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最后一天,那是个周五,散了课,平宜随着同学们的步伐出了教室,仲君怀从人潮的另一头挤了过来。
他个头高挑,平宜一眼就看见他,便站住脚。等他来到身边,仲君怀开门见山,“快到你生辰了吧?”
“对。”平宜回答。
“嘿,”他神秘一笑,“我准备了一份礼物,明天下午一点你家门口见。”
话带到,他提溜着包顺着出校的人潮跑远了,又不知去哪儿鬼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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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平宜按时等在自家大门外。
仲君怀到了以后,独自进门与长辈们报备,而后才和平宜出门去。
这家伙打小长在规矩繁琐的旧式家族里,早早锻炼出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他若想装,连前清甩马蹄袖那套也信手拈来。又去美利坚混过几年,学问不见得好,club里什么摩登的舞种都会跳。
一路上任平宜如何追问,他都不说目的地,两人一直来到了恺自尔路转脚,站定在黄金大戏院门前。
平宜后退两步,抬头上望,仅能看见黄金大戏院豪奢的门脸一隅。大楼正面两根突出的立柱包夹一面墙体,右柱写“黄金入戏”,左柱写“黄金大戏”,正中横匾“黄金大戏院”,均有霓虹灯泡围绕,夜间亮起,只看见“黄金”、“黄金”、“黄金”!
“黄金大戏院”横匾往下到正门上方之间,贴满了一个个大小相似的名牌,规整排列,尽是在此登台献艺的名家,是戏院一块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大门两旁贴着今日的戏单和电影海报。平宜打量着戏单问:“是看电影还是看戏?看戏的话,我可直接走了。”
她不爱看戏。
仲君怀笑道:“我请你看的可不在这单子上。”
“哦?那是什么鬼东西?”
“你这人——嘴里能有句好话吗?”
“我可是寿星!”
“好好好!寿星大人,请随小的来。”
平宜被他逗得捧腹笑,跟着进了戏院。
仲君怀出示两张戏票,即有人来领路。两人来到一处舞台入口,静寂朴素的角落,也不见演出单。
伙计拉开门,平宜好奇地闯了进去,内里截然不同一片天地。舞台拉着幕布,台下乌压压坐满了人,他们在二层,割出一列列雅间。
仲君怀走到她旁边,道:“别愣着,走哇。”
就座以后,平宜立刻又起身,把着二层栏杆望下去,试图从中寻找到蛛丝马迹。台下观众入座的、闲磕牙的声音经过茧形的空间一放大,荡起一阵又一阵嗡然不绝的空旷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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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观望许久,实在找不出和寻常的戏园子有什么区别。一只手拦住她的额头往回推了一推,仲君怀道:“别掉下去了。”
“你这关子打定主意卖到底了吧。”
仲君怀看了眼手表,“也不差这点时间。”
平宜听到幕布后面搬动道具的声音,不久之后,戏便开演了。
舞台很简单,基本没有布景,侧当中摆着一家纺车,纺车上绑着一圈五彩缤纷的球形小彩灯,穿牡丹旗袍的女演员坐在纺车后面,手一动,纺车竟然嘟噜噜转了起来,小灯亮起如流星一样旋转。
平宜轻轻“哇”了一声,仲君怀高兴地笑出声。
台上旦角是个丈夫外出做生意的思春少妇王氏,唱些旖旎轻佻的词,平宜很快失去了兴趣。
这时饰演她丈夫的丑角张三上场,穿着长衫,假装躲在一扇根本不存在的门外俯耳偷听,发现妻子颇有些红杏出墙的念头,说来也怪,他不破“门”而入去与那女子争竞,而抛了一锭金子到门里去,与他妻子调笑起来,实则试探她的贞节。
两人之后的对白就更不入耳了,你一声“贱人”,我一声“妓女”。平宜一盘瓜子嗑完,百无聊赖,好在戏终于演到了尾声。
二人夫妻相认,齐齐往台下看去。张三扯着王氏的胳膊,问道:“我问你,我去了三年,家里头谁照应的?”
王氏眼波流转,整个人如旗袍上的牡丹一样娇艳,嗔道:“照应我的人多得很,上上下下都是的。”
张三松开她,双手朝着台下和二楼雅间扫来扫去,“有这么些人来,这屋里头挤不下,你到底有个准的?”
王氏道:“准的有一个。”
张三问:“在哪里?”
但见王氏莲步轻挪,倾近台前,媚眼如丝,她往哪瞧,观众们追着她的目光看去。她微腾玉臂朝席间一指,“你顺着我手看,就是那个戴金丝眼镜的!”
霎时间观众席起哄声海啸一般,更有促狭的,吹起轻薄的口哨。不似戏园子,倒更像风月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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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黄金大戏院,仲君怀问:“好不好玩?”
平宜说:“还是那辆纺车最有趣。”
仲君怀这才发现问题,“你不会没听懂吧?”
平宜没做声,他倒懊恼上了,“诶呀,你还没开窍呢!我这礼倒是送差了。”
平宜不屑,“唱来唱去左不过是些占人便宜的荤话。我就算不能听懂十分,也知道那戏不是什么好东西。”
仲君怀颇有些自讨没趣,可他受不了自己礼没送到人心坎里去,便拉着平宜,非要她说出想要什么来,现下就想法子满足她。
平宜说:“我想吃肉吃到吐。”
仲君怀却犯了难,那么老些肉可比戏票难弄得多。平宜笑道:“别紧着个眉头了。我存心刁难你呢。我没什么想要的东西,所以送什么都没大区别。贵重的是心意。”
天色渐渐晚了,仲君怀送她回家。刚到杂花弄附近,遇着了从弄堂里出来的陈横。
陈横一见平宜即眉开眼笑,“真巧,倒省了我一番功夫。”说着把手里的袋子交给平宜。
平易打开一看,是好几盒精致的中西糕点、糖果。
仲君怀把她当大人,陈横又把她当娃娃。平宜哭笑不得,仲君怀却挺高兴,又是个送礼送砸了的家伙。
“你不是不爱吃甜食么?”仲君怀故意问。
果然,陈横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解,随即便化成了尴尬。他问:“真的?你如今不爱吃甜的了?”
平宜把礼物收回袋子里,“嗯。”
仲君怀上蹿下跳,“我之前想请她吃蛋糕来着,叫她嫌弃了半天,说吃那牙疼的玩意做甚。”
陈横似乎被这话伤到了,但他遮掩得不露痕迹,“那就分给别人吃吧。这礼物送得不好,是我疏忽,改天补过。”
“简单,”仲君怀笑,“她想吃肉,吃到吐为止。”
“倒也不算难办。”陈横说。
平宜忙制止,“你别听他瞎说。”
有仲君怀在,他们不好多谈。别过陈横,仲君怀继续送平宜家门前的最后一程路。
平宜怪他:“你老挤兑人家做什么?”
“‘倒也不算难办’,他一个狗汉奸,当然好办啦!”
平宜不好反驳他什么,“好了。”她打开袋子,让仲君怀挑一盒带回家去。
“我才不吃汉奸的东西。”
“现在是我的东西。”
“歪理。”仲君怀不满。
平宜也不惯着他,“不要拉倒。我是心疼你姐姐,大肚皮(孕妇)得多吃点好的。”
仲君怀脸色稍有松动,平宜立刻将袋子口拉大,让他随意挑选。仲君怀有些不好意思,“今天本是我送礼,搞砸了不说,现下还得了你的实惠。”
平宜说:“你突然这么有良心,真让我不习惯。”
“去去去——”仲君怀挥手把她赶进家门。
平宜哼着今天新听来的小曲进了门,她姐见状,笑道:“看来今天挺好,你俩没掐起来。”
“差一点点,”平宜拇指食指捏在一起,“好在你妹妹我大人有大量,不与他个猢狲计较。”
“拎着什么东西?”宁宜问。
“喔,”平宜提了提袋子,“楚先生给的礼物。都是些甜食。”
宁宜了然,笑道:“不怪他。栾婆婆当时不告而别,一走这几年,自然不知你已经不是爱吃糖的小毛头了。”
平宜最佩服她姐这一点,仿佛长了一双透视眼,什么心思都瞒不过她。姐妹俩把瑀舟、双胞胎都喊了过来,将这一兜子甜食瓜分了。
平宜本不想要任何东西,但见其中一个金属饼干盒十分漂亮,是一幅着色鲜嫩的春日花园胜景,便单独留下了。
拿回房间后,开盖瞧了眼,铺满撒了糖霜的烤饼干,她拈起一块,咬了两口,实在觉得甜腻,灰心地合上盖子,把剩下半块囫囵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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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是礼拜天,宁宜没有睡懒觉,早早地起床。她如今教书已经上了手,惜予见她喜欢,便将这一天福利院的课让给她。
下了楼,发现王遗时也起了,正坐在餐厅看早报。
王遗时看见宁宜,喊她一块来吃早饭,宁宜一坐下,他才意识到她等会要去福利院。
“我给几个孩子出了两份数学卷子,你过去给他们,顺便把上次的收回来,我好批改。”
王遗时赋闲时期被惜予拉去福利院教过一阵子数学,大多学生都兴趣寥寥,学得也稀松,只有吴阿妹那几个孩子既有悟性又肯努力,王遗时便每周随惜予去一两次福利院,简单教些新的。
“吴阿妹那个孩子,真是一点就通。刚开始只会十位以内的乘法,现下已经会算千位、万位的乘除了,”王遗时说着说着老调重弹,“你的数学成绩,近几次测验虽然都及格了,可是不高。往后若考约大还是困难。”
“我会努力学的,”宁宜如今已经学会冷静地应对父亲,“再说我也不考约大。”
“那你准备报考哪所?”王遗时掖起报纸,惊讶问道。
“我要读师范、当老师,”宁宜看着父亲,“具体哪所还在考虑。但我和妈妈都觉得国立浙江大学不错。”
“浙大?早几年都搬去贵州办学了吧?不——你姆妈知道,她还赞同?”
面对王遗时连珠炮式的发问,宁宜有条不紊,“嗯,姆妈晓得。浙大的师范专业很好,我目前只数学方面还有些勉强。至于地点,是远了点,可求学不能只守着家门口吧。”
“话是这么说……”王遗时语塞,“也罢……你自己有主意,比我们整天撵着你往前走强。可是,你怎么都不和爸爸说说你心里这些个打算?”
“你那时住着院呢,出院以后……家里谁也不敢惊扰你。”
“是我的不是了。”王遗时也不是**的家长,既然宁宜表了态,他也说:“你有这目标、这志向,咱们就得全力以赴。国立浙江大学是好学校,可不是轻易能考取的。往后每周六,我给你补课。”
宁宜点头答应,王遗时喜滋滋道:“快,吃饭,吃好了去福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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