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不知道是从何而起,突如起来的疫病在整个根据地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凡染疫者,初时仅仅只是四肢乏力,头晕目眩,而后寒热并发,最后高热致七窍流血而死。
疫病刚刚开始蔓延的时候,众人均以为只是普通的风寒,可当军中第一个人死去的时候,便偶有军心不稳的征兆了。
军医们多擅长外伤,对此也有些不解,便特地去请了济世堂,琅玡济世堂本有长老坐堂,可因其反感于琅玡僵持不下的战局,索性出门游历去了,彼时只有其弟子洪宗师在,便死马当活马医似的来看了一遭。
若非洪宗师早年随师父云游四方,怕是也要懵上一回,看了症状,也有些拿捏不准,可怎奈几个宗主都等着结果,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洪宗师于大营中将其症状陈述一番,随即道:“虽不确定,但隐约觉得与当年永宁城的那场瘟疫极为相似。”
永宁城三字一出,满座寂然。
半晌,江澄道:“既然相似,又不确定,去把当年的卷宗调出来一观便是。”
洪宗师抹了把汗,“非是我等不调,只是琅玡济世堂的卷宗库与别地不同,是置在文经阁里的,可文经阁的情况诸位宗主也知道,温家撤走前一把火烧了干净,连我济世堂的卷宗也未能幸免,说来惭愧,近几日小徒们都是通宵达旦地重新抄录来着。”
聂明玦皱眉,“这么大个琅玡就没人能确定吗?”
洪宗师回道:“实在是琅玡与蜀中本就相隔甚远,当年永宁城的瘟疫来势汹汹,先不说有没有能力去,还得看有没有那个胆子。”
蓝曦臣十指抚着裂冰,沉声道:“永宁城的瘟疫,似乎没有人幸免于难。”
聂明玦听了这话一下子来了兴致,非是对于这场瘟疫,而是蓝曦臣居然难得也有记错的时候,便道:“泽芜君记错了,永宁城的瘟疫后来是有研制出药方的,虽只有七人幸存,不过也非不治之症了。”
蓝曦臣愕然,便也不再说话,毕竟这几日睡不好,是真的有些精神恍惚。扶着脑袋回忆着自己看到的关于永宁城的词句,似乎是写着无人幸存,又好像不是……
洪宗师继续道:“不过这也不妨事,关于永宁城的那场瘟疫,因规模颇大,整个蜀中都多多少少有所波及,按药宗的规矩是要入档的,故而别的城池也会有相应的记载,离琅玡最近的是兰陵,已派人去调历年瘟疫的记录,来回一趟,快则两日,慢则三日即到,另也派人前往蜀中找寻明奕堂主,若真是瘟疫,也好有个防范。只是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此病究竟与当年永宁瘟疫是否有关,而是需诸位宗主稳定大局。”
不需要他明言,众人已经知道此为当务之急,军中疫情若是控制不住,蔓延至城中可就麻烦了。于是当下便下令各家子弟除却紧急事务,否则不得擅离根据地,违者重罚。兰陵金氏入驻城中,以防城中百姓不测。
洪宗师继而凭记忆交代了与当年永宁瘟疫有关的一些事,便起身离去了。
洪宗师前脚刚走,蓝淞便匆匆忙忙进来找到蓝曦臣,耳语几句,蓝曦臣只能眉头微皱,起身告辞。
随即快步去了后方,一路上询问着情况,“是何时发现的?”
蓝淞道:“一发现便来禀告了,济世堂来的大夫已经去瞧了,刚开始以为是小孩子晚上受凉发烧,都没怎么在意,便只给他喝了些治风寒的药,可几日也不见烧退,见济世堂来了人,便顺手给看了,才知道是染上瘟疫了,只是那孩子是您给带进来的,军医们也不知该怎么办。”
蓝曦臣匆匆道:“我本想待他好些了便替他寻找族人,如今看来,怕是不能带他出去了。”
蓝淞宽慰道:“好在不是不治之症,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蓝曦臣转头道:“你有没有觉得,这场瘟疫来得太蹊跷了。”但看到蓝淞依旧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忍不住提点道:“若真的是当年永宁城的瘟疫,病源在何处?为何只有军中受了影响,城中百姓却半点事也无?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温家,真的是因为不敌才退兵的吗?”
蓝淞这才反应了过来,“您的意思是温家故意的?那这瘟疫也和温家有关?”
蓝曦臣道:“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你去找赤峰尊,劳他去审审岐山降将。”
蓝淞领命退下。
蓝曦臣赶到后方营帐的时候,见几个人正将那个小孩往外抬,小孩整张脸被烧得通红,意识全无,上前将其拦住,刚要开口询问,突然想起这孩子根本没法说话,便让人赶紧去取笔墨。
其他医师见到蓝曦臣突然过来,忙上去拦他,“蓝宗主,他染了瘟疫,您别上去。”边说着,几个人使劲儿把他往后拉。
蓝曦臣固执地上前抓住那孩子,叫了几声,却发现这孩子没半点转醒的征兆。
众人疑惑,蓝曦臣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下令让好生医治。
蓝曦臣见这孩子这里根本问不出什么,扭头去找了聂明玦。
可聂明玦还未及将人捉拿审问,却已经有人自尽而亡。
一切像是陷入了僵局之中,查无可查,寻无可寻。
军营中亦是接二连三地染上瘟疫,直到两日后,兰陵文经阁的卷宗到了,这才确定的的确确和当年永宁城的瘟疫一模一样。好在药宗的卷宗入档一向完备,药方也都记载了下来,是以赶紧按药方从城中购置药材。
可所有所需药材均齐全,唯独少了最重要的忍冬。
恰在同一日,在蜀中闻讯便御剑两日赶来的明奕也到了,听闻忍冬药材缺失也是诧异,道:“忍冬从来不是什么稀罕药,怎么早不缺晚不缺的,偏偏这个时候缺了?”
这也是在场所有人的疑惑,洪宗师接到无涯的指令,要求配合好明奕,保他无恙,虽说洪宗师在药宗的地位高了明奕一级,可无涯却实打实地高了他一级,虽有几分不情愿,况又深知在药宗明奕于时疫是无出其右的,便也只能配合着。听到明奕此言,便主动将琅玡济世堂的所有账册呈上,回道:“然,琅玡济世堂原有忍冬九十二斤,上月十七岐山济世堂耿宗师因岐山急缺忍冬,故而调了一些过去,后来又说不够,便又调了一次,如此,库存便空了。”
明奕闻言一下子怔住了,半晌才道:“岐山是有多缺忍冬,益州的忍冬也被他征调一空。”
明奕这话刚说完,蓝淞也忍不住道:“姑苏也无忍冬。”
蓝曦臣看向他,蓝淞回道:“这都是两个多前的事了,哦对了,那会林羲姑娘刚离开云深,我夫人下山给蓝先生买药,刚好药方中有一味忍冬缺失,当时林羲姑娘便给换了药方。只是不知现在是否已经补上。”
蓝澭因刚料理完浮生半日闲的事,查账时也需核实货品价格,故而也有了些了解,道:“并未补上,四周深山一直邪祟出没,医师们不敢上山采药,缺的也不止忍冬一味药。”
闻言,江澄把头转向了自家的主事,主事忙道:“云梦从月前便言忍冬缺失。”
聂明玦一问自家主事,主事有些不知,便派了人下去询问。
问到兰陵时,金麟台主事回得有些支支吾吾的,道:“应该是有的。”
明奕暗自皱了皱眉,道:“我来时路过兰陵,去问过,并无忍冬。”当年的药方是明奕所研制,他自然深知忍冬的重要,故而来时一路上打算多收购一些忍冬,以备不时之需,可没成想从蜀中到琅玡一路上半棵草药也未得。当时心中便有疑惑,如今看来,这是扯到了玄门纷争了。
那主事红了脸,低头不再说话。
明奕深深沉了口气下去,兰陵济世堂算是近两年所有济世堂里最风雨飘摇的一个,只因几年前胡时长老仙逝后,一直没有人继承济世堂,只有一个如今才十一岁的小徒儿,因未到年纪,无法参加堂主考试,所以无法接任。是以这些年来兰陵济世堂群龙无首,若非无涯顾着同门情面时常过去照看,怕是早就关门大吉了。方才明奕看到兰陵金氏的反应,也清楚兰陵济世堂怕是在兰陵并无什么立足之地。只是现下无闲心计较这些。于是道:“洪宗师,既然所有的忍冬都是去往岐山,烦请修书至岐山济世堂调取。”
洪宗师道:“自然可以。”说完,顿了顿,朝几位宗主一大礼,掷地有声道:“不过有一事尚需言明,此事无疑已经牵扯玄门恩怨,药宗的规矩,诸位心中也明白,岐山耿宗主也是按规矩办事,于药宗而言,是有失察之过,可于玄门而言,纵有结怨,也不可干涉!”
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将四大世家困于琅玡之地数日,有人心中难免有怨,可偏偏涉事的是药宗,药宗立世数百年,根基庞大,轻易惹不起,况且此次瘟疫还需要他们相助,也只好暂时将这口气咽下。
明奕对于瘟疫早已是游刃有余,交代了几个修为较高的弟子前往岐山济世堂,又写信向附近的济世堂借药师,做好万一忍冬收不回来,研制新药的准备。
将所有的求助信发出后,唯独将准备发往蜀中的信件压了下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让林羲过来。
蓝曦臣在散议后便刻意走到了明奕身边,道:“蜀中可无恙?”
明奕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道:“林羲挺好的,不劳蓝宗主记挂。”
蓝曦臣笑了一声,道:“月前蓝家已经布告天下了。”
明奕道:“我知道,蜀中也听说了,林羲也总算不需要藏着身份了。多谢宗主成全,不过上门致谢应该不必了吧。”
蓝曦臣摇头道:“不必。他日若来姑苏……”
明奕毫不留情地打断道:“姑苏的吃食我们兄妹俩都吃不惯,应该不会去。”顿了顿,低声道:“蓝宗主,你和林羲本就是两条道上的人,她既然一刀两断了,您若是越界,怕是也不好吧。你放心吧,发往蜀中的信件我拦下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让她来的。”
蓝曦臣皱了皱眉,“若是万不得已,她更不应该来。”
明奕静默了许久,缓缓道:“蓝宗主不舍得林羲来冒险,就舍得让自己同胞弟弟过来吗?”
见蓝曦臣惊讶,明奕暗自叹了口气,道:“蓝宗主平日就有一副药,我给你偷偷换下,至于能不能撑到含光君前来,就看您自己了。”
蓝曦臣也不问他如何看出,只是朝他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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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中
自从听到了琅玡战场的事,林羲的心也只稳了不过两个时辰,就彻底静不下去了。便匆忙收拾行装准备去一趟琅玡。
无涯看见她收拾行李,便猜到她要做什么,道:“你自己应该清楚,蓝曦臣不会有事的。”
林羲把一件衣裳叠好塞进包袱,道:“我知。”
无涯道:“你从前总说你自己已经放下了,可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哪里像是放下了。”
林羲双手顿了顿,“我……我就……就过去看一眼,看一眼让我放心了就好了,我绝不与他见面,也不会让他知道我去了琅玡。”
无涯果断抬手设下结界,道:“若做不到置身事外,就永远割舍不了。”
林羲有些哽咽,道:“我知道!我知道!可这件事……这件事从头到尾我前世都没有听说过,那一定是他瞒下了,若是真的什么事也没有,他何故瞒着姑苏呢?”
无涯道:“不止是姑苏!你应该看得出来,所有有关琅玡的信件,都是加密传递,他们是要稳住整个后方,瘟疫将四大世家的主力都牵扯了进去,稍有不慎,后方不稳,射日之征功亏一篑,满盘皆输!若非你身在药宗,你根本不可能知道琅玡如今的局势。你看看外面的百姓,他们尚且沉浸在琅玡战役胜利的喜悦中,若是他们知道,前线的战士,他们的亲人,他们的顶梁柱,如今正在生死的边缘挣扎,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
林羲拉住无涯的衣袖,道:“可……可如果真的没事,为何事后我也从未听说过呢?他一定是出事了,师父,您就让我去一趟吧!”见无涯依旧无动于衷,嘴唇颤了颤,抓住最后的希望般,“我可以帮到明奕的!那场瘟疫,我们最清楚不过了。”
无涯咬牙切齿,终究还是狠不下心,道:“你应该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场景,你真的还敢再面对一次吗!”
林羲无力地抓着无涯的衣袖,道:“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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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奕将手里的卷宗递到蓝曦臣面前,道:“这是九年前永宁城瘟疫的全部记载,你自己看吧。”
蓝曦臣道:“我是问你为何会提议让林羲过来,你给我这个作甚?”这卷宗他又不是没有看过,都快背下来了,里面有哪个字提到林羲了?
明奕道:“之前我正是从永宁城过来。”
蓝曦臣疑惑,“你们去那里做什么?”
明奕道:“林羲要查一些事,我虽不知缘由,但知道她查的是另外六人,查出来的结果很奇怪,永宁城瘟疫之后不到一年的时间,这六人全部死于非命。”
蓝曦臣此刻眼睛正好落在“幸存者七人”的字眼上,抬眼道:“六人?不是七人吗?”
明奕有些好笑,道:“蓝宗主,您是现在就神志不清了吗?怎么连这也听不出来?”顿了片刻道:“林羲不会染上瘟疫的,她比谁都安全。”
蓝曦臣还是没反应过来,轻笑道:“为何?她体质特殊吗?”心里暗暗道:这怎么可能,林羲体质很弱,特殊也不是特殊在这种事情上呀。
明奕道:“这种瘟疫,若是染过,便不会再染上。”
蓝曦臣方才还上扬几分的嘴角缓缓塌了下来,眼睛僵硬地转回到卷宗上。
明奕继续道:“军中已有不少医师不幸染上瘟疫,我想着,若是我们都倒下了,至少还能有个人,可以继续研制药方。”
明奕的这番话蓝曦臣已经听不进去了,指尖轻轻拂过卷宗上的字迹,“尽锁疫民于城中,以绝其源”“十日后,疫得解,幸存者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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