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列利安家族在君临的停留,如同一场意外延长的夏日风暴,席卷了红堡整整一个月。这超乎预期的滞留,并非仅因艾玛王后高耸孕腹下随时可能诞生的王嗣,更因那四个银发孩童间悄然滋生的、令人措手不及的牵绊。韦赛里斯国王与艾玛王后在忧虑的间隙窥见一丝微光——玛格娜与兰娜尔、兰尼诺兄妹日渐亲厚。她不再因“梅葛转世”的恶名而蜷缩在梅葛楼的阴影里,苍白小脸上偶尔重现的、如冰层乍裂般的笑容,像投进父母心湖的石子,激起圈圈名为“安心”的涟漪。看着女儿在兰娜尔清脆的笑声里追逐,或是和兰尼诺为了一招剑式争得面红耳赤,艾玛会轻轻抚摸着腹中躁动的生命,紫罗兰色的眼眸里盛满疲惫的温柔,对韦赛里斯低语:“看,我们的小月亮……终于找到可以停泊的港湾了。”
这港湾,对科利斯伯爵与雷妮丝公主而言,却是一片暗礁遍布的复杂海域。铁王座冰冷的轮廓总在不经意间刺痛雷妮丝的心——那是她父亲伊蒙王子本该继承、又因性别与意外最终旁落的权柄。她的儿子兰尼诺,也曾是杰赫里斯曾祖父短暂凝视过的继承人候选。往日的挫败如同深埋的荆棘,从未真正拔除。然而,当看到兰娜尔像只快活的海鸟,银金色的卷发与雷妮拉、玛格娜的银丝交缠嬉戏,当看到兰尼诺放下瓦列利安继承人的矜持,与玛格娜在沙地上滚作一团,争抢一柄木剑,雷妮丝眼中那份属于“无冕女王”的锐利锋芒,便会奇异地被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母亲的柔和所取代。她倚在窗边,乌黑的长发被海风吹拂,对科利斯低叹:“上一代的刀剑……不该成为下一代的枷锁。孩子们的笑声,或许是诸神赐予的另一种和解。” 科利斯紧握妻子的手,望着儿子与韦赛里斯的女儿们笑闹的身影,海蛇般精明的眼中闪过一丝认同的微光。让孩子们成为朋友,至少,能融化两大家族间那层名为“铁王座之争”的薄冰。
“兰尼诺总是这样!”兰娜尔银铃般的声音带着小小的抱怨,她正和雷妮拉、玛格娜挤在艾玛王后小会客厅的软榻上,分享着一碟蜜渍李子。她晃动着卷曲的银金色长发,浅紫色的眼眸灵动地转着,“在潮头岛,他眼里就只有他的海烟,还有香料镇那些爬桅杆、玩骰子的野小子们!我这个妹妹?早就被他忘到狭海对岸去了!”她夸张地撅起嘴,随即又绽开灿烂的笑容,像一朵迎着海风盛开的向日葵,“不过,现在好啦!我有你们了!雷妮拉,玛格娜!和你们在一起,比跟十个兰尼诺玩都有趣!”
兰娜尔·瓦列利安,这个六岁的小女孩,如同她的名字般充满阳光与活力。她有着和雷妮拉相似的、令人惊叹的银金色长发,只是更卷曲蓬松,如同被阳光亲吻过的海浪。那双遗传自母亲的紫罗兰色眼眸,清澈明亮,没有一丝贵族女孩常见的矫揉造作或刻板拘谨。她的笑容极具感染力,落落大方,像一颗温暖的小太阳,毫不吝啬地散发着光和热。科利斯伯爵和雷妮丝公主显然并未将她束缚在繁复的宫廷礼仪和刻板的淑女教育中,而是任其如海边自由的鸥鸟般成长。她的存在,让总是笼罩着一层沉郁或紧绷气息的红堡,注入了一股清新活泼的海风。几乎没有人能抗拒她的亲近,连终日忧心忡忡的艾玛王后,看到兰娜尔明媚的笑脸,紧蹙的眉宇也会不自觉地放松片刻。
雷妮拉和玛格娜自然也非常喜欢这位新朋友。雷妮拉欣赏兰娜尔的率真热情,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未被宫廷枷锁束缚的自己。玛格娜则在兰娜尔身上感受到一种久违的、纯粹的轻松与快乐,暂时忘却了匕首的血腥和流言的冰冷。三个女孩常常凑在一起,银金与银白的发丝交缠,笑声像珍珠滚落在玉盘上。
而兰尼诺·瓦列利安,这位面容俊美、鼻梁高挺、拥有一头与玛格娜惊人相似的冷冽银白短发的少年,则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比雷妮拉年长三岁,更是比玛格娜和兰娜尔大了五岁,却时常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幼稚和淘气。他继承了父亲科利斯伯爵的高大骨架和母亲雷妮丝公主的精致轮廓,却全然没有父亲那份历经风浪的沉稳气度,也缺乏母亲那种与生俱来的高傲锋芒。他像一株被精心呵护在温室里的名贵植物,未经风雨,眼神里透着被保护得很好的单纯与和善,没有半点纨绔子弟的跋扈。他对自己的龙——那条名为“海烟”的银灰色巨龙更是倾注了旁人难以想象的温柔与耐心,远超对待任何繁复的家族事务或宫廷礼仪。
只是,这位未来的潮头岛之主,总爱在玛格娜兴致勃勃地谈论骑术或匕首技巧时,扬起他俊美的下巴,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说:“女孩子嘛,玩玩布娃娃、喝喝茶多好,舞刀弄剑做什么?”每当这时,玛格娜那双紫绿异瞳便会瞬间燃起火焰。两人因此爆发过无数次“较量”,从木剑比划到短跑竞速,输赢参半。这些“战斗”的结果,是兰尼诺彻底颠覆了对这位堂妹的认知——她绝非君临城里那些只会谈论蕾丝花边和骑士情诗的贵族小姐。而玛格娜也发现,这个看似幼稚的堂兄,意外地没有心机,甚至有些憨直可爱。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近乎兄弟般的情谊。在兰尼诺眼里,玛格娜那身男孩装束和倔强脾气,早让她模糊了性别界限,更像是一个可以一同冒险、斗嘴的伙伴。
君临城的夏日如同被架在火炉上的青铜巨釜,空气里浮动着令人窒息的闷热。马厩浓烈的臊气、汗水的酸味与庭院里过度盛放的玫瑰散发出的甜腻香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粘稠、令人眩晕的、属于红堡特有的味道。玛格娜踮着脚尖,小小的身体几乎要挂在高高的练武场石栏杆上。银白色的粗长发辫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发梢扫过雕刻着狰狞龙纹的冰冷石砖。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用软木塞封口的玻璃瓶,里面是深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昨天刚从跳蚤窝老吉姆那里换来的、纯度极高的玫瑰露。那股浓郁到几乎令人微醺的香甜气息,顽强地穿透了马厩的浊气,萦绕在她和雷妮拉周围。
“你闻闻,姐姐,”玛格娜献宝似的将瓶子凑到雷妮拉鼻尖,“老吉姆说这是用盛夏群岛的红玫瑰花瓣,在满月夜里采的露水酿的!母亲肯定喜欢!”
雷妮拉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陶醉的笑容,珍珠发卡在她浓密的银金发间闪烁着温润的光泽:“真香!母亲一定会喜欢的,除了鸢尾花她最喜欢玫瑰的味道了。”
“那是当然,老吉姆拍着胸脯保证,这可是连旧镇大主教都喝不到的珍品!” 玛格娜笃定地点点头,想象着母亲收到礼物时温柔的笑容。
她看着瓶子里琥珀色的液体,顽皮心起,用指尖蘸了一点玫瑰汁,出其不意地往旁边兰娜尔的鼻尖上一抹!“闻闻看!像不像掉进了玫瑰花海里?”玛格娜学着跳蚤窝集市上那些商贩夸张的叫卖腔调,“这可是老吉姆压箱底的宝贝玫瑰露!香飘十里,醉倒七神!” 她的异瞳在烈日下流转着翡翠与紫晶的奇异光彩,带着恶作剧得逞的得意。
兰娜尔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一愣,浅紫色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她昨天就闻到了这神奇的味道——兰尼诺把另一瓶送给了母亲雷妮丝。虽然当时兰尼诺的表情有点古怪,像是受了惊吓的鹌鹑,但雷妮丝公主接到礼物时的感动和科利斯伯爵赞许的笑容,兰娜尔都看在眼里。兰娜尔缠着母亲想尝一口,却被雷妮丝以“年纪太小”为由坚决拒绝,那香甜的气息挠得她心里痒痒的。此刻鼻尖上这抹真实的甜香,瞬间勾起了她所有的馋虫!
兰娜尔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猛地抓住玛格娜的手腕,伸出粉嫩的小舌尖,像舔食花瓣上的晨露般,飞快地在玛格娜沾着玫瑰汁的指尖上舔了一下!“唔!真甜!” 她满足地咂咂嘴,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
玛格娜被她这大胆又天真的举动弄得一怔,随即两个女孩看着对方,忍不住爆发出一阵清脆又肆无忌惮的大笑!雷妮拉也被她们感染,掩着嘴笑了起来,发髻边的珍珠发卡被笑声震得滑落到耳畔,在炽烈的阳光下折射出细碎跳跃的光斑。
只有兰尼诺,无精打采地趴在稍远一点的栏杆上,看着妹妹们笑作一团,俊美的小脸异常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他腰间的海马纹银质胸针随着他细微的动作,在锁子甲上发出沉闷的叮当声。昨晚的噩梦还清晰地印在脑海里——戴蒙亲王狞笑着,用那把该死的“暗黑姐妹”削掉了他的脑袋!血喷得老高……他差点就在梦里尿了裤子!都怪昨天!他和玛格娜好不容易溜到跳蚤窝集市,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换到了老吉姆的玫瑰露,玛格娜还多拿了一瓶要送给雷妮拉,正高兴呢,谁能想到撞见了那个瘟神——戴蒙·坦格利安!这家伙自从一个月前在比武大会上连输两场给科尔后,简直像条疯狗,见谁咬谁!韦赛里斯国王他都敢顶撞,更别提他和玛格娜了。
这个混蛋看到他们手里的玫瑰露,又露出了那种令人心底发毛的笑容,二话不说就要把玛格娜拽去丝绸街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美其名曰“学习”!他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或许是看到玛格娜惊恐的眼神,或许是想起自己作为兄长的责任(虽然玛格娜总跟他打架),他抓起旁边训练用的木剑,狠狠砸向戴蒙的后背!
他以为对方至少会顾忌他瓦列利安继承人的身份。结果呢?那个恶魔般的男人根本不在乎!他像丢破麻袋一样把玛格娜甩在地上,一把抢过他那瓶玫瑰露,然后……兰尼诺现在想起来还浑身发冷。戴蒙的动作快得像鬼魅!“暗黑姐妹”漆黑的剑光一闪,他手里那柄结实的木剑就像朽木般被轻易削断!断口光滑得吓人!冰冷的剑气甚至贴着他的头皮掠过!戴蒙那双充满暴戾的紫瞳盯着他,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大笑着说:“哈!该让‘海蛇’和雷妮丝好好看看,他们引以为傲的继承人,吓得快要尿裤子了!说小怪物是梅葛转世?你们该看看真正的‘梅葛二世’是什么样子!”那笑声里的轻蔑和羞辱,比噩梦更真实,更冰冷。
虽然后来玛格娜把自己那瓶准备给雷妮拉的玫瑰露送给了他,让他转赠给雷妮丝公主,勉强挽回了些面子,雷妮丝当时确实很感动,科利斯也夸他长大了,但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巨大的屈辱感,让兰尼诺辗转难眠,最终被噩梦惊醒。此刻面对妹妹们无忧无虑的笑声,只觉得无比刺耳和……无聊。
“女孩子真无聊,”兰尼诺有气无力地撇撇嘴,声音干涩,“就这么点东西也能笑成这样。” 他像是要发泄胸中积郁的闷气,猛地解下腰间那柄装饰华丽的镶银短弓。箭袋上除了瓦列利安家族的海马纹章,还镶嵌着数十颗细小的珍珠,在烈日的炙烤下,珍珠表面流转着迷离的虹彩。
玛格娜一听到他这老调重弹的“女孩子无聊论”,立刻直起身子。若是往常,她必定针锋相对地提出挑战。但今天,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兰尼诺眼底残留的惊悸和萎靡——显然是昨天被戴蒙吓得不轻。她决定换个方式。
她将沾着玫瑰汁的手指在自己亚麻布骑装上随意蹭了蹭,留下几道殷红的花痕,然后勾起嘴角,故意用自己最不擅长的项目来激他,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挑衅:“喂,兰尼诺!敢不敢去弓箭场比比?看谁先射中靶心?” 她伸手指向场地中央正在布置的箭靶,那最中央的红心在烈日下显得格外遥远,小得如同挂在枝头的一颗野酸枣。“我的赌注,”她加重语气,抛出一个难以拒绝的诱惑,“是上次父亲送我的密尔琉璃翡翠鸟!你要是赢了,它就是你的!怎么样?” 那是一只用密尔顶级工艺打造的玲珑小鸟,通体由透亮的翡翠雕琢,眼睛是两粒细小的红宝石,价值不菲。
兰尼诺黯淡的紫眼睛瞬间像被点燃的炭火,猛地亮了起来!那点因恐惧而蜷缩的意气瞬间被激发,苍白的脸上涌起一丝血色,竟与他父亲科利斯伯爵讲述惊险航海故事时的神情有几分相似!“成交!” 他挺直腰板,拍了拍自己那把镶银短弓,“要是你赢了,我这把宝贝短弓归你!不过……” 他眼珠一转,带着少年人的狡黠,“输的人要喝三杯麦子酒!敢不敢?”
“这赌注太没意思了!”一旁的兰娜尔突然插话,她利落地扯下自己头上那条点缀着珍珠流苏的银丝发带,不由分说地绑在了玛格娜纤细的手腕上。发带末端的珍珠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扫过玛格娜冷白色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凉。
兰娜尔仰起小脸,带着孩童天真的残忍和兴奋,宣布了她的加码:“这是我的赌注!我赌玛格娜赢!你们两个,”她手指轮流指向兰尼诺和玛格娜,“谁要是输了,就得把戴蒙叔叔的暗黑姐妹偷来给我看一整天!”
“偷……偷暗黑姐妹?!” 兰尼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缩起脖子倒吸一口冷气!昨天那柄漆黑族剑带来的死亡阴影瞬间再次攫住了他。他脸色刷白,嘴唇哆嗦着,看向兰娜尔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妹妹这是要害死他吗?!他求助似的看向玛格娜,希望她能拒绝这个疯狂的主意。
玛格娜看出兰尼诺瞬间被恐惧击垮的模样,心中反而升起一股狠劲。她最讨厌的就是戴蒙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别人越怕他,他就越得意。她扬起精致却倔强的小下巴,毫不犹豫地应战:“我接受!不就是暗黑姐妹吗?有什么好怕的!”随即,她挑衅的目光转向兰尼诺,“你呢?怕了?”
兰尼诺看着玛格娜那双毫无惧色的异瞳,听着她斩钉截铁的声音,一股少年人的血性被猛地激了上来!连一个六岁的小女孩都不怕,他堂堂瓦列利安继承人怎么能怂?!“我……我也接受!”他猛地站直身体,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却努力喊得响亮,“我才不怕那个疯子!”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气,又像是为了逃避妹妹和玛格娜的目光,他第一个转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顺着石阶飞快地溜向马厩方向,背影带着一种落荒而逃的决绝。
玛格娜和兰娜尔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惊讶和一丝好笑,随即也提起裙摆追了上去。雷妮拉这才反应过来,急得直跺脚:“等等!别胡闹!偷暗黑姐妹?戴蒙叔叔会杀了你们的!” 这哪里是赌注,分明是自寻死路!无论谁输,都必定会倒大霉!她顾不上淑女仪态,也急忙跟了过去。
一直沉默地侍立在雷妮拉身后的克里斯顿·科尔,听到“偷暗黑姐妹”这个离谱的赌注时,那张总是严肃的年轻脸庞也瞬间裂开一道缝隙,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愕:这几位小祖宗,一个比一个能惹祸!偷戴蒙王子的暗黑姐妹?这简直是玩火!他不敢怠慢,沉重的马刺在滚烫的石砖上急促地擦出点点火星,快步跟上。
练武场旁的马厩区域,热浪裹挟着浓烈的马粪和干草气味,如同实质的墙壁般扑面而来。玛格娜身形灵活,像一条滑溜的小银鱼,率先钻过木栅栏的缝隙。然而,刚踏入阴影,一个高大而熟悉的、如同噩梦般的身影便笼罩下来。
昨天的梦魇源头——戴蒙正悠闲地倚靠在他那匹漆黑战马的食槽旁。一个红艳的苹果在他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掌心上下抛接着,划出一道道危险的弧线。
看到玛格娜和紧随其后的瓦列利安兄妹、雷妮拉以及科尔,他紫罗兰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玩味。就在玛格娜擦身而过的瞬间,他手腕一翻,暗黑姐妹沉重的剑鞘带着破风声,精准而恶意地扫过玛格娜的后颈!
“唔!” 玛格娜吃痛,身体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啧,小怪物,”戴蒙的声音带着慵懒的戏谑,“怎么,这么急着跑来,是想给我的苹果加点‘料’?” 他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瓦雷利亚钢匕首在他指间如同活物般灵巧地翻转,划出道道冰冷的残影。
“我们在比赛!” 兰尼诺虽然看到戴蒙就头皮发麻,心脏狂跳,但想到自己刚刚喊出的“不怕”,想到妹妹和玛格娜都在看着,他强迫自己挺起胸膛,直视戴蒙,声音带着少年人强装的镇定,只是锁子甲下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雷妮拉快步上前,试图缓和气氛,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戴蒙叔叔!兰尼诺和玛格娜要比试射箭呢!兰娜尔还开玩笑说输掉的人要……”她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要偷您的‘暗黑姐妹’来给她看看!我是来阻止他们的胡闹的!” 她急切地表明立场,希望戴蒙不要计较孩子们的玩笑。
玛格娜和兰尼诺听到雷妮拉直接说出了赌注,心里同时咯噔一下。玛格娜的第一反应是看向兰尼诺,果然看到他脸色更白了,眼中恐惧更甚。她立刻狠狠瞪向戴蒙,用眼神警告他,仿佛在说:你敢动他试试!兰尼诺感觉到戴蒙那如同毒蛇般冰冷黏腻的视线扫过自己,强忍着拔腿就跑的冲动,锁子甲因为身体的颤抖而发出细碎密集的“哗啦”声,胸前的海马徽章晃得人眼花。
戴蒙的视线扫过少年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指尖,又落在玛格娜那双毫不退缩、燃烧着倔强火焰的紫绿异瞳上。一种欺凌弱小的、扭曲的快感在他眼底蔓延。他忽然手腕一抖,将手中的苹果稳稳地插在了匕首尖上!接着,他看也不看,手臂猛地一甩!
“嗖——噗嗤!”匕首带着苹果化作一道寒光,精准无比地钉在了三十步开外的箭靶正中心!苹果的果肉在红心处猛地炸开,汁水四溅!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附近树上的几只渡鸦“嘎嘎”怪叫着扑棱翅膀飞起。
“想碰我的剑?”戴蒙收回手,姿态慵懒而傲慢,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剑鞘上那些古老的瓦雷利亚钢纹路在阳光下泛着冰冷刺骨的光泽。“行啊,”他慢悠悠地说,目光扫过脸色煞白的兰尼诺和紧抿嘴唇的玛格娜,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弧度,“谁能用箭射中那个苹果核,我就让他碰碰暗黑姐妹。”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得如同寒冰,“但是……输掉的那个,”他的手指随意地点了点,“就得被我挂在科拉克休的龙爪上,绕着君临城飞三圈。如何?”
“亲王殿下!”克里斯顿·科尔再也忍不住,一步上前,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反对,“这太危险了!玛格娜公主和兰尼诺少爷都还是孩子!不能……”
“闭嘴,野狗!”戴蒙冷冷地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地刺向科尔,“管好你自己,当好雷妮拉的看门狗就够了。这里轮不到你插嘴!”他随即又转向试图劝阻的雷妮拉,脸上的冰霜瞬间融化,换上了那种极具欺骗性的、带着宠溺的笑容,俯身低语,声音轻柔得像是在哄孩子:“亲爱的侄女,别担心,叔叔只是跟他们开个玩笑,吓唬吓唬他们,怎么会真那么做呢?”然而,他紫眸深处闪烁的,却是冷酷而认真的光芒——吓唬?不,只要这两个小鬼有一个输了,或者……干脆一起输掉,他绝对说到做到。现实,从来不是给孩子们玩的过家家。
玛格娜和兰尼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和了然——戴蒙绝对不是在开玩笑!雷妮拉或许会被他骗过,但他们不会。
“我先来!”玛格娜深吸一口气,率先站了出来。比起从小接受骑士训练、射箭技巧尚可的兰尼诺,她的箭术才刚起步,生涩得很。但与其让恐惧压垮兰尼诺,不如由她先来承担失败的风险——反正她也不怕戴蒙真敢把她挂在龙爪上飞,至少她强迫自己这么相信。
粗糙的弓弦狠狠勒进她柔嫩的掌心,瞬间留下深红的凹痕,火辣辣地疼。第一支箭离弦而去,擦着苹果炸裂后残留的边缘飞过,钉在靶子上。第二支箭射中了靶心,却偏左了半寸。第三支箭更是直接脱靶,远远地插进了沙地里。
“哈哈哈哈!”戴蒙毫不留情的哄笑声立刻响起,如同砂纸摩擦着耳膜,“滚去马粪堆里打个滚再来吧小怪物!或许沾点马粪的‘灵气’能让你的箭认认路?” 他刻薄的嘲讽在空旷的场地里回荡。
那刺耳的嘲讽连原本紧张恐惧的兰尼诺都忍不住肩膀耸动了一下,差点笑出声,但随即意识到场合不对,连忙低下头死死咬住嘴唇忍住。
雷妮拉看到玛格娜如此笨拙的表现,也忍不住微微莞尔,但看到她掌心被勒出的红痕,又心疼地劝道:““玛格娜,算了吧,别比了,你的手都红了。”科尔虽然不赞同公主参与这种粗野的比试,但看着玛格娜倔强抿唇的样子,也沉声劝慰:“殿下,射箭并非易事,以后慢慢学便是。”
玛格娜却像没听见,异瞳死死盯着那个被钉穿的苹果,固执地再次抽出一支箭搭上弓弦。失败和戴蒙的嘲笑像滚烫的油,灼烧着她的自尊。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小手突然覆在了她拉弓的手背上。玛格娜惊讶地侧头,看到兰娜尔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
“肩膀要沉,” 兰娜尔清澈的声音在玛格娜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如同海风拂过燥热的心田,“像海浪稳稳托起船帆那样。” 她小小的身体紧贴着玛格娜的后背,银金色的卷发被风吹拂,轻柔地扫过玛格娜的侧脸,带来一丝咸涩的海盐气息。“当你瞄准目标时,” 兰娜尔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呼吸要像潮汐一样……起伏。”
玛格娜下意识地跟随她的指引调整呼吸和姿势。兰娜尔在她身后微微踮脚,脸颊几乎贴着她的鬓角,她感受着身后女孩传递过来的稳定力量,目光锐利地锁定了靶心那半颗残破的苹果。
兰娜尔自信一笑,浅紫色的眼眸锁定目标。她引导着玛格娜的手,感受着弓弦的张力。“就是现在!”兰娜尔的声音如同指令,玛格娜的手指松开!
羽箭破空!带着尖锐的呼啸!戴蒙刺耳的嘲笑声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切断!雷妮拉惊愕地捂住了嘴!连科尔沉稳的脸上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噗——!”只见那支羽箭如同长了眼睛,精准无比地穿透了靶心上那仅剩的苹果核,将其彻底粉碎!余势未减的箭矢深深钉入靶心,箭尾剧烈震颤!碎裂的果肉屑如同细雪般簌簌落下。
现场一片死寂,随即是雷妮拉难以置信的低呼。玛格娜更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兰娜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兰尼诺更是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指着妹妹,结结巴巴:“你……你什么时候学会射箭的?!我……我怎么不知道?!”
兰娜尔松开玛格娜的手,骄傲地扬起小下巴,海风瞬间掀起她丝质的裙摆,露出下面结实的小腿,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属于潮头岛女儿的飒爽:“当然是父亲教我的!谁让你整天就知道往香料镇跑,不跟我玩的?”
她对着呆若木鸡的哥哥做了个鬼脸,随即转向同样一脸震惊的玛格娜,眼中闪烁着纯粹的热情,“父亲说过,潮头岛的女儿生来就会三件事:航海、射箭、在风暴中歌唱!” 她看着玛格娜那双异瞳里流转的、混合着惊讶、钦佩和强烈渴望的光芒,开心地握住她的手,语气热切:“玛格娜,你要不要学?我教你!”
玛格娜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感受着兰娜尔覆在她手背上的温度,感受着弓弦传来的细微震颤,心头被一股暖流和强烈的渴望击中。她正要开口答应——
“公主殿下!雷妮拉公主!玛格娜公主!快……快回去!” 阿莉森·海塔尔带着哭腔、极度惊恐的呼喊如同惊雷般从看台方向炸响!她深绿色的华丽裙裾沾满了马场的泥浆,甚至……还带着几点刺目的、尚未干涸的暗红色血迹!她脸色惨白如纸,提着裙摆跌跌撞撞地跑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撕裂:“王后……王后陛下早产!快要……快要不行了!”
梅葛楼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如同有生命的藤蔓,死死缠绕着每一寸空气,钻入鼻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窒息。这味道比跳蚤窝那条肮脏巷子里的血腥浓烈百倍,带着生命流逝的绝望和产房特有的、令人心胆俱裂的腥甜。
韦赛里斯像一头被困的、绝望的雄狮,在紧闭的产房门外焦躁地来回踱步。他沉重的国王披风在光洁的石砖上拖曳出蜿蜒曲折的深痕,宛如一条被斩首后仍在痛苦扭动的巨蛇。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门内正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爱妻和那尚未降世、承载着他所有希望的儿子紧紧攫住。
玛格娜背脊紧紧贴着冰冷的石墙,小小的身体因恐惧而僵硬。她纤细的手指死死攥着脖子上悬挂的那枚由星光白水晶雕琢而成的七芒星吊坠——这是两年前,那位以刻薄闻名却也对她流露过一丝奇特种族温情的维耿·坦格利安叔公,在离开君临返回旧镇时,悄悄塞进她糖渍蜜饯袋子里的真正离别礼物。
这两年来,她一直贴身戴着,视若珍宝。后来她在坦格利安家族历代成员的画像中,看到那位以虔诚闻名的玛格娜修女颈间也佩戴着同样的吊坠,才明白这是那位与自己同名的先辈的遗物,这是血脉与信仰的双重传承。此刻,她将所有的希望、所有的祈求都灌注在这枚冰冷的吊坠上,虔诚地、一遍遍地在心底嘶喊:七神啊!求求你们!保佑我的母亲!保佑我的弟弟!让他们平安!求求你们!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指甲深深掐进吊坠边缘,几乎要嵌进掌心的皮肉里,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产房里断断续续传来艾玛王后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呻吟,那声音微弱而破碎,像濒死的母鹿发出的最后哀鸣。助产士和侍女们神色仓皇,端出一盆又一盆被鲜血染得暗红的热水,浓重的血腥气伴随着蒸腾的热气弥漫开来,模糊了雕花木窗上精致的纹路。雷妮拉惊恐地抓着自己的裙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试图用这种方式缓解内心巨大的恐惧。克里斯顿·科尔守在一旁,年轻英俊的面庞紧绷着,写满了担忧,目光紧紧追随着雷妮拉和玛格娜。兰尼诺和兰娜尔兄妹俩也是第一次直面如此紧张恐怖的场面,两张小脸上满是茫然和不安,他们互相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些力量,无声地站在雷妮拉和玛格娜身边,共同等待着未知的命运宣判。
而在走廊最阴暗的角落里,戴蒙·坦格利安仿佛一个彻底游离于这场悲剧之外的幽灵。他背靠着冰冷的石壁,不知何时手里又拿着一个红苹果,正慢条斯理地、一口一口地啃咬着。清脆的“咔滋、咔滋”声,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冰冷,与产房内艾玛痛苦的呻吟交织在一起,如同最残酷的协奏曲,狠狠撕扯着玛格娜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小月亮……玛格娜……我的小月亮……” 一声极其微弱、仿佛从遥远彼岸飘来的呼唤,艰难地穿透厚重的门板,钻入玛格娜的耳中。
是母亲!母亲在叫她!玛格娜像被电流击中,猛地就要往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着生死的大门冲去!“母亲!” 她发出嘶哑的哭喊。
“玛格娜!不能进去!” 雷妮拉反应极快,一把从后面死死抱住了妹妹纤细的腰身!她的声音因恐惧而变调,带着哭腔,“里面……里面不能看!你不能进去!”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雷妮拉,她害怕一个人面对未知的结局,更害怕妹妹看到里面那可能极其可怕的场面。
玛格娜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拼命挣扎,姐姐发髻上那枚坚硬的珍珠发卡狠狠硌在她的脸颊上,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这感觉,竟和戴蒙每次恶意掐她下巴时的力度如此相似!
就在姐妹俩撕扯挣扎的瞬间,“哇——!”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婴儿啼哭,如同天籁般,终于从门内响起!骤然划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玛格娜紧绷的身体猛地一僵,停止了挣扎。她看到产房的门被打开一道缝隙,梅罗斯大学士抱着一个裹在襁褓里、皱巴巴的小小婴孩走了出来。那婴儿的面色带着不健康的青紫,哭声也细弱无力。学士小心翼翼地将婴儿递给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韦赛里斯国王。
只匆匆看了一眼那个小生命,玛格娜的脑海中却瞬间闪过跳蚤窝卖鱼妇米娅那个同样因脐带绕颈而命悬一线、瘦小青紫的婴儿。感谢诸神,那个孩子后来被草药师救活了,健康地活了下来……可这个弟弟……
她所有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个新生的弟弟身上。她的心,她的魂,都系在门内那个用生命换取了这个小小生命的人身上!她只想立刻扑到母亲身边!
就在这时,韦赛里斯国王悲痛欲绝、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声猛地炸开:“艾玛!艾——玛——!”
这声嘶吼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穿了玛格娜最后的理智防线!她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雷妮拉几乎窒息的拥抱,像一道闪电般冲进了产房!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眼前的一切让她如遭雷击,浑身冰冷!母亲艾玛王后静静地躺在巨大的产床上,身下是浸透了鲜血、呈现出暗红近黑色的床褥。那刺目的、不断扩大的暗红色,像一朵正在疯狂绽放、汲取着生命养分的巨大曼珠沙华,妖异而绝望。更多的鲜血,正从艾玛身下汩汩流出,沿着床沿滴落,在冰冷的石地板上汇聚成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泊。玛格娜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靴子底传来的那种粘稠、湿滑的触感——那是母亲温热的血!
这地狱般的景象,瞬间与她记忆深处跳蚤窝那条肮脏巷子重叠!那个独眼金袍子喉管喷涌的鲜血,那蜿蜒流淌、混合着污水的血泊……此刻,母亲的血,远比那更汹涌,更滚烫,正一点一点地,要将她彻底淹没、吞噬!
“不——!母亲!” 雷妮拉崩溃的哭喊声在玛格娜耳边轰然炸开!她紧跟着冲进来,看到这地狱般的景象,巨大的悲痛让她彻底失控,再次从后面死死抱住玛格娜,仿佛妹妹是她唯一的浮木,哭得浑身颤抖,几乎无法站立。
克里斯顿·科尔站在门口,脸色铁青,他的手死死按在剑柄上,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却终究无法踏入这属于死亡和女性的禁忌之地。戴蒙啃咬苹果的“咔滋”声,伴随着他那低沉、仿佛事不关己的轻笑,再次从走廊传来,像毒蛇的嘶鸣钻入玛格娜的耳中。
兰娜尔也跑了进来,兰尼诺紧随其后。当看到产床上艾玛王后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庞,以及那触目惊心的血泊时,兰尼诺脸色剧变,立刻用手死死捂住了妹妹兰娜尔的眼睛!不让她目睹这过于血腥残酷的一幕。
艾玛王后的手,那只戴着韦赛里斯所赠珍珠戒指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想要抓住什么的力量,极其虚弱地、颤抖着抬了起来,她黯淡的、失去焦距的目光艰难地转动,扫过悲痛欲绝的丈夫韦赛里斯,落在她最心爱的两个女儿身上——雷妮拉哭得撕心裂肺,玛格娜则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像,僵立在血泊边缘。
她的指尖朝着玛格娜和雷妮拉的方向伸去。她的嘴唇翕动着,紫罗兰色的眼眸里盛满了无尽的悲伤、不舍和对女儿们深不见底的爱怜。她的目光最后定格在玛格娜那双写满惊恐和绝望的异瞳上,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喃喃低语,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别……别变成梅葛……保护……雷妮拉……还有……保……护……”
艾玛的眼中充满了无尽的眷恋和遗憾。她想说完那句“保护好自己,我的小月亮”。她的小月亮,那双本该盛满星光的眼睛,不该被这地狱般的血色玷污。她可怜的孩子们……她再也无法张开羽翼庇护她们了……诸神啊,求求你们……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还有话……还没说完……不要……我不想走……
可那未尽的话语,如同断线的珍珠,戛然而止。那只伸向女儿们的手,如同失去所有支撑的枯枝,无力地垂落下去,重重地砸在浸满鲜血的床沿上。那双曾盛满温柔月光的紫罗兰色眼眸,彻底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空洞而灰暗。
“母亲……!” 玛格娜发出一声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她死死攥着雷妮拉的手,指甲深深掐进姐姐的掌心,几乎要嵌进肉里。她看着母亲失去血色的脸庞,看着那双再也不会对她温柔微笑的眼睛,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艾玛总爱抚摸着她的银发说:“我的小月亮,你的头发像月光织成的绸缎,要永远这么明亮才好。” 可现在,她的月亮碎了。永远地、彻底地碎在了这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血色里。巨大的悲伤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的心脏,她却像被扼住了喉咙,哭不出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衣襟。
“母亲……!” 她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她猛地挣脱了科尔下意识伸来的手和雷妮拉那令人窒息的拥抱,踉跄着扑到床边。艾玛王后那只垂落的手腕上,一只精致的银镯子顺着苍白冰凉的皮肤滑落下来,“叮”的一声轻响,掉进了粘稠的血泊里。
玛格娜颤抖着蹲下身,不顾血污,从血泊中捞起那只镯子。镯子内侧,一行细如发丝的瓦雷利亚文字在血光中隐约可见:“致我的小月亮”。这是艾玛王后去年特意命人为玛格娜打造的嫁妆之一,本打算在她长大成人、觅得良缘时郑重相赠。玛格娜曾无数次摩挲过它,却总是笑嘻嘻地把它戴回母亲手腕,说:“母亲戴着更好看!等我长大了你再给我!现在嘛……先替我保管!”艾玛当时还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说她是“小赖皮”。
玛格娜凝视着镯子上那行熟悉的文字,然后,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将这只带着母亲最后体温的银镯,牢牢地套在了自己纤细的手腕上。冰凉的金属紧贴着皮肤,沾染的鲜血迅速变得粘腻、冰冷。
阿莉森用手帕捂着嘴,无声地垂泪。看着玛格娜那双曾经如同星辰般璀璨的异瞳,此刻也变得和艾玛王后失去神采的眼眸一样空洞死寂,她的心如刀绞。她正想走上前去,用自己所能给予的所有温暖去安慰这个破碎的孩子,窗外骤然传来一声凄厉、嘶哑的渡鸦鸣叫!
玛格娜和阿莉森同时抬头,只见一只通体漆黑如墨的渡鸦,不知何时落在了窗棂上。它歪着头,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珠,如同两滴凝固的、泣血的黑曜石,冷冷地俯视着房间内的惨剧。
“不!贝尔隆!贝尔隆,我的儿子,醒醒……睁开眼看看父亲……求求你……” 韦赛里斯恍惚、迷茫、带着无尽哀求和绝望的声音,如同梦呓般传入玛格娜的耳中。他紧紧抱着怀里那个轻得几乎没有分量的襁褓——他期盼了多年的男性继承人,贝尔隆·坦格利安。这个小生命微弱的啼哭仅仅持续了不到半刻钟,便在他父亲的臂弯里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玛格娜茫然地环顾四周,弟弟的哭声呢?怎么不见了?她下意识地看向阿莉森,就像两年前,她和阿莉森一起站在杰赫里斯曾祖父冰冷的病榻前那样。她的眼睛无声地、破碎地询问着:阿莉森姐姐……我的弟弟呢?他去哪里了?
阿莉森看着眼前仿佛随时会碎裂成千万片的玛格娜,心如刀割。她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给她一丝慰藉,可那手腕上刺目的血镯和空洞的眼神让她指尖颤抖,最终只能无力地、缓缓地放下。科尔强忍着悲痛,扶着哭得几乎瘫软、摇摇欲坠的雷妮拉。而戴蒙,则慢条斯理地啃完了最后一口苹果,随手将光秃秃的果核扔在地上。果核落地的“咚”的一声闷响,在这片死寂的、被悲伤凝固的空间里,显得无比突兀和刺耳。
“把……把孩子抱走……” 韦赛里斯的声音如同锈蚀了几百年的齿轮,在喉间艰难地、痛苦地转动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梅罗斯大学士面色沉重,依言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小小的、再无生息的襁褓。襁褓上精心绣制的七芒星图案,已被浸染的血渍洇成了深褐色。
玛格娜的目光落在那个襁褓上,心脏猛地一缩!昨夜……昨夜烛光下,母亲苍白疲惫的脸上还带着温柔的笑意,一针一线地缝制着它,说要给儿子取名贝尔隆,不只是为了纪念祖父,更是因为这个名字在古瓦雷利亚语中意为“勇敢的保护者”……她甚至还兴致勃勃地和小女儿讨论着名字的含义……可是这位被寄予厚望的“勇敢的保护者”,甚至没能睁开眼看一看这个世界,就随着给予他生命的母亲一同消逝了。
这个被父亲母亲捧在手心、日夜期盼的男性继承人,这个夺去她母亲生命的青紫瘦小的男婴,这个与她爷爷贝尔隆亲王同名的弟弟……也没了。
她曾那么用心地为这个未曾谋面的小弟弟缝制了那么多柔软的小衣服,她曾趴在母亲隆起的腹部,兴奋地计划着等他长大要教他骑马,艾玛王后温柔地笑着,说她一定会是个好姐姐……玛格娜本该恨他,恨这个间接导致母亲死亡的源头。艾玛是因为生下他而死的!可是……此刻,连他这脆弱如露珠般的生命也一同消散了。她的两个至亲,都死了。
戴蒙的靴子重重碾过被他扔在地上的苹果核,果核碎裂,黏腻的汁水在光洁的石砖上洇开一片暗红污迹,如同干涸的血。他踱步过来,伸手似乎想去碰触雷妮拉颤抖的肩膀,却被横跨一步的科尔用身体严严实实地挡住。
“公主殿下悲伤过度,需要休息。”克里斯顿·科尔的身影如同坚实的壁垒,瞬间挡在了雷妮拉身前,也隔开了戴蒙伸来的手。少年御林铁卫的声音沉稳如磐石,带着不容置疑的职责感,但按在剑柄上的手,却因用力而指节青白。两位公主同时失去母亲,巨大的悲痛和随之而来的脆弱,让他肩上的护卫之责重如千钧。保护她们的身心,是他此刻不容置疑的职责。
玛格娜踉跄了一下,阿莉森下意识地想再次扶住她,却被玛格娜轻轻而坚定地挣脱了。她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口袋——里面装着那瓶她准备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母亲的、跳蚤窝老吉姆秘制的玫瑰露。
玛格娜将它从口袋里拿出来,玫瑰露瓶子却从她无力的指间滑落,摔在冰冷的石地板上,“哗啦”一声脆响!深红色的、粘稠如血的液体混合着细小的玻璃碎片,溅开一片刺目的猩红花海。那股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气混合着产房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形成一股极其怪诞的气息,猛烈地冲击着她的感官。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瞬间弥漫开浓郁的铁锈味,才强压下那股汹涌的呕吐**。
“玛格娜。” 兰娜尔的声音如同微风吹过贝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不易察觉的颤抖。她轻轻走到玛格娜身边,银金色的发丝随着动作拂过玛格娜的手臂,带来一丝微弱的、属于海风的咸涩气息。这气息让玛格娜恍惚间想起了龙石岛——那个她出生、却已四年未曾踏足的家。她曾无数次幻想,等弟弟出生,他们一家人能一起回到那座被海风与龙吟环绕的古老岛屿……如今,这个梦也随着母亲和弟弟一同破碎了。
兰娜尔温热的小手轻轻覆住玛格娜那只紧攥着、沾满血污的手,小女孩的眼神充满了想要安慰却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温柔:“跟我去观星台走走好吗?那里很高,能看到大海……风很大,能吹散很多……不好的东西。”
雷妮拉一听到兰娜尔要带走玛格娜,如同惊弓之鸟,猛地抓住了玛格娜的另一只手!指甲因为恐惧和用力,深深掐进了玛格娜手臂的皮肉里!“别走……小月亮……别走……”雷妮拉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依赖,紫罗兰色的眼睛里蒙着厚重的水雾,歪斜的珍珠发卡衬得她那张非人美貌的小脸愈发苍白脆弱,如同易碎的琉璃,“我害怕……不要离开我……求求你……”
玛格娜感到手臂上传来的剧痛,也感受到姐姐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她想起母亲临终前那句未尽的嘱托——“保护雷妮拉”——如同沉重的枷锁,瞬间勒紧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我……不会离开你……”她艰难地、一字一顿地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的味道,“我答应你……永远……不会离开你。”她感觉到自己的肺叶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几乎无法呼吸。雷妮拉的眼泪如同断线的珍珠,再次汹涌而出,砸落在玛格娜的颈窝里,冰冷而沉重。
克里斯顿·科尔默默解下自己厚重的御林铁卫披风,带着一种无声的守护,轻轻披在了紧紧相拥的两位公主身上。玛格娜瞬间被披风上浓烈的青草气息、马厩的泥腥味以及皮革和钢铁的味道所包裹。这些气味与产房内浓重的血腥气和甜腻的玫瑰露香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更加令人窒息的混合物,让她胃里又是一阵翻搅,但她死死忍住,任由披风将自己包裹。
戴蒙那如同夜枭般刺耳的笑声,却在这片沉重的悲伤中不合时宜地再次炸开,充满了恶毒的嘲讽:“瞧瞧!瞧瞧我们的国王陛下!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保不住!铁王座坐得再稳有什么用?” 他的靴跟重重地、带着发泄意味地磕在石阶上,“暗黑姐妹”的剑鞘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地擦过玛格娜的膝盖,“倒是这小怪物,连哭都哭不出声,啧啧……瞧瞧那双眼睛,异瞳里的光倒是比龙焰还刺眼,冰冷得吓人,不愧是‘梅葛转……”
玛格娜猛地抬头!翡翠与紫晶交织的、燃烧着冰冷怒焰的目光,如同两柄淬毒的匕首,狠狠撞上戴蒙那双充满恶意和嘲弄的紫瞳!胸腔里翻涌的悲伤和愤怒瞬间被点燃,化为毁灭性的海啸!她想起了兰娜尔教她射箭时那轻柔而坚定的声音:“当你瞄准目标时,呼吸要像潮汐般起伏……” 此刻,她感觉自己胸腔里的“潮汐”正在疯狂咆哮,即将冲破堤岸!指尖因极致的愤怒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连探向靴筒里那柄龙晶匕首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
“住口!戴蒙!” 韦赛里斯如同被彻底激怒的受伤巨龙,猛地从产房内冲了出来!他那身象征王权的猩红披风上沾满了大片大片暗红的血污,王冠歪斜地戴在银金色的发间,脖子上那枚硕大的蓝宝石坠子随着他剧烈的动作疯狂晃动,折射出支离破碎的寒光。
他悲痛欲绝,指着戴蒙,声音嘶哑如同泣血:“你这个疯子!冷血的畜生!你一定要在这个时候……用你的毒牙来撕咬我们仅剩的心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伤害我们?!滚!你们都给我滚!滚出去!” 他吼完,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崩溃地扑倒在艾玛冰冷染血的床边,发出撕心裂肺的恸哭。痛失挚爱和期盼多年继承人的双重打击,彻底击垮了这位国王,此刻他只想独自守着亡妻冰冷的躯体,与世隔绝。
玛格娜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像无数次那样,伸出小小的手,握住父亲那只宽厚温暖的大掌。可脚下粘稠的血泊,腕上冰冷的银镯,还有父亲那被无边绝望吞噬的背影……都在无声地宣告,她曾经那个温暖安全的、由父母羽翼庇护的世界,已经彻底碎裂、崩塌,化为齑粉。
阿莉森看着此情此景,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苍白无力,甚至会打扰国王和公主们的悲痛。她只能强忍着泪水,红着眼睛,对侍从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清理现场,自己则无声地、亦步亦趋地退出了这片被死亡笼罩的梅葛楼,去处理那些不得不面对的、冰冷的后续事宜。
戴蒙轻蔑地勾起嘴角,仿佛韦赛里斯的崩溃和玛格娜的悲愤只是场拙劣的戏剧。他再次踱到玛格娜面前,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指,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狎昵感,轻轻划过玛格娜冰凉的下巴,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恶魔的低语:“小心点,小怪物……” 他的指尖带着皮革特有的粗糙触感,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玛格娜破碎的心,“没有母亲庇护的孩子……什么都不是。想要在这吃人的地方活下去……” 他俯身,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耳畔,“就得变成真正的怪物。等你尝到做怪物的滋味……你就会知道,那可比做人……痛快多了!” 留下这句如同诅咒般的话语,他松开手,猩红的披风一甩,转身大步离去,靴子踩过地上的血污和苹果核残骸,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玛格娜死死盯着他消失的方向,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戴蒙那番扭曲的“忠告”而微微颤抖。她忽然想起小时候,雷妮拉曾指着夜空告诉她,所有死去的亲人都会变成星星,在天上守护着她们。阿莉森也曾温柔地讲述七神花园的童话,说善良的人死后会在那里永远幸福快乐。那时的她,天真地以为死亡只是通往星辰与花园的宁静旅途。她的爷爷贝尔隆亲王、慈祥的亚莉珊曾祖母、威严的杰赫里斯曾祖父……他们一定都在七神的花园里团聚了。
可是……她的母亲艾玛,她那个连名字都来不及被世界记住的小弟弟贝尔隆……他们不该如此痛苦地死去!在绝望的挣扎和无尽的鲜血中离去!这铺满地面的鲜血,这冰冷僵硬的躯体,就是七神存在的证明吗?七神?七神在哪里?!都是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
一股被欺骗、被抛弃、被命运残酷嘲弄的滔天怒火,混合着撕心裂肺的悲痛,如同火山熔岩般在她小小的胸腔里轰然爆发!她猛地抬手,抓住脖子上那枚紧贴着皮肤、冰凉的七芒星水晶吊坠!纤细的银链瞬间绷紧!
“嘶啦!”银链划破了她锁骨处娇嫩的皮肤,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她看也不看,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条承载着维耿学士心意、象征着玛格娜修女虔诚、也寄托着她自己曾经对七神信仰的项链,狠狠砸向冰冷坚硬的石地板!
“啪——嚓!”星光般纯净的白水晶七芒星,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瞬间粉身碎骨!无数细小的、闪烁着微光的碎片,如同破碎的信仰和希望,溅落一地。
“玛格娜!” 雷妮拉发出惊恐的倒抽冷气声,她看着地上那摊闪亮的碎片,又看看妹妹锁骨上那道刺目的血痕,紫罗兰色的眼眸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心和恐惧,“为什么?!那是维耿叔公送给你的……是玛格娜修女的遗物啊!”
“因为七神抛弃了我们。”玛格娜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海面。她低头看着自己指尖缓缓渗出的血珠,滴落在沾染了母亲血迹的石板上,晕开更深的红痕。“现在,”她抬起头,异瞳中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冰冷而决绝的光芒,“我只相信自己。”
“我……我去给你们拿点吃的!” 兰尼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和无措,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他从走廊拐角处探出头,手里他端着一个大大的银碗,碗里盛着热气腾腾、奶白色的螃蟹汤,海马胸针歪斜地挂在衣襟上,随着他颤抖的手晃动着。少年那双遗传自母亲的紫眼睛里,充满了想要帮忙却又不知如何是好的茫然和笨拙的善意,“喝点热汤吧?也许……也许能好受一点?” 失去至亲的痛苦,他无法想象,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试图缓解。
玛格娜缓缓摇了摇头。她看了一眼身边依旧沉浸在巨大悲痛中、依靠着科尔支撑才能站立的雷妮拉,轻轻握住姐姐冰冷的手,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姐姐,你和兰尼诺、兰娜尔先回育儿塔休息一会儿,好不好?”雷妮拉猛地抬起头,紫罗兰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惊恐和不信任,死死抓住玛格娜的手,仿佛一松开她就会消失。
玛格娜感觉到雷妮拉抓她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连忙补充道,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安抚,“我保证不会离开红堡。我只是……想去厨房给你拿点你最喜欢的柠檬蛋糕。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她转头看向克里斯顿·科尔,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请求,“科尔爵士,请护送我姐姐和瓦列利安兄妹回去。”
科尔看着玛格娜那双深不见底、仿佛隔绝了所有光亮的异瞳,心知此刻任何劝说都是徒劳。他能感受到这个小小的身体里正承受着怎样撕裂般的痛苦,也明白她需要一点独自舔舐伤口、不被任何人注视的空间。他只能郑重地点点头,沉声道:“遵命,玛格娜公主。请您……也务必保重。”
玛格娜说完,不再看任何人,转身独自走向走廊深处那片更加浓重的阴影里。她能清晰地听到身后科尔铠甲移动时发出的沉重摩擦声,以及雷妮拉压抑的抽泣和兰尼诺低声劝慰兰娜尔的声音渐渐远去。
这时,另一个轻巧而坚定的脚步声,如同羽毛般,轻轻地跟在了她身后。“玛格娜……” 兰娜尔担忧的声音如同细小的风铃,轻轻在她身后响起。她并没有跟兰尼诺他们回去,而是悄悄跟了上来。她很担心玛格娜,担心她会被那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玛格娜听到了,但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昏暗的走廊,仿佛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只是凭着本能移动。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能去哪里。红堡的每一块砖石,每一缕空气,似乎都还残留着母亲的气息和……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她只想逃离这里,逃到一个没有哭声、没有死亡气息的地方。
走廊尽头,一扇高大的拱窗外,君临城的黄昏正缓缓降临,将天空染成一片哀伤的金红色。
“玛格娜。” 兰娜尔的声音再次在玛格娜身后响起,带着海风般的清冽和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玛格娜终于停下了脚步,却始终没有回头。
兰娜尔快步走到她身侧,仰头看着玛格娜那双映着窗外残阳、却空洞得如同深渊的异瞳。夕阳的余晖为兰娜尔银金色的卷发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她深吸一口气,用那双清澈的浅紫色眼眸,无比认真地看着玛格娜,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走廊的寂静,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和……某种奇异的承诺:“要我教你用弓箭杀人吗?” 她顿了顿,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虽然我自己也没试过用弓箭杀过人,但是……我可以教你瞄准,教你如何让箭矢穿透你想穿透的东西。”
玛格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她缓缓转过头,异瞳中那死寂的深渊里,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漾开一丝微弱的涟漪。她的目光落在兰娜尔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发丝上,又越过她,投向窗外遥远的天际线——雷妮丝丘陵的方向,隐隐传来一声低沉而悠长的龙吟,那是雷妮拉的叙拉克斯在呼唤它悲痛的主人。
玛格娜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那未尽的、沉重的嘱托——“保护……”。后面是什么?保护谁?保护什么?母亲临终前那双充满无尽遗憾、未能说完话语的眼睛,再次浮现在眼前,巨大的空洞和冰冷的决心在她心中交织,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狠狠摩擦,再次发紧,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教我。” 许久,玛格娜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不止教我弓箭,” 她看向兰娜尔,异瞳深处那点微弱的涟漪仿佛凝结成了冰,“也教我……像你一样,在风暴中歌唱。”
兰娜尔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没有丝毫犹豫,伸出自己那只虽然稚嫩、却已经带着薄薄弓箭茧子的小手,坚定地握住了玛格娜冰凉僵硬的手。就像她的父亲科利斯伯爵教导她时那样,用一种沉稳而充满力量的声音说:“首先,你得学会……忘记眼泪的滋味。” 银金色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掠过玛格娜的鼻尖,带来一丝海风的微咸,“就像现在这样——”
小女孩突然拽紧玛格娜的手,不再给她任何犹豫和沉溺悲伤的机会,拉着她朝着城堡最高处——那座俯瞰着整个君临城的观星台——发足狂奔!玛格娜沾染着血迹的蓝白裙裾在奔跑中飞扬,扫过一级又一级冰冷的石阶。她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破碎的心脏在疯狂擂动,咚咚咚的声响混合着远处不知何处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在寂静的城堡里回荡。
当她们终于冲破最后一道拱门,咸腥而猛烈的海风如同自由的巨兽,瞬间扑面而来,吹得两人衣裙猎猎作响,几乎站立不稳!玛格娜被眼前壮阔而悲凉的景象攫住了呼吸:巨大的、燃烧般的夕阳正沉沉坠向黑水湾的尽头,将整个君临城镀上了一层浓稠得化不开的血色!那刺目的红,宛如母亲身下那片最终吞噬了她的、无边无际的血泊。
“张开嘴。” 兰娜尔的声音裹挟着强劲、咸涩的海风,她的银金色卷发在狂风中肆意飞舞,如同燃烧的金色火焰,声音在呼啸的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却又带着一种奇异而坚定的、能穿透灵魂的力量。
玛格娜依言,微微张开了苍白的嘴唇。猛烈、咸涩、带着铁锈与深海气息的海风瞬间灌满了她的口腔、鼻腔,冲撞着她的肺腑!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仿佛要将这带着毁灭力量的风暴全部吸入体内。汹涌的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决堤而出,与灌入口中的咸涩海风混合在一起。她分不清是泪水的咸,还是海风的咸,巨大的悲痛和这狂暴的自然之力在她体内猛烈冲撞!最终,当哽咽冲破喉咙,化作一声破碎的呜咽时,那声音竟在风中被扭曲成了近乎癫狂的、分不清是哭还是笑的嘶鸣!
兰娜尔什么也没再说。她只是站在玛格娜身边,小小的身体在狂风中努力站稳,伸出温热的小手,一遍遍、无比轻柔地拍抚着玛格娜因剧烈抽泣而颤抖不止的脊背。陪伴,无声的、坚定的陪伴,是此刻唯一能给予的慰藉。
玛格娜泪流满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那只从母亲血泊中拾起的银镯子,在血色夕阳下泛着冰冷而永恒的光泽。镯子上那行“致我的小月亮”的瓦雷利亚文字,像一道无形的烙印。她知道,有些枷锁,一旦戴上,便再也无法摘下。这银镯,这血脉,这失去至亲的彻骨之痛,还有那未尽的、沉重的“保护”二字……从此,将成为她灵魂深处永不消褪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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