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汝阳三斗始朝天

夜色正浓,凌先生留他二人在家宿下,着人安排了两间相邻的客房。

平宜早已累得不行,却没有半丝睡意。她能感觉到心底深处的恐惧如一道隐秘的闪电,正伺机准备爆炸。

她在等待它。

客房的门突然敲响,吓得平宜浑身一颤栗。

余太太推门而入,亲自为她带来了余德茵的睡衣。

“换上再睡,舒服一些。孩子,德茵与我说,歹人威吓你们,要打要杀的,你护着她。幸亏有你了,阿姨替德茵谢谢你。等你们身体恢复,定要两家聚一聚,再好好感谢。”

“不合适,”平宜目光有着同龄人少见的森冷,“我爸爸因为日本人和德茵舅舅这样的有身份的人,在牢里饱受冤屈,被打断的那条腿,至今还不能自如行走。我不能伤他的心,所以今日发生的一切事,我都不准备带回家说。阿姨,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余太太骇然无言,只得打圆场说知道了,让平宜好好休息。退出房间后,抚着胸口松了口气。又害怕:这小姑娘,怎有如此重的煞气,又这般恨她们这样的人家,往后可不能让德茵亲近她。

—·—

那套睡衣平整地躺在床上,平宜倚着床尾铜柱,一夜未眠。窗帘外的天色逐渐从蓝转白,她起身离开房间,叩响隔壁陈横的门。

陈横合衣而睡,一听着响动,立即睁眼,弹起身去开门。

平宜看着他说:“我想回家。”

陈横想也不想回答道:“好,我们走。”

凌公馆众人尚在梦乡,陈横与管家知会了一声,又拒绝凌家派车相送,带着平宜离开了愚园路。

天色惨白,青鸦鸦的马路上只有他们一大一小,平宜太阳穴针扎似的跳动了两下,眼前的景物像万花筒一样骨碌碌转了起来,她走了两步,往脚下一看,自己的两只脚尖竟然慢慢平移着,分裂成了三、四只。

“陈横,”平宜停住脚步,“我脑瓜子疼。”

她说话时,陈横已经跨出了两三步,立刻转身过来,双手扶着她的肩膀,问:“想不想吐?”

平宜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有一点。”

陈横举起一根手指,“这是几?”

“一……现在没重影了。”

陈横叹气,内疚道:“是我疏忽了。很难受吧。”说罢在她面前蹲下来,“来,背你。”

平宜不逞强,趴到了他背上。陈横的背不算宽,才脱离少年的细瘦骨骼不久,但很稳,足以止住平宜心里的颠簸。

她低声说:“我一晚上没睡着。”

陈横惊讶,“我还想着让你休息一晚,睡饱了咱再回去。早知如此,还不如一接到立刻就带你走。”

他们越走,天越亮堂,路上行人也渐渐多了。

陈横说:“我本该给你家里打个报平安的电话。可凌家是……不合适。”

“是处汉奸窝。”

陈横“嗯”了一声,赞同她的说法。

平宜又说:“刚获救那会,余德茵问我要不要听电话,我一听是姓楚的,马上说不要了。妈妈平时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在外头切不可展现出和你关系很好的样子。”

“她的顾虑一点都没错。”

“她舅舅是个大汉奸。你为了我贸然上门,会不会被怀疑?”

“不会,”陈横安慰她,“我身份做得挺干净。别管我了,你呢?你一点不怕吗?听说你不见,我都怕死了。”

“怕的。”

一串泪珠乍落下来,被粗粝的毛呢料接住,挂在了陈横外套前襟上。平宜的情绪终于决堤,那些委屈与害怕滚雪球般滚到现在,当着信任的人,终于放声宣泄了出来。

但她哭了没两声就安静下来,陈横问:“这么快?”

“头太疼了,越哭越疼。”

“那还是别哭了。”平宜在他背上有些滑下去,陈横往上掂了掂,继续大跨步赶路。

走了一段,平宜说:“放我下来吧,好多了。”

“别,”陈横转移了话题,“跟我说说,你怎么会和余小姐在一块?”

“没在一块,我和她不熟,”平宜组织了一下语言,“同学们欺负她,她的课本被人东一本西一本藏起来了。我回教室的时候,碰巧撞见她哭呢。我不大忍心,就帮她一块找了。”

“欺负?为什么呢?”

“因为她舅舅是大汉奸啊,”平宜声音大了些,“如果她爸是汉奸,倒还不一定敢招惹。可余德茵父亲早不在了,她随母亲寄人篱下,舅妈又不待见她们,就是看准了她受委屈也不敢为自己声张。”

“你知道的倒挺多。”陈横笑道。

“找课本的时候,余德茵自己说的嘛。”

“没人欺负你吧?”陈横明白自己的担心有点多余,但他容不得平宜受一丝丝委屈。

平宜说:“有啊,就赵斯蕙嘛。不过她现在在学校躲着我走。”

“喔,就之前胶水粘手上的那丫头。”

两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陈横背着平宜走了四里地,太阳的金光已经打在福煦路洋房二楼的玻璃窗上,一个刺眼的早晨正在跃动着。

难以相信刚刚过去的一夜,洋房里的谢家人过得有多难熬。

陈横照例只送到围墙外,越秀开门见到平宜,惊喜地尖叫了一声,扭头大喊:“回来了!”。

宁宜第一个跑了出来,回头朝家里喊道:“平平真的回来了!”谢家的人一个接一个跑了出来,将平宜扯进怀里,争相抱她。

王遗时看见尚未离去的陈横,跨出围墙门与他握手道谢。陈横简单解释了没有及时打电话报平安的理由,王遗时十分理解,夸他周到。

陈横侧身观察了一下平宜,拍了拍自己脑袋侧上方,告诉王遗时:“她这儿有个包,不想吐,但头又疼又晕,领去医院看看为好。”

“她被打了?!”王遗时立即压低声音,怕家里老小听见了担心。

陈横点头。那两个笨贼闯进教室后,亮出刀子,余德茵当即就吓傻了,毫无挣扎就被制服起来。但平宜剧烈反抗,捆起来之后笨贼拿布条去塞她嘴,她直接咬住了人家,当即挨了重重一棍,没昏过去,但也懵得差不多了。

王遗时更是连声道谢,陈横摆手。王遗时又请他进去吃早餐,他摇了头,推辞说回家梳洗一下就该去上班了。

—·—

一抵达办公室,上司就出现在陈横面前,夸他办事得力,凌老板的秘书一早打电话,特意夸赞了他。上司皮笑肉不笑,暗讽陈横想出风头想瞎了心,可陈横无暇搭理他。

他终究还是引起了凌先生的注意,自己暗桩的身份陷入了无比危险的境地,以他那点道行被凌先生这种老狐狸识破真身是早晚的事。想来想去没个破局之法,最后只得慌乱地安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多活一天是一天吧。

也许是老天想拉他一把。

三天后,蒋家酒楼数声枪响,尖叫声中,帮派头目白某与伪政府高层凌某双双殒命。

大出丧当天,凌公馆门前的轿车首尾相连停了一路,金属车身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光芒,从高处俯瞰,好像一道亮晶晶的山脊线,将愚园路堵得水泄不通。仪式一直举行到深夜,沿路打起的车灯照得那一带亮如白昼,何等哀隆。

陈横虽未曾前往现场,从同事那听说,张老板亲自前去吊唁,当场悲不能抑地跪倒在灵前,据说演出了伯牙哭子期的意境来。

上司又来到他身边,幸灾乐祸地替陈横叹息:好容易攀上的高枝就这么凌空摧折了,你赶紧再去找张老板试试,没准还来得及。

陈横但听不语,心下却如明镜一般。那明镜原先溅染了凌、白二人的鲜血,如今叫出殡的白幡一遍遍抹去,终于照出了底下狰狞的真相。

哭哀的张老板正是酒楼枪案的谋划人。

说不定连那夜余德茵遭绑失踪,也不过是场掩人耳目的前戏,只为降低凌先生戒心,让他以为张老板卑劣的谋划落了空,因此对政敌生出轻视之心。

而张老板又在电话中进一步示弱,假意接受凌先生抛出的利益分成,一副在斗法中已然无计可施的衰败模样。

毒蛇疯狂地吐着信子,凌老板完全看不到,等到他与白老板在酒楼里弹冠相庆之际,剧毒的蛇牙在枪声中咬下,一击毙命。

张老板暗中蛰伏,时机一到便以风雷之势除去政敌,当所有人以为他成为这场斗法的赢家,高升的调令却迟迟不见音信。

数周后,态势冷去,从南京总部空降下来一位的籍籍无名的候选人,衔走了凌、张争夺许久的职位。至于张老板,不升不降。

这时洋洋大众里少数的明眼人——譬如陈横——又一次惊觉:原来张老板也不是操刀鬼!他亦是把刀!上头用他宰完凌先生,便随手抛之,开始安插自己的亲信势力。

随着凌先生去世,其家属如众鸟分飞,陈横夜访其宅的事自然也被永远地带去了地下。

逃过一劫的陈横并未迎来预期中的喜悦,反而,他对这种过街老鼠一样的日子生出了浓烈的厌倦。他只能不断地鼓励自己:终有一日,我也要光明正大地走在大道上,这一日不会太晚了,我终将等到它。

—·—

经过检查,平宜确实有轻微脑震荡,惜予便给她请了一周假。

一周的假期,家里人又处处小心呵护,可把平宜乐坏了,整日明目张胆地看小说、看杂志、看八卦小报,全然不避讳。王遗时上去阻止,她就捂着脑袋诶呦诶呦地叫,吓得她爹落荒而逃为止,这下家里谁都不来招惹这姑奶奶了。

却说这一日,三四点钟,双胞胎睡了午觉,吃过点心,谢老爷在偏厅教他们背古诗。

平宜坐在他们仨旁边的祖母绿天鹅绒沙发上,暗自腹诽:他真是好意思,连酒是什么都不清楚的年纪,让人背杜甫的《饮中八仙歌》。

背到“汝阳三斗始朝天”,谢老爷喊停,问这句作何解。

存了心为难小孩儿!

双胞胎抓耳挠腮,你看我,我看你,不发一语。

缩在一旁沙发里看杂志的平宜这时插话道:“汝阳定是个人。”

谢老爷“哼”一声,评:“倒也没错。”

平宜接着解:“他喝了三斗酒。”

“也对。”

“喝得仰面朝天,摔一屁股蹲,”说着一拍手掌,“翻了——”

双胞胎看着二姐姐,一起放声笑起来。

“你啊你,”谢老爷摇头,“我是在期待什么?就你这个国文,就跟你姐那数学一样,将来也是要下功夫整治一番的。”

平宜耳朵灵光,听到外间铁门吱呀噶开了,心想:那门该上油了。嘴上也不饶人,对谢老爷说:“肯定是我姐回来了!我要跟她讲,你背后数落她!”

谢老爷多少有些心虚,警告平宜:“不许出卖我。”立刻闭了嘴。

平宜撇嘴,满脸都是拿捏了把柄的得意,结果隔着老远就听见仲君怀大喊她的名字。

平宜纳闷:“又是这家伙!他怎么天天来?”但一看到仲君怀,坏主意又冒了出来,笑道:“爷爷,你先别嫌我。墨水更少的人来了。”

她对仲君怀勾勾手,“问你,‘汝阳三斗始朝天’,当作何解?”

谢老爷替仲君怀抱不平,“哪有你这样掐头去尾直接问的?”

“别怪我不给你提示。”平宜也不管仲君怀想不想答,让王谢把诗背了一遍。

仲君怀趴在沙发靠背上,挨着平宜的脑袋,问她:“汝阳是个人吧?”

“嗯,没错。”

“三斗……和张角那个‘五斗米教’有什么关系?”

平宜像抓住了小辫子一样,指着仲君怀对谢老爷兴奋道:“看、看!他到这就劈叉了!还不如我呢。”

仲君怀冷笑一声,待平宜得意够了,忽然道:“这一句说的是,唐玄宗的侄儿汝阳王李琎嗜酒,即便是上朝这样的正事,也得喝上三斗酒再出门去。丫头,你自己傻就认了吧,为何觉得我也跟你一般傻?”

平宜的笑容僵在嘴角,这下换谢老爷仰天长笑,溜之大吉。

平宜好生没趣,扭过去不看仲君怀,仲君怀就从沙发后面绕到她面前。

“你怎么又来?”

“不识好人心。我来看你。”

“呵,分明是来气我的。”

宁宜回家了,走进偏厅,对仲君怀说:“别拌嘴了,她还没好全呢。”

“有信吗?”平宜问她姐。

宁宜摇摇头。自从年初收到过一封宋三叔的来信,她怕错过第二、第三封……不时去检查一下。目前回回都落空。

平宜回忆起印象中的宋三,高大白皙、五官锋利、话很少,像一片幽灵般的冷雾,你永远拿不准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也看不清这个人。

平宜劝她姐:“一个连信都不回你的人,还去管他作甚。”

宁宜被她说得噗呲一笑,“你这话,像在劝闺蜜分手。我关心三叔,不只因为咱们两家的关系,他毕竟和我从小相识,交情未必就比你和陈横浅多少。”

“陈横是谁?”仲君怀插嘴问。

平宜说:“和你没关系。再问喂你喝符水。”

“符水?我又没中邪!”

“难道我就中邪了?”平宜委屈。

她姐解释:“阿娘硬说平平和我爸年初时冲撞了白虎煞,一直未得化解,那凶神从此留了下来,整日侵扰他们俩。她让小姨妈去求了符,道长说要烧了化在水里喝。”

平宜抱怨:“阿娘自打身体不好以来,那些牛鼻子老道说什么,她都照信不误。”

宁宜制止她:“别背后议论长辈。”

平宜嘟了嘟下嘴唇,她姐又说:“你和爸爸有喝过一次吗?姆妈不都帮你们倒了?别气了。”

“我哪有气,”平宜说,“我是担心阿娘,她照顾好自己才是首要的,替我操这个心,累坏了不值当。”

仲君怀对宁宜说:“我发现了,你这妹妹,心眼是顶好的,偏那张嘴,从来不肯饶人。”

“刀子嘴豆腐心嘛,”宁宜夸他:“你算是入门了。”

平宜任她二人打趣自己,歪过身子举起杂志挡住脸,一副不爱搭理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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