面精心挑选、研磨的薄荷叶、薰衣草和少许宁神花。
空气里弥漫着君临特有的、混合了海腥、煤烟与远处跳蚤窝隐约飘来的**气息,但玛格娜总觉得,在这片潮湿里,还顽固地渗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那是三天前,在跳蚤窝那条肮脏巷子里,从那个独眼金袍子喉管里喷溅而出的温热血液的气息。它像幽灵一样附着在记忆深处,附着在她早已丢弃、却总在梦中重现的那件亚麻布短衣上。
梅罗斯大学士苍老而温和的叮嘱犹在耳边:“安神定志,陛下,此方需用清晨带露采摘的薄荷,取其清冽之气……” 为了这包药,她天未亮便溜进了红堡角落那片小小的药圃,露水打湿了她的睡裙下摆。母亲艾玛王后那张日渐苍白浮肿、被巨大孕肚拖累得疲惫不堪的脸庞,是她此刻唯一的动力。艾玛的喘息日渐沉重,夜间的辗转反侧让玛格娜揪心不已,她几乎能听到母亲腹中那个即将到来的弟弟或妹妹不安的躁动。
红堡今日不同往日。空气中鼓荡着一种近乎亢奋的喧嚣,即使隔着厚重的石墙也能感受到。号角声、马蹄踏地的闷响、人群模糊的欢呼与议论,如同沉闷的潮汐,一阵阵涌来。这是韦赛里斯国王为庆祝王后即将诞下继承人所举办的盛大比武大会。
若在从前,六岁的她此刻早已像只撒欢的小马驹,兴奋得坐立不安,那双紫绿交织的异瞳会迸发出最璀璨的光彩。她会早早挤到观礼台最前沿,无视淑女们不赞同的目光,为每一个冲锋陷阵的骑士尖叫喝彩——哪怕是她最讨厌的戴蒙叔叔上场。
她甚至无数次幻想过自己身披闪亮铠甲、骑着骏马、手持骑枪冲入长枪比武场的情景。雷妮拉姐姐和阿莉森姐姐总是不厌其烦地提醒她:“玛格娜,女孩是不能参加比武大会的。” 可她记得那些在古老羊皮卷和歌谣里传唱的故事——琼琪·达克,那个化身为神秘骑士“绯红蛇”的少女,她曾勇敢地挑战傲慢的骑士,最终成为亚莉珊王后最忠诚的誓言之盾和保护者。琼琪的故事像一粒火种,深埋在玛格娜的心底,灼烧着她的梦想:总有一天,她也要以神秘骑士的身份,在七国的瞩目下证明自己!
然而今天,这喧嚣只让她感到一阵阵冰冷的烦躁和难以言喻的疲惫。她不想去。一点也不想。
每个王室成员、显赫贵族都被要求出席这场盛会。雷妮拉和阿莉森早已在侍女的簇拥下,带着得体的笑容前往观礼台。玛格娜却固执地留在了梅葛楼附近,像一只受惊后蜷缩回巢穴的小兽。
她只想守在母亲身边,在艾玛王后被阵痛攫住、在弟弟或妹妹降临这个世界的惊涛骇浪来临前,做她唯一能做的微末小事——递上一杯或许能带来片刻安宁的薄荷茶。这强烈的守护欲是原因之一。另一个更沉重、更隐秘的原因,则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胸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三天前。跳蚤窝。那三个醉醺醺、散发着恶臭的金袍子。裁缝铺老板的女儿玛丽绝望的哭喊和撕裂的衣襟。为首那个独眼士兵淫邪的目光转向自己时,那如同实质般黏腻的、令人作呕的侵犯意图。冰冷的恐惧瞬间冻结了血液,然后是本能驱使下的爆发——龙晶匕首划破空气的锐响,刀刃没入皮肉的滞涩感,滚烫的鲜血喷溅在脸上、身上的灼热与腥甜…… 她杀了人。为了救玛丽,也为了自救。
但真相在流言的漩涡中被迅速扭曲、吞噬。跳蚤窝的流浪儿们,卖鱼妇米娅,甚至刚刚经历了巨大创伤、强撑着身体出来作证的玛丽本人,都在声嘶力竭地呼喊:“公主是为了救人!那个畜生想伤害公主!” 然而,在那些阴暗的角落,在酒馆的喧嚣里,在贵族们窃窃私语的茶会中,另一种声音如同毒藤般疯长——“六岁的杀人犯”,“天生的残忍”,“和‘残酷的’梅葛一样恐怖”!甚至有人恶意揣测,那些为她说话的下贱平民,不过是收了她施舍的金龙才昧着良心撒谎。
父亲韦赛里斯国王震怒了。他拍打着铁王座的扶手,对着首相奥托·海塔尔咆哮,严令他用最严厉的手段立刻扑灭关于“梅葛转世”的谣言,他绝不允许君临城再有任何污蔑他小女儿的声音!他甚至近乎粗暴地命令玛格娜暂时不要踏出红堡一步,连她心心念念的跳蚤窝也被划为禁地。玛格娜理解父亲的保护,也明白这是为了王室的声誉和艾玛王后的安宁。
她努力在父母、姐姐和阿莉森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甚至挤出笑容开玩笑说:“这下好了,我真的要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淑女啦。” 可她的脸色骗不了人。苍白得像褪色的月光,眼下是浓重的、挥之不去的青黑阴影。
连续三个夜晚,只要一闭上眼,那血腥的场景就会在黑暗中重现:独眼士兵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喷涌的鲜血,戴蒙叔叔冷酷地割开另外两个金袍子喉咙时利刃的反光……然后是无数个扭曲的面孔在黑暗中对她尖叫——“梅葛!梅葛!梅葛!” 这梦魇般的回响让她夜不能寐,精神恍惚。她害怕踏出梅葛楼,害怕看到那些投向她的目光——无论是怜悯、好奇,还是更可怕的、隐藏在礼貌面具下的恐惧与厌恶。
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细碎的、如同砂纸摩擦石面的“沙沙”声。这声音诡异地和记忆中戴蒙的“暗黑姐妹”划破空气的锐响重叠在一起,让她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晨光艰难地穿透浓雾,在湿冷的石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小怪物在躲猫猫?”那慵懒、戏谑又带着金属般冷硬质感的声音,如同毒蛇出洞的嘶鸣,毫无预兆地从一根粗大的廊柱阴影后传来。
玛格娜的心脏猛地一缩,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她僵硬地停下脚步,如同被无形的钉桩钉在原地。
戴蒙的身影从阴影中踱出,像一座移动的黑塔,瞬间堵死了她面前所有的光线。他罕见地穿上了全套乌黑的精钢铠甲,胸甲上蚀刻着狰狞的龙首纹章,猩红的披风如同凝固的血液垂在身后。暗黑姐妹并未出鞘,但沉重的剑鞘随着他的步伐,尖端轻轻刮擦着冰冷的石壁,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哒”声,在寂静的晨雾中异常刺耳。阳光勉强穿透雾气,在他打磨得锃亮的肩甲上划出一道冰冷的银线。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僵硬的玛格娜,那张英俊得近乎邪气的脸上,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带着十足恶意的坏笑。
玛格娜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见到戴蒙,就意味着再次被拖回三天前那个噩梦般的场景。那浓烈的血腥味,玛丽崩溃的尖叫,还有戴蒙最后那句如同诅咒的低语——“你说,他会怎么处置你呢?” 她不想面对他,一个字都不想听。她猛地低下头,像只受惊的兔子,转身就要沿着来路逃开。
“亲爱的小怪物,这是要去哪呀?”戴蒙的动作快如鬼魅。一只覆盖着黑色铁手套的大手闪电般伸出,精准地揪住了玛格娜的后衣领!强大的力量让她双脚几乎离地。戴蒙俯下身,那张带着酒气和硫磺气息的脸凑得极近,几乎贴上玛格娜的额头,戏谑的邪笑放大在她眼前。“比武大会的号角都快把红堡掀翻了,可不是往这个方向走哦。”
他故意拖长了腔调,目光扫过玛格娜身上那件为了见母亲而换上的、略显朴素的日常裙装,“穿成这样……啧啧,难道我们的小龙骑士终于开窍,也想下场比划比划,赢个‘爱与美的王后’头衔回来?” 他语气里的嘲弄毫不掩饰。
避无可避。玛格娜被拎在半空,像只被捏住后颈的小猫,只能徒劳地扭动。她紧紧攥着怀里的薄荷茶药包,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她强迫自己抬起头,对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令人窒息的脸,努力挤出一个无比灿烂却空洞僵硬的笑容,声音带着刻意的轻快:“我要去照顾母亲,她快生了,需要人陪着。戴蒙叔叔想找人摇旗呐喊替你助威,或者想找个对手比赛,” 她顿了顿,异瞳里闪过一丝倔强的光,“您还是找别人吧!”
“呵,”戴蒙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带着冰碴般的冷意,“小怪物的假笑,比丝绸街最蹩脚的妓女装**还要难看。” 他空着的左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并非暗黑姐妹,而是一柄更小巧、用于近身格斗的利刃。冰冷的刀尖极其灵活地一挑,精准地勾住了玛格娜左手腕上那串朴素的玻璃珠手链!
玛格娜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那串手链!褪色的灰白色龙鳞被小心地镶嵌在粗糙的玻璃珠中央,此刻在微弱的晨光下轻轻摇晃,折射出浑浊的光泽。这光泽,竟和记忆中那个独眼金袍子临死前,那只仅剩的、失去焦距的浑浊眼珠诡异地重合!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席卷全身。
但这战栗瞬间被更汹涌的怒火吞没!这不是普通的饰物!这是染坊学徒杰米送给她的!那个有着温暖笑容、手指总被染料染得五颜六色的男孩。他曾无比珍重地告诉她,那几颗不起眼的玻璃珠,是他母亲省吃俭用攒了三个月的工钱才买到的;那片褪色的灰白色龙鳞,是他曾曾祖父在怒火燎原战役中,冒着被龙焰焚身的危险从战场上捡回来的传家宝!杰米的母亲熬红了眼睛,用最坚韧的麻线将它们仔细穿好,作为对公主善心的回赠。
这是跳蚤窝的孩子们能给予她最纯粹、最珍贵的信任与感激!而此刻,它却被戴蒙叔叔用如此轻佻、如此侮辱的方式挑在刀尖上,如同挑着一件廉价的、供人赏玩的玩意儿!
“还给我!”愤怒压倒了恐惧!玛格娜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扭身挣扎,银白色的粗长发辫狠狠扫过戴蒙胸前冰冷的黑丝绒斗篷。但戴蒙的力量岂是她能抗衡?他只是手腕微微一转,就像拎一只不听话的小猫一样,再次轻易地将她拎稳,甚至更高地提离了地面。玻璃珠手链在刀尖上无助地晃动。
戴蒙将手链举过头顶,猩红的披风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起伏,在晨雾中划出流动的暗影。“这么紧张?” 他挑眉,故意用夸张的、带着狎昵意味的语气说道,“难道……是哪个下城区的野小子送你的定情信物?”
他忽然再次凑近,高挺的鼻尖几乎要触碰到玛格娜因睡眠不足而泛着淡淡青黑的眼尾,灼热的呼吸带着酒气喷在她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亲昵,“要不……叔叔替你好好保管,等到比武大会结束?免得被那些粗手粗脚的乡下骑士弄坏了?”
跳蚤窝的血腥!梅葛转世的恶名!母亲苍白浮肿的脸庞和沉重艰难的呼吸!还有此刻这串象征着她与跳蚤窝微弱联系、承载着他人真挚心意的信物被如此轻贱地玩弄…… 所有的委屈、愤怒、恐惧和不甘,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熔岩,在玛格娜小小的胸腔里轰然爆发!炽热的怒火瞬间烧尽了最后一丝理智!
她的右手如同本能般滑向靴筒——那里藏着那柄救了她、也让她背负上噩梦的龙晶匕首!
“嗤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
就在龙晶匕首被抽出的瞬间,玛格娜毫不犹豫地将锋利的刀刃反手割向自己被戴蒙揪住的后衣领!动作快、准、狠!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冰冷的刀锋几乎是贴着戴蒙覆盖着铁手套的手指边缘划过!
戴蒙显然没料到她会用如此激烈的方式反抗,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玛格娜双脚落地,一个踉跄,但立刻站稳!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双眸因怒火而异常明亮,紫与绿的光芒如同燃烧的异色火焰!她没有丝毫停顿,脑中闪过在丝绸街偶然瞥见的、那些妓女对付纠缠不休的流氓的狠辣手段——抬腿狠踹对方□□!她知道自己腿不够长,力量也不够!但她有匕首!
“混蛋!还给我!”玛格娜发出愤怒的低吼,身体猛地前冲,龙晶匕首化作一道致命的黑光,并非刺向戴蒙的要害,而是带着十足的威慑力,狠狠地、迅疾无比地朝着戴蒙穿着精钢护裆的下腹挥扫过去!她当然没真想刺下去,更没想真的让戴蒙断子绝孙——那后果她承担不起。她只想用这种最直接、最具侮辱性和威胁性的方式,逼他放手!
然而,她的动作在戴蒙眼中,慢得如同儿戏。
“小怪物进步不小啊……” 戴蒙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讶,但更多的却是冷酷的兴味。他甚至没有后退,左手闪电般探出!覆盖着铁手套的手腕如同铁钳,精准无比地格开了玛格娜持匕的手腕!巨大的力量震得玛格娜手臂发麻,龙晶匕首几乎脱手!戴蒙的另一只手则顺势扣住了她纤细的手肘,如同锁链般将她牢牢制住!
他俯身,滚烫的、带着浓烈酒气的嘴唇几乎贴上了玛格娜的耳廓,声音低沉而危险,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字字淬毒:“可惜,还是太嫩了点……居然学会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想让你叔叔断子绝孙?嗯?” 他发出一声低沉而愉悦的轻笑,仿佛在欣赏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看来……平时带你去丝绸街‘学习’,还真是去对了地方!学到了点‘真本事’啊,小怪物?”
他刻意加重了“学习”二字,充满了下流的暗示。说话间,他那双狭长而锐利的眼睛,如同评估猎物般,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令玛格娜毛骨悚然的玩味,上下扫视着她因愤怒和挣扎而微微起伏的、刚刚开始发育的稚嫩身体。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玛格娜!这比任何打骂都更让她感到恶心和愤怒!她的脸涨得通红,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她拼命扭动身体,试图挣脱这令人窒息的钳制,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放开公主殿下!”
一个清朗、年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声音,如同利剑般刺破凝滞的空气!
玛格娜和戴蒙同时循声望去。
只见一位高大的少年骑士正站在不远处晨雾弥漫的回廊入口。他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身姿挺拔如新生的白杨树,穿着一身擦得锃亮、式样简洁却透着精悍的银色板甲,胸甲上没有任何显赫的家徽,只有朴素的打磨痕迹。一头炭黑色的短发被雾气打湿,几缕不服帖的发丝贴在饱满的额角。他的面容英俊而充满朝气,鼻梁高挺,下颌线条清晰有力,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浅绿色的眼眸——清澈、明亮,如同盛夏雨后的森林,此刻正映着玛格娜手中龙晶匕首的幽幽寒光,以及她被戴蒙钳制时狼狈又愤怒的模样。
玛格娜那双紫绿交织的异瞳,冷白色的细腻肌肤,以及那头标志性的、此刻有些凌乱的银白色粗长辫子,让少年瞬间认出了她的身份——这正是他昨日初到君临,在酒馆喧嚣中反复听到的名字:玛格娜·坦格利安公主。那个在跳蚤窝行善、被称为“跳蚤窝的龙骑士”的小公主,同时也是最近谣言风暴的中心、被某些人称为“梅葛转世”的六岁女孩。
少年骑士心中巨震。他无法想象眼前这个精致得如同人偶娃娃、美丽得近乎虚幻的小女孩,会与“杀人”、“梅葛”这样的字眼联系在一起。她看起来那么小,那么脆弱,像一朵被风雨摧折的幼嫩花苞。而她此刻被那个一身邪气、传闻中乖戾暴虐的戴蒙亲王如此粗鲁地钳制,更是印证了少年心中瞬间升腾起的义愤——这绝非一个叔叔对待侄女应有的态度。
戴蒙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瞬间锁定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穿着毫无标识的普通铠甲、显然是初出茅庐的乡下小子。他嘴角勾起一个极其轻蔑的弧度,仿佛看到了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狗闯入了龙巢。
“呵,”戴蒙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如同毒蛇吐信,“哪里钻出来的野狗,也想做护花使者?” 他话语里的侮辱毫不掩饰。然而,就在这轻蔑的嘲讽出口的同时,他扣住玛格娜手臂的手指却猛地一松,紧接着在她背后看似随意地、实则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推力,狠狠一推!
玛格娜只觉得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完全失去了平衡,惊呼一声,像只被丢弃的布娃娃,踉跄着直直撞向那位少年骑士坚硬的胸甲!
“砰!”
坚硬的金属撞击感传来,玛格娜的额头磕在冰冷的板甲上,一阵眩晕。紧握在手的龙晶匕首再也拿捏不住,“哐当”一声脱手飞出,黝黑的刀身在冰冷的石地砖上划出一道刺耳的、令人心悸的弧线,最终停在少年骑士的脚边。
“野狗也配碰坦格利安?” 戴蒙冰冷的声音如同裁决,清晰地砸在寂静的回廊里。他看也没看摔倒在地的玛格娜和那个下意识伸手想扶她的少年,仿佛他们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他慢条斯理地将那串从玛格娜腕上挑下的玻璃珠手链,如同丢弃一件垃圾般,随意地塞进了自己猩红披风下的怀中。
玛格娜挣扎着从地上爬起,额头的疼痛和被当众羞辱的怒火让她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再次扑上去!
“殿下!”少年骑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响起。他没有去搀扶玛格娜,而是极其郑重地、以一种近乎朝圣的姿态,单膝跪地,俯下身,伸出覆盖着铁手套的手,小心翼翼、无比恭敬地拾起了地上那柄黝黑、冰冷、象征着死亡与流言的龙晶匕首。
他没有立刻递还给玛格娜,而是双手捧着它,仰起头,那双清澈的浅绿色眼眸无比认真地凝视着眼前这位狼狈却依旧难掩惊人的精致与倔强的银发小公主,声音低沉而诚恳:“殿下,此物……太过锋利。” 他的指尖在触及那冰冷刀柄时,确实在微微发颤。
他无法想象,这样一把轻易就能夺人性命的凶器,会属于一个年仅六岁、看起来如此纤细美丽的小女孩。这太危险了!这念头让他心惊肉跳。他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一旁冷眼旁观的戴蒙亲王——是他吗?是这个以危险和疯狂著称的亲王,将这样的凶器给了她?教会了她使用它?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促成了那场跳蚤窝的惨剧?
少年骑士的心沉了下去,看向戴蒙的目光里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愤怒和鄙夷。怎么会有这样的叔叔?如此对待自己的亲侄女?这样美丽、脆弱的小公主,本该被所有人捧在手心,精心呵护才对!
“公主殿下!玛格娜公主!您在哪里?” 远处,艾玛王后贴身侍女焦急的呼唤声隐约传来,打破了回廊里剑拔弩张的僵局。
戴蒙似乎也听到了呼唤。他脸上那抹冰冷的邪笑再次浮现,猩红的披风随着他转身的动作划出一道优雅而危险的弧线,扫过玛格娜凌乱的银白发梢。
“小怪物,” 他侧过头,声音带着惯常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戏谑,“要不要来下个注?” 说话间,他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朵带着露珠和尖刺的白玫瑰——显然是从王后花园里新摘的。他动作看似随意地将花枝插进玛格娜鬓边有些散乱的银发里。
然而,就在花茎没入发丝的瞬间,他戴着铁手套的手指极其隐蔽地、带着恶意轻轻一压——尖锐的花刺瞬间刺破了玛格娜娇嫩冷白的耳后皮肤!
“嘶……”一丝尖锐的刺痛传来!一道细细的、新鲜的血痕立刻出现在玛格娜白皙的肌肤上,如同雪地上划开的红痕,在晨光中异常刺目。
“就赌……” 戴蒙仿佛没看到那道血痕,或者看到了却毫不在意,他伸手指向仍单膝跪地、捧着匕首的少年骑士,语气里充满了轻蔑和残忍的兴味,“赌这个不知道哪个穷乡僻壤钻出来的乡下小子,能在你叔叔我的枪下……接住几招?”
他银金色的发丝在穿透雾气的惨淡阳光下流淌着一种毒液般的光泽。话音未落,他已发出一阵狂傲不羁的大笑,猩红的披风猎猎作响,高大的身影径直穿过跪地的少年骑士身边,大步流星地消失在通往比武场方向的回廊深处,留下那刺耳的笑声在冰冷的石壁间久久回荡。
玛格娜站在原地,小小的身体因愤怒和屈辱而微微颤抖。她抬手摸向耳后,指尖触到一丝温热粘腻的湿润——是血。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目光死死地盯着戴蒙消失的方向,仿佛要将那背影烧穿。
她慢慢弯下腰,从仍单膝跪地、双手捧着龙晶匕首的少年骑士手中,一把夺回了自己的匕首。黝黑的刀刃入手冰凉,带着少年骑士铁手套的金属气息,也带着她自己的体温。
“起来吧,骑士大人。” 玛格娜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努力维持着平静。她注意到少年身上那身虽然朴素但擦得锃亮的骑士铠甲,还有他眼中尚未褪去的关切与愤怒——那是与戴蒙截然不同的、一种正直而温暖的光芒。他显然是来参加比武大会的骑士。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玛格娜被愤怒充斥的脑海。她几乎没有思考,几乎是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伸出手,一把将戴蒙插在她发间、此刻还带着她一丝血迹的白玫瑰拔了下来!花瓣因她的动作微微颤抖。
然后,在少年骑士有些错愕的目光中,玛格娜上前一步,踮起脚尖,极其自然、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将这支带刺的、染血的白色玫瑰,稳稳地、端正地别在了少年骑士胸前那片闪亮的银色胸甲上!花瓣紧贴着冰冷的金属,那抹新鲜的血痕在银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而妖异。
玛格娜仰起头,那双紫水晶与翡翠交织的异瞳,如同最璀璨的星辰,清晰地映照出少年英俊而略显稚气的面庞。她的脸上,忽然绽放出一个极其明媚、极其灿烂的笑容,如同拨开浓雾的阳光,纯粹而充满力量,瞬间驱散了之前的阴霾与愤怒。
“这是我的赌注,”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种孩子气的认真和奇异的信任,“请你替我打败戴蒙叔叔。” 她顿了顿,异瞳中闪烁着近乎天真的光芒,却又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笃定,“我相信你!”
说完,她甚至没有等待少年骑士的回答,也没有询问他的名字,就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银色旋风,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侍女呼唤的方向,提着裙摆,飞快地跑开了。只留下那个别在他胸甲上的、带血的白玫瑰,和她那句如同誓言般的“我相信你”,在少年骑士的耳边和心头猛烈地回荡。
克里斯顿·科尔——这位来自风暴地黑港、默默无闻的事务官之子,仍保持着半跪的姿态,怔怔地望着那抹消失在回廊尽头的、纤细而倔强的银色背影。胸前的白玫瑰传来冰冷的触感,花瓣上那抹刺目的鲜红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下意识地抬手,没有摘下它,反而更加珍重地、小心翼翼地将它往胸甲内侧藏了藏,让那朵带着荆棘和血痕的花,紧贴着自己滚烫跳动的心脏。这不仅仅是她押下的赌注,更是她离去时那明媚灿烂的笑容所给予的、一种沉甸甸的信任。这信任如同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初来君临的忐忑和面对戴蒙亲王那庞大阴影时的寒意。
他深吸一口气,晨雾中仿佛还残留着那小女孩身上淡淡的、混合着薄荷与鸢尾花的独特气息。他记住了她的名字——玛格娜·坦格利安。也记住了她的笑容。他缓缓站起身,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浅绿色的眼眸里,燃烧起前所未有的、坚定的火焰。他要赢!为了这朵带血的白玫瑰,为了那个笑容。
玛格娜一路小跑回到梅葛楼附近僻静的角落,心脏还在因愤怒和奔跑而剧烈跳动。她低头看着自己被抓破的后衣领,狼狈地耷拉着,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她懊恼地扯了扯,心里把戴蒙骂了千百遍。
推开自己那间临时的、布置简单的小房间门,她径直走向衣橱。里面挂着几件侍女为她准备的裙装,大多华美繁复,镶着蕾丝,缀着珍珠,带着宫廷特有的拘谨气息。然而,在角落,一件柔软的、蓝白相间的裙子安静地挂着。那是艾玛王后亲手为她缝制的。不是最华贵的料子,也没有繁复的装饰,颜色是艾玛王后最钟爱的、如同晴朗天空与无瑕白云般的蓝与白,款式简洁流畅,透着一种洗尽铅华的淡雅。
鬼使神差地,玛格娜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柔软的棉布。指尖传来布料特有的、令人安心的质感。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脱下那件被戴蒙撕裂的裙子,换上了这件蓝白相间的小裙子。布料轻柔地包裹住身体,带着阳光晒过的、干净的棉布气息,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属于母亲的鸢尾花香。这熟悉而温暖的气息,如同母亲温柔的怀抱,瞬间抚平了她被戴蒙激起的滔天怒火和屈辱。胸腔里翻腾的熔岩渐渐冷却下来,只留下一种沉沉的疲惫和渴望靠近母亲的柔软。
她整理了一下裙摆,又对着模糊的铜镜,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被戴蒙弄乱的银白色辫子,将鬓边那缕被玫瑰刺划伤而有些凌乱的发丝别到耳后。那道细小的血痕已经凝结,像一道浅红色的印记。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然后才推开房门,朝着艾玛王后所在的房间走去。
梅葛楼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气和龙涎香混合的、令人心安的味道。阳光透过高大的拱窗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光洁的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艾玛王后正倚靠在窗边铺着厚厚软垫的躺椅上,厚重的天鹅绒窗帘被拉开了一半,让柔和的光线能照亮她苍白的脸庞。她一只手轻轻放在高高隆起的、如同小山丘般的腹部,另一只手则疲惫地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眉头微蹙,显然正忍受着不适。
“母亲?”玛格娜放轻脚步走过去,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您头疼吗?”艾玛闻声转过头,看到女儿穿着那件自己亲手缝制的蓝白小裙子走进来,紫罗兰色的眼眸里瞬间漾开温柔的笑意,如同春风吹拂过静谧的湖泊。她伸出手。
玛格娜立刻小跑过去,从怀里掏出那个被她攥得有些温热的素麻布药包,献宝似的递到母亲面前,小脸上努力挤出轻松的笑容:“梅罗斯大学士教我配的薄荷茶!他说……”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艾玛王后轻轻一拉,整个人便跌入了母亲温暖而柔软的怀抱里。
艾玛王后身上熟悉的龙涎香和鸢尾花香,混合着她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温暖气息,瞬间将玛格娜包裹。她贪婪地呼吸着这气息,将小脸埋进母亲柔软的腰腹间,仿佛这里是唯一能隔绝外界所有风雨的港湾。
“我的小月亮最贴心了……” 艾玛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却充满了温柔的爱意。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玛格娜柔顺的银发,目光落在女儿身上那件蓝白小裙子上,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几分。“真好看。” 她轻声赞叹。
窗外,一阵更加嘹亮、更加密集的号角声伴随着震天的欢呼声远远传来,如同海浪般冲击着梅葛楼安静的空气。
艾玛王后紫罗兰色的眼眸温柔地注视着女儿,手指却在不经意间,极其轻柔地拂过了玛格娜耳后那道新鲜的血痕。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心疼,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没有立刻追问。
“比武大会的号角声都传到梅葛楼了,” 艾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目光温柔地落在玛格娜那双依旧缺乏神采、带着淡淡青黑阴影的异瞳上,“今天这么热闹,我的小月亮怎么不去看看?” 她轻轻捏了捏女儿的小手,“你不是最喜欢看骑士们比武了吗?记得你总说,长大了也要像那些故事里的女英雄一样……”
玛格娜把脸更深地埋进母亲带着暖香的衣料里,闷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依恋:“我想陪母亲安胎。外面……太吵了。”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房间一角。那里摆放着一架精致的织机,上面绷着一块淡蓝色的柔软细棉布。布面上,一副尚未完成的婴儿服轮廓清晰可见,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对用金线精心绣制的、栩栩如生的龙翼纹样。细密的针脚如同发丝般均匀,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下,那些金线闪烁着如同流沙般细腻而璀璨的光芒,仿佛随时能振翅飞起。玛格娜的目光被那对未完成的龙翼吸引了。
“母亲,”她忽然抬起头,异瞳里闪过一丝光亮,带着孩子气的、想要为母亲分担的愿望,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活泼,“我可以帮您缝这对龙翼!”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金光闪闪的纹样,随即又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自我调侃道,“虽然我最近跟阿莉森小姐学刺绣,进步了不少,不过……她说我缝的鸢尾花,还是像被龙焰烤焦了的麻雀,歪歪扭扭的!”她努力想让母亲笑一笑。
艾玛果然被女儿俏皮的自嘲逗乐了,发出一阵轻柔的笑声,随即又因牵动了身体而引发一阵压抑的咳嗽。她捂着嘴,苍白的指节用力抓住躺椅的扶手,努力平复着气息。
玛格娜的心瞬间揪紧,连忙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小脸上满是紧张。
“咳咳……我们玛格娜的手,”艾玛喘息稍定,接过水杯喝了一小口,看着女儿,紫罗兰色的眼眸里充满了骄傲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惜,“该握龙晶匕首,该驾驭巨龙,该去书写属于自己的传奇……而不是困在绣架前,跟这些小小的缝衣针较劲。”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温柔的鼓励,却又因身体的虚弱而显得有些飘忽。她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微微颤抖。“不过……”她努力压下咳嗽,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看向玛格娜,“如果你真愿意试试,我倒是真想看看,你缝出来的龙翼,能不能让我的小儿子……真的飞起来?” 她轻轻拍了拍自己隆起的腹部。
玛格娜的心被母亲的话触动,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眼眶。她用力点点头,挣脱母亲的怀抱,像个小大人一样,郑重其事地跑到织机旁的小矮凳上坐下。她拿起一枚穿着金线的细针,学着记忆中母亲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金线穿过婴儿服上龙翼的轮廓。阳光斜斜地照在她专注的小脸上,长长的银色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然而,金线在指间穿梭,光滑的丝绸在指尖滑动,她的脑海里,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那件早已丢弃的亚麻布短衣,胸口处那朵被暗红血液彻底浸染、再也看不出原本洁白模样的鸢尾花。那狰狞的暗红,如同烙印,灼烧着她的记忆。针尖几次差点扎到手指。
梅葛楼的阳光安静地流淌着,落在艾玛王后愈发苍白憔悴的脸上,也落在玛格娜低垂的、带着不安神色的眼睫上。
“母亲……” 玛格娜突然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犹豫和深藏的恐惧,打破了房间里的宁静。她异瞳中流转着迷茫而痛苦的光,仿佛在挣扎着说出一个深埋心底的、黑暗的疑问。“如果我……”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吐出那个名字,“……如果我变成了梅葛那样的人……”
艾玛王后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如同被冻结的湖面。她放在腹部的手猛地攥紧了身上覆盖的柔软丝缎,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紫罗兰色的眼眸里,巨大的悲伤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这是她的小月亮!她七月怀胎,历经千辛万苦才生下的女儿!是她视若珍宝、恨不得将世间所有美好都捧到她面前的小公主!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她只是一个才六岁的孩子,却要承受如此恶毒的污蔑和巨大的心理创伤!
“我的小月亮……”艾玛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哽咽,她强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用尽全身力气,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无比珍重地捧起女儿那张精致却写满不安的小脸。她的拇指带着无尽的温柔,极其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拂过玛格娜耳后那道被玫瑰刺划出的、象征着屈辱和伤害的淡淡疤痕。
她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却像浸透了最甜美花蜜的玫瑰花瓣,柔软、芬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看着我,孩子。你是雷霆降生的女儿,你的血脉里流淌着征服者伊耿的勇气,流淌着维桑尼亚王后的智慧与力量!你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勇敢!” 她的目光如同最坚定的磐石,深深地望进玛格娜那双充满迷茫的异瞳,“你为什么要让那些躲在阴暗角落里、靠流言蜚语度日的蛆虫,来决定你是谁?为什么要让他们的毒液,玷污你纯净的灵魂?”
玛格娜怔怔地望着母亲,母亲的话语像一道光,刺破了笼罩心头的迷雾。她忽然想起昨夜在藏书塔翻阅那些古老画册时看到的景象——维桑尼亚王后!她骑在巨大的瓦格哈尔龙背上,银金色的长辫在呼啸的狂风中如战旗般飞舞,手中紧握着族剑“暗黑姐妹”,剑锋所指,敌人溃败!那睥睨天下的英姿,那无畏无惧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心底。
而此刻,她的龙晶匕首,那柄救了她也让她陷入噩梦的武器,就藏在她的靴筒里。刀刃上的血渍早已被反复清洗干净,在昨夜清冷的月光下,却总让她觉得依旧泛着一种不祥的、洗刷不掉的暗红光泽。
“母亲……” 玛格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异瞳深处翻涌着更深、更黑暗的恐惧。她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最深处、如同毒蛇般啃噬着她的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真的变成了像梅葛那样的人……”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小脸苍白,“父亲……他会像关押那些叛徒一样,把我关进红堡最底层的黑牢吗?那里又黑又冷……或者……”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绝望,“听奥托大人的话……把我送到旧镇的圣女院去……永远……永远都不让我出来?” 她害怕极了。害怕父亲最终会屈服于首相冰冷的谏言,害怕那高墙深院会吞噬她所有的梦想和自由,害怕永远失去红堡,失去母亲,失去她所珍视的一切。
艾玛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碎。她猛地将女儿用力拉回怀中,紧紧抱住,仿佛要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来守护她。那个散发着鸢尾花香和龙涎香气息的怀抱,此刻充满了悲伤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
“我的小月亮……” 艾玛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滚落,滴在玛格娜的银发上,“不会的!不会的!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无论发生什么,你永远是我的女儿!我相信你的父亲……他绝不会伤害你!他爱你!比爱他的王冠更爱你!” 她用力地、一遍遍地重复着,像是在说服女儿,也像是在说服自己,“答应母亲,无论发生什么,永远不要离开红堡!永远留在母亲身边!”
玛格娜在母亲温暖而颤抖的怀抱中用力点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艾玛王后胸前的衣襟。所有的委屈、恐惧、不安,在这一刻彻底决堤。她贪婪地汲取着母亲怀抱里那令人心安的气息,仿佛这是唯一能对抗整个冰冷世界的壁垒。
哭了一会儿,情绪稍微平复,玛格娜又将小脸轻轻地贴在母亲高高隆起的腹部。隔着薄薄的衣料,她屏住呼吸,努力地、专注地聆听着。渐渐地,一种极其微弱、却充满生命力的搏动声传入了她的耳中——咚…咚…咚…那是她尚未谋面的弟弟或妹妹的心跳声!一种奇异的、温柔的暖流瞬间涌遍了全身。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织机上那件未完成的婴儿服。那对金线绣制的龙翼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暖而充满希望的光芒,只差最后几针就能完成。
“母亲,”玛格娜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却异常轻柔,充满了期待,“等弟弟出生了……我能教他骑马吗?就像……就像您当年教我那样?” 她想起去年夏日的时候,母亲抱着她坐在温顺的小马驹上,在红堡花园里慢慢踱步的情景。
艾玛王后温柔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紫罗兰色的眼眸里盛满了如水的柔情和骄傲。“当然可以,我的小月亮。”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母亲独有的、笃定的温柔,“你是我最好的孩子……你一定会是个最好的姐姐……” 她的话还没说完。
“叩叩叩。”清脆而带着一丝急促的叩门声响起,惊飞了窗外梅葛楼屋檐下栖息的一只渡鸦。它发出“嘎”的一声粗哑鸣叫,扑棱着翅膀飞向了灰蒙蒙的天空。
门外传来阿莉森·海塔尔柔和却清晰的声音,隔着厚重的木门传来:“陛下,王后陛下,打扰了。国王陛下命我前来,请玛格娜公主殿下即刻前往比武场观礼。” 她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陛下特意命人为殿下准备了最佳的观礼席位。”
玛格娜的身体瞬间僵硬,下意识地就想开口拒绝。她只想留在这里,留在母亲身边,远离那些喧嚣和可能存在的审视目光。
然而,艾玛王后却已经轻轻推开了她,双手捧着她的脸,用那双盛满了温柔与鼓励的紫罗兰色眼眸看着她。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声音却带着一种母亲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去吧,小月亮。” 她的指尖轻轻擦过玛格娜脸上的泪痕,“你父亲……他很关心你。他特意为你准备了位置。别让他担心,也别让他……失望。”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玛格娜看着母亲眼中那混合着疲惫、恳求和深深关切的复杂光芒,拒绝的话堵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她心有不舍,眷恋地又抱了抱母亲,感受着那熟悉的温暖和腹中小生命的微弱搏动,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向门口。
阿莉森早已等候在门外。她穿着一身得体的海塔尔家族蓝金色礼服,浅金色的长发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显得温润柔和。看到玛格娜红肿的眼睛和脸上未干的泪痕,阿莉森眼中立刻闪过一丝了然的心疼。她主动伸出手,牵住了玛格娜冰凉的小手。
“殿下不必太过忧心,”阿莉森的声音如同春日暖风,带着一种能抚慰人心的温柔力量,她微微俯身,对着玛格娜轻声细语,“梅罗斯大学士医术精湛,还有其他学士和侍女们都会精心照料王后陛下。我也会一直守在陛下身边,寸步不离。” 她紧了紧握着玛格娜的手,试图传递一些温暖和力量,“请您放心去观礼吧,玛格娜公主。”
玛格娜抬起头,看着阿莉森。此刻,一缕微弱的阳光恰好穿过走廊高窗的彩色玻璃,洒落在阿莉森浅金色的发顶,仿佛为她笼上了一层柔和而圣洁的光晕。那温暖的光芒,连同她眼中真挚的关切,像一道暖流,缓缓注入了玛格娜冰冷而不安的心田。她紧绷的小脸终于放松了一些,对着阿莉森努力挤出一个带着泪痕的笑容,声音带着信任和依赖:“我相信你,阿莉森姐姐。谢谢你。”
阿莉森的心被这声“姐姐”和那脆弱却努力坚强的笑容狠狠揪了一下。她不是第一次看到玛格娜的眼泪和恐惧,但每一次都让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与心疼。这本该是红堡里最无忧无虑、最受宠爱的小淑女啊!她本该在阳光玫瑰园里嬉戏,在雷妮拉公主身边学习优雅的仪态,在父亲膝下撒娇……而不是小小年纪就背负着杀人的阴影,承受着“梅葛转世”这样恶毒的污名!看着玛格娜眼底那浓重的青黑和强撑的坚强,阿莉森再也忍不住,她蹲下身,伸出双臂,将玛格娜娇小的、微微颤抖的身体轻轻拥入怀中。
“没事的,亲爱的玛格娜,” 阿莉森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带着一种母性的安抚力量,在玛格娜耳边低语,“一切都会过去的。乌云终将散去,阳光会重新照耀你。我向你保证。” 她轻轻拍着玛格娜单薄的脊背。
玛格娜僵硬的身体在阿莉森温暖而包容的怀抱里慢慢软化。她将小脸埋在阿莉森散发着淡淡花香,混合着海塔尔家徽上的蜂蜜与蜂蜡气息的肩颈处,双手紧紧攥住了阿莉森后背的衣料,如同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贪婪地汲取着这份难得的、令人心安的温暖和力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嗯”了一声,慢慢松开了手。
比武场的喧嚣如同沸腾的海洋,扑面而来。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在巨大的环形沙地上,将黄沙炙烤得滚烫,远远望去,竟隐隐泛着一层刺目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暗红光泽。巨大的观礼台上座无虚席,旗帜招展,衣香鬓影。空气中混合着皮革、汗水、尘土、香水以及烤肉的复杂气味,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亢奋氛围。
玛格娜被阿莉森牵着手,穿过连接城堡与观礼台的回廊。两侧是拥挤的贵族和他们的侍从,各种目光——好奇的、探究的、同情的、冷漠的,甚至还有几道难以掩饰的、带着审视与恐惧意味的视线——如同无形的针,密密匝匝地落在她身上。她能清晰地听到铠甲沉重碰撞的金属声响从沙场方向传来,伴随着战马的嘶鸣和骑士们粗犷的呼喝。
刚踏上观礼台的主席区域,雷妮拉清脆的笑声和一个带着点陌生、却充满活力的小女孩的尖叫声就钻进了玛格娜的耳朵。只见雷妮拉正和另一个穿着鹅黄色小裙子的小女孩一起,兴奋地趴在最前方的栏杆上,朝着下方指指点点,两张小脸都因激动而泛着红晕。
而坐在最高处、铺着猩红锦缎王座上的韦赛里斯国王,一眼就看到了走来的玛格娜和阿莉森。他脸上立刻浮现出慈爱的笑容,朝着玛格娜用力招手:“我的小月亮!快过来!到父亲这里来!”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刻意营造的轻松和喜悦。
玛格娜被阿莉森轻轻往前推了推。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小小的脊背,朝着父亲走去。韦赛里斯的目光首先落在女儿身上那件崭新的蓝白小裙子上,眼中闪过一丝欣慰——这让他想起艾玛的温柔手笔。
然而,当他的视线触及玛格娜的脸庞,尤其是那双依旧缺乏神采、带着明显青黑阴影的异瞳,以及……耳后那道新鲜的、尚未完全愈合的淡淡血痕时,那丝欣慰瞬间被浓重的心疼和怒火取代。三天前,当戴蒙带着一身血腥气、扛着失魂落魄的玛格娜回到红堡,当戴蒙用最冰冷的语气在书房说出那三个金袍子不仅意图□□裁缝的女儿,甚至也将魔爪伸向了他才六岁的小女儿时……韦赛里斯在自己的书房里发出了震耳欲聋的真龙之怒!他咆哮着命令戴蒙,将那三个畜牲的尸骨彻底碾碎、挫骨扬灰!然而,为了玛格娜的名声,为了遏制“梅葛转世”的谣言继续发酵,他不得不将滔天的怒火和血腥的报复深深压抑在暗处,甚至不得不将饱受惊吓的女儿暂时“禁足”于红堡。
此刻,看着女儿苍白憔悴的小脸,看着她强装镇定却依旧难掩疲惫和惊惶的眼神,韦赛里斯心如刀绞。他只想把这个可怜的小女儿紧紧拥入怀中,告诉她一切都过去了,告诉她父亲会永远保护她。
“我的小月亮,”韦赛里斯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软的慈爱,他伸出手,示意玛格娜坐到他王座旁特意为她准备的小软椅上,“今天是你最喜欢的比武大会,咱们把那些不开心的事情都忘掉,好好看比赛,好不好?” 他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更温暖些,“等你长大了……”
他本想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用“等你长大了也可以下场和他们比试”这样的话来哄她开心,可话到嘴边,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柄沾血的龙晶匕首……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苦涩和无奈。或许……或许这次的教训,真的能让她彻底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关于成为女战士的梦想?安安分分地做个红堡里尊贵的淑女?这个念头让他既有一丝扭曲的欣慰,又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悲哀。
“玛格娜!” 韦赛里斯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雷妮拉兴奋的呼唤打断了。她像一阵风似的跑过来,不由分说地拉起玛格娜的手,把她从父亲身边拽开,一边走一边兴高采烈地说:“快来看看戴蒙叔叔的新铠甲!黑得发亮,简直像龙鳞一样!”
玛格娜被雷妮拉拽着,踉跄着走向观礼台前沿的软垫区域。她的蓝白小裙子的下摆不经意间扫过了另一个正坐在软垫上的女孩的鞋子。
两个女孩同时低头,目光瞬间交汇。
那是一个看起来和玛格娜年纪相仿、约莫六岁的小女孩。她穿着一身鲜艳的鹅黄色丝绸小裙子,裙边用精致的银线绣着瓦列利安家族的海马纹章。她有着一头浓密卷曲的银金色长发,在阳光下闪烁着如同黑水湾海滩上被潮水反复冲刷打磨过的贝壳般的光泽。奶白色的肌肤细腻红润,充满了健康的活力。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浅紫色的眼眸,此刻正圆睁着,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丝惊艳,一眨不眨地打量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玛格娜——这个穿着淡雅蓝白裙子、有着奇特紫绿异瞳和月光般银白长发的精致女孩。
玛格娜也看着对方。鹅黄色的裙子……一种极其模糊、却又异常清晰的记忆碎片,如同沉船被打捞出水,瞬间浮现在脑海深处。
“我认识你……” 玛格娜轻声开口,异瞳中闪过一丝恍然,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指向对方,“我记得……两岁的时候,在爷爷贝尔隆亲王的葬礼上……你用力地扯着我的头发。” 她的目光变得遥远,仿佛穿透了时间的迷雾,“你抓我头发的时候,力气大得像头……小狮子。” 一个名字从记忆的尘埃中浮现——“兰娜尔·瓦列利安”。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在贝尔隆亲王葬礼那令人窒息的肃穆氛围里,大人们为铁王座的归属暗流汹涌、针锋相对。年幼的玛格娜被艾玛王后抱在怀里。就是这个穿着鹅黄色小裙子的、同样年幼的兰娜尔·瓦列利安,被她的母亲雷妮丝公主抱着。两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在那片沉重的悲伤与压抑的争斗中,目光却意外地相遇了。
兰娜尔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一把抓住了玛格娜一缕垂落的银发,咯咯地笑了起来,抓得那么紧,那么用力,仿佛发现了什么好玩的玩具。玛格娜当时出奇地没有哭闹,反而因为看到同龄人而高兴地伸出手指,试图去触碰兰娜尔的脸颊。大人们的悲伤与争执,被她们抛在了脑后。雷妮丝公主试图让女儿松手,可小兰娜尔犟得像头小狮子,死活不肯。最后,是雷妮丝公主果断地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唰”地一声,利落地割断了玛格娜被抓的那缕银发!冰冷的刀锋在玛格娜眼前一闪而过!紧接着,是戴蒙叔叔愤怒的咆哮和“暗黑姐妹”出鞘的龙吟!雷妮丝公主的丈夫,“海蛇”科利斯伯爵毫不犹豫地拔剑护在妻子身前,剑锋直指戴蒙!整个葬礼的肃穆被这突如其来的冲突彻底撕裂……而坐在轮椅上、神志已不太清醒的杰赫里斯曾祖父,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望着眼前差点大打出手的孙辈们,里面该是怎样的悲凉与绝望?他寄予厚望的继承人早早离世,剩下的子孙们却在他长子的葬礼上,为了冰冷的铁王座,剑拔弩张……
“你真的记得我扯你头发?” 兰娜尔·瓦列利安那双浅紫色的眼眸瞬间瞪得溜圆,像两颗漂亮的紫水晶,充满了不可思议。她下意识地揪紧了绣着海马纹的鹅黄色裙边,小脸上写满了惊奇。
坐在她旁边、正百无聊赖地用一柄小木剑戳着观礼台地板缝隙的男孩——兰娜尔的哥哥,瓦列利安家族的继承人兰尼诺·瓦列利安,听见妹妹的话,突然发出一声毫不客气的嗤笑。他抬起头,露出一张继承了瓦列利安家优良血统、异常俊美的脸庞,银白色的短发,高挺的鹰钩鼻,一双遗传自母亲雷妮丝的锐利紫眸里跳动着毫不掩饰的怀疑和一丝少年人的促狭。“哈!我妹妹兰娜尔两岁的时候连话都说不利索,整天就知道流口水傻笑,”他扬着下巴,用木剑指了指玛格娜,“你怎么可能还记得她抓你头发这种小事?吹牛吧?”
“我记得。”玛格娜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她的异瞳清澈地映照着兰娜尔发梢上跳动的阳光光斑,又转向兰尼诺,“当时你也在场,兰尼诺·瓦列利安。你那时候大概……七岁?” 她精准地说出了当时的年龄,目光再次回到兰娜尔身上,清晰地描述着,“你穿着和你今天很像的鹅黄色小裙子,被你母亲雷妮丝公主抱在怀里……你紧紧抓着我的一缕头发,笑得特别开心,怎么都不肯放手。后来……” 她伸出小手,朝着兰娜尔的方向,模仿着刀刃划过的动作,“雷妮丝姑姑拿出匕首,‘唰’地一下,割断了我的头发。那刀刃……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很亮。” 她绘声绘色地说着,指尖在比划时,不经意地轻轻擦过了兰娜尔腕间戴着的、一串用粉红色珊瑚精心打磨成的圆润小镯子。
兰尼诺被玛格娜如此清晰的描述说得一愣,俊美的小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显然没料到她真的记得这么清楚。但他少年人的叛逆和好奇心很快占了上风。他突然探身,用手里的小木剑,带着点恶作剧的意味,不轻不重地戳了戳玛格娜的腰窝,压低了声音,紫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丝……奇异的艳羡:“喂,听说你杀过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周围刻意维持的轻松氛围!雷妮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阿莉森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裙摆。连旁边几个原本在低声交谈的贵族夫人也瞬间噤声,目光复杂地投了过来。“用龙晶匕首……割喉?” 兰尼诺仿佛没察觉到气氛的变化,继续追问,语气里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像……像厨子割开烤鹿的喉咙放血那样?”
“闭嘴,兰尼诺!” 兰娜尔反应极快,小脸气得通红,毫不犹豫地一个肘击狠狠撞在哥哥的肋下!力道之大,让兰尼诺痛呼一声,差点把小木剑扔了。兰娜尔紧张地看向玛格娜,浅紫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担忧和歉意。在从潮头岛来君临的路上,父亲科利斯伯爵就反复警告过兰尼诺和兰娜尔,不要提起这件事,不要招惹玛格娜公主。雷妮丝公主甚至私下里对那三个金袍子的行为表达了极端的愤怒,认为他们死有余辜,甚至觉得玛格娜太过仁慈。科利斯伯爵更是直言,如果是他的女儿遭遇这种事,他和雷妮丝绝对会让对方付出百倍的代价!他们私下里对韦赛里斯试图息事宁人、压制谣言的做法颇为不屑。兰尼诺显然没把父母的叮嘱放在心上,纯粹是被“六岁女孩杀人”这种离奇传闻勾起了旺盛的好奇心,他根本不相信什么“梅葛转世”的鬼话。
玛格娜看着兰尼诺那张因吃痛而皱起的、依旧俊美却写满窘迫的小脸,心里明白他并非刻意恶毒,只是少年心性,口无遮拦。但这不代表她能容忍这种肆无忌惮的冒犯!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升起。她得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让他知道,坦格利安的公主,不是可以随意调侃的对象!
“住嘴,兰尼诺!” 雷妮拉也反应了过来,她珍珠发卡下的银金色发丝因愤怒而微微晃动,她一步上前,狠狠踩了兰尼诺一脚,同时张开手臂护在玛格娜身前,声音带着维护妹妹的急切,“玛格娜是去救人的!她是英雄!就像……就像娜梅莉亚女王那样英勇!” 她转过头,紧张地冲玛格娜眨眼,眼神里满是担忧,生怕妹妹被这冒失的问题再次刺伤。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玛格娜非但没有露出受伤或委屈的神色,反而对着雷妮拉安抚般地微微一笑。紧接着,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她的动作快如闪电!
“唰!”
一道黝黑的寒光闪过!
玛格娜藏在靴筒里的龙晶匕首再次出鞘!锋利的刃尖带着死亡的冰冷气息,精准无比地抵在了兰尼诺·瓦列利安那覆盖着柔软丝绸领巾的咽喉上!动作流畅、迅猛、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熟练!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
兰尼诺脸上的窘迫瞬间被极致的惊恐取代!他俊美的小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浅紫色的瞳孔因恐惧而骤然收缩!冰冷的金属触感紧贴着他的皮肤,死亡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颈动脉在匕首下狂跳!
雷妮拉倒吸一口冷气,惊得捂住了嘴!兰娜尔也吓得捂住了小嘴,浅紫色的眼睛瞪得溜圆!她紧紧盯着玛格娜,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信任——她相信玛格娜不会伤害她的哥哥。
玛格娜却在少年因极度恐惧而发出短促惊呼的瞬间,猛地收回了匕首!
“噗嗤!” 她发出一声清脆的笑声,脸上绽开一个极其明媚、却又带着十足邪气与戏谑的笑容。那双紫水晶与翡翠交织的异瞳,清晰地映照着兰尼诺惊魂未定、面无人色的脸,闪烁着一种近乎戴蒙式的、冷酷而玩味的光芒。“吓到你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恶作剧得逞般的得意,却又透着一丝冰冷的警告,“我可是‘跳蚤窝的龙骑士’,专杀……坏男孩。” 她故意拖长了“坏男孩”三个字,手中的龙晶匕首灵活地在指间转了个漂亮的刀花,然后“咔哒”一声,利落地归入鞘中。
这一瞬间的变故,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玛格娜脸上那抹与戴蒙如出一辙的、混合着残忍与戏谑的笑容,如同最刺骨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观礼台前沿!
“哐当!”
上方传来一声清脆的掉落声!科利斯伯爵手中的银质酒杯失手坠落在地!深红色的多恩葡萄酒液如同粘稠的鲜血,在光滑的石阶上迅速蜿蜒流淌开来,形成一道刺目的“血溪”。科利斯伯爵那张饱经风霜、向来沉稳的脸上,瞬间布满了震惊和难以抑制的怒火!他猛地站起身,锐利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玛格娜!他的儿子!瓦列利安家族唯一的继承人!竟然被一个六岁的小女孩用匕首抵住了喉咙!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玛格娜!” 韦赛里斯国王的怒吼如同惊雷般炸响!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震惊!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自己的小女儿,竟然真的、毫不犹豫地拔出了匕首,而且是用在了另一个孩子身上!虽然他也听到了兰尼诺那混账的问话,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正想警告科利斯和雷妮丝好好管教儿子,但玛格娜这突如其来的、充满危险和挑衅的举动,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和容忍底线!这绝不是淑女该有的行为!这甚至……带着戴蒙的影子!这让他又惊又怒!
坐在韦赛里斯国王身边的阿莉森·海塔尔,正低头用绣帕擦拭着被科利斯伯爵溅落的酒液沾染的裙摆。听到国王的怒吼和酒杯掉落声,她惊愕地抬起头。当看到玛格娜手中尚未完全收起的匕首,以及她脸上那抹转瞬即逝、却无比清晰的、属于戴蒙式的邪气笑容时,阿莉森的手指猛地一颤,绣帕飘然落地。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深深的忧虑。玛格娜……她的小公主……难道真的被那个恶魔般的戴蒙王子……带坏了吗?
玛格娜也被自己父亲那雷霆般的怒吼和科利斯伯爵那如同实质的怒火惊得浑身一颤。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做错事后的茫然和惊惶。她下意识地站起身。
就在这时,一只带着温热和力量的小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是兰娜尔!那串粉红色的珊瑚镯子硌得玛格娜生疼。兰娜尔非但没有因为哥哥被威胁而生气,反而在玛格娜站起身的瞬间,用力将她拉向自己,踮起脚尖,凑到玛格娜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无比坚定、无比清晰地说道:“我相信你记得!” 她的浅紫色眼眸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崇拜的信任,“我也记得!在你贝尔隆爷爷的葬礼上,你的头发被我抓着,你当时不哭也不闹,眼睛亮得……亮得就像我母亲梅丽亚斯喷出的龙焰一样!那么亮!”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真与执着。
雷妮丝公主那独特而富有穿透力的笑声,如同冰棱碎裂,骤然刺破了这因震惊和愤怒而凝滞的空气!她优雅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无视了丈夫科利斯伯爵投来的警告目光,踩着细碎而坚定的步子,一步步走下台阶,朝着玛格娜走来。她手中那把华丽的孔雀羽毛扇停在半空,扇面上用各色宝石缀成的、如同眼睛般的装饰,在阳光下诡异地闪烁着幽光。
雷妮丝在玛格娜面前站定。她比艾玛王后更高挑,气势也更加强硬。浓烈的龙涎香气混合着海风特有的咸涩气息扑面而来,比艾玛王后身上的更加辛辣、更具侵略性。她伸出戴着蕾丝手套的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托起了玛格娜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与自己对视。雷妮丝那双遗传自父亲伊蒙王子的、锐利如鹰的紫罗兰色眼眸,如同寒冰般审视着玛格娜,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冷冽:
“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 她的语气充满威慑,“拔刀弄枪,吓唬比你大的男孩?怎么?” 她微微俯身,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玛格娜的灵魂,“你不会真以为,凭这点本事,你就成了‘残忍的’梅葛一世了?” 她刻意加重了“残忍的”三个字,带着浓浓的嘲讽。
“雷妮丝!” 科利斯伯爵带着怒意的警告声被下方比武场骤然响起的、震耳欲聋的号角声彻底淹没!巨大的声浪席卷了整个观礼台!
玛格娜被迫仰着头,近距离地承受着雷妮丝公主审视的目光。那浓烈辛辣的龙涎香,那海风般的咸涩气息,非但没有让她感到恐惧,反而奇异地让她从这位被戏称为“无冕女王”的堂姑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与母亲艾玛王后相似的、令人心安的强大力量。雷妮丝公主那头不同于坦格利安家族标志性银金的、浓密乌亮如墨玉般的长发,此刻有几缕发丝随着她俯身的动作,轻轻拂过玛格娜的脸颊,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生命力的安抚感。
“别怕,孩子。” 雷妮丝眼中那冰冷的审视突然如冰雪消融般褪去,锐利的紫眸深处,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慈爱的光芒。她松开了托着玛格娜下巴的手,手腕一抖,那把华丽的孔雀扇在她掌心“啪”地一声合拢,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再次俯身,这一次,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长辈对晚辈的、罕见的温和与指引:“梅葛一世的龙,叫‘黑死神’贝勒里恩,那是连征服者伊耿都驾驭过的巨兽。” 她的目光落在玛格娜那双依旧带着惊惶与迷茫的异瞳上,声音如同古老的预言,“而你的龙呢?玛格娜·坦格利安?”
玛格娜的心猛地一跳!她的龙?被父亲没收、至今仍在铁柜深处沉寂的龙蛋娜梅莉亚?还是……?
雷妮丝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等你真正驯服了属于你自己的龙,”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力量感,“当你能驾驭着它翱翔于九天之上,当你的龙焰能照亮整个维斯特洛的天空……那些只会躲在角落里碎嘴的蛆虫,他们连你的影子都追不上!”
她的目光变得深邃而悠远,“记住我今天的话,孩子:真正的龙焰,只有在最猛烈的风暴里,在最坚硬的铁砧上,才能淬炼得……最炽热!最耀眼!”
玛格娜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涌遍全身!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心里的龙晶匕首,那粗糙的鹿皮绳缠绕的刀柄,是母亲艾玛王后亲手为她编织的,此刻仿佛带着母亲的温度。她深吸一口气,将匕首缓缓地、珍重地插回了靴筒里。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像一道锚,让她动荡的心神稍稍安定。
而远处,骑士们震天的呐喊声、铁蹄践踏沙地的轰鸣声,如同滚滚雷霆,震得脚下的观礼台都在微微发颤!战斗,即将开始!
韦赛里斯国王铁青着脸站起身,似乎想立刻将女儿从雷妮丝身边拉开。但雷妮拉快步走了过来,挽住了父亲的手臂,仰起小脸,用撒娇的语气说道:“父亲,我想和玛格娜坐在一起!我会看好她,保证不让兰尼诺再乱说话了!” 她信誓旦旦地保证着。
看着长女恳切的目光,韦赛里斯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最终还是坐回了猩红锦缎铺就的王座。沉重的王袍下摆扫过脚边那只被科利斯打翻的、还在流淌酒液的银质酒壶。
玛格娜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父亲。她注意到,国王头顶那顶沉重的瓦雷利亚钢王冠,似乎因为刚才的暴怒和起身的动作而歪斜了一些。此刻,惨淡的阳光穿透君临城上空厚重的雾霭,照射在王冠上镶嵌的硕大红宝石和闪烁的钻石上,折射出无数道细碎、冰冷而刺目的光芒,如同碎裂的冰晶。
“比武大会——正式开始!” 司仪洪亮的声音如同炸雷,在巨大的比武场上空回荡,瞬间点燃了全场观众的狂热!
玛格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场中的景象吸引。只见戴蒙骑着他那匹通体漆黑、神骏非凡的战马,如同从地狱归来的魔神,缓缓策马进入场地中央。他一身乌黑锃亮的铠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冷酷的光泽,猩红的披风如同流动的鲜血。
而最刺眼的,是他马鞍前方,赫然悬挂着那串属于玛格娜的玻璃珠手链!褪色的灰白色龙鳞在链坠里轻轻摇晃,阳光穿透它,在下方金黄色的沙地上投下斑驳而扭曲的光影。那光影的形状,竟与艾玛王后织机上,那件未完成的婴儿服上、用金线精心绣制的龙纹……诡异地重合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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