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玥从魔皇殿的后殿走出来时,外面铁笼已然打开,左睦半死不活地晕在地上,还维持着小白蛇的形态,自然不可能是他打开了坚不可摧的牢笼。
已经还俗的青年站在门边,从他身上,白玥感知到了和魔皇同样不可控的危险气息。
他的情绪在失控,周身沉荡着浓重魔气,白玥不动声色地拾起小白蛇:“你是自愿来到魔皇殿的。”
魔皇从未囚禁他,是他自己选择进入囚笼。
青年试图心平气和,如他过往无数次对白玥拈花微笑,但目睹魔皇对她的所作所为,一股妒火直直焚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自问,凭什么魔皇可以,他却不行?!
她对爱和不爱的区别对待如此明显,令他心生怨念。
白玥一袭招摇血衣,不敢直视褚赞禹,她躲避着那道灼热目光,自知有愧:“正气盟已经对你发出了悬赏,接下来会很难。”
“我知道。”
青年对她伸出手,这回掌心再无桃花花瓣,他体内的血液熊熊燃烧着,也想将她一起带入炼狱,他目光灼灼,直白地问:“如果有朝一日我有机会成为新的魔皇,你愿意留在魔域吗?”
白玥久久失言。
她骗了他那么多次,这一次不想说谎了,她说:“我不能答应你。”
她无法因为自己失忆,就一手抹去从前犯下的过错,她无法及时修正弥补,最好的情况就是维持现状。
众人口中曾经美艳妖娆的女修是她,但不是现在的她,白玥不想总活在他们的记忆中,她无法用当下的观念去评判从前的是非。
她只知道,如今自己是不愿的。
青年阖目,竭力控制着翻腾的魔气,他始终无法驯服魔气,随时都会被吞噬成不知五感丧失的怪物。
他道:“你没有变,依旧无情。”
依旧不肯骗骗他,哪怕是一句谎话。
合欢宗妖女薄情寡义,他从前听的一句戏言落到自己身上,却连恨她的力气都没了。
他已经习惯了用余生爱她,她不在大自在殿的寂寥苍凉,他骗了自己许多年。
现在,也该清醒了。
他收下了白玥准备的丹药和避雷符,用了白玥的原话回她。
“你我之间既无从前,也无现在。”
为这段本不该开始的禁忌感情作一场落幕,他近乎绝望地发现,自己这百余年的人生,除了和白玥相处的时光,竟一无所有。
他的仙途从来只有白玥一人。
她却从不回头。
那日魔域的知情人对于发生的情况缄口不言,正气盟只知道十万大山的妖王左睦误中魔修埋伏,幸得合欢宗白长老相救,两人合力重伤了魔皇,逃出生天。
白玥送左睦回到十万大山,将前来探听消息的妖修统统挡在洞府外,恫吓威胁左睦不许将魔域的事情告诉众人,否则就要将他炖成蛇羹。
随后和前来接她的剑尊双双还家。
左睦凄凉地躺在地上,他回想起那人临行前的一瞥,忍不住浑身战栗,叫江三三去搬来收藏的美酒。
常易长什么样他早忘了。
从鱼的旧影不断重现,出现在她经常画符的桌案旁,出现在她精心打理的绿植边,时刻提醒着他过去的错误。
左睦痴痴望着虚影,将桌上的酒一坛接一坛地饮下,到最后,他彻底糊涂了,纵然是醉死在这,也比死在那人手中强上百倍。
江三三进入洞府时,左睦搂着从鱼夫人的牌位,平躺在地上,泣不成声。
他声泪俱下,不断向从鱼告状着白玥对自己的种种恶行,譬如强迫他吃突破修为的丹药,譬如将他看作蔺清的替身,提到蔺清二字,他的嗓子突然卡住了,发出几声含糊的哽咽。
江三三习以为常地替他收拾地上散碎的酒坛瓷片。
她接下来还约了交好的狐妖姐妹,打算去采摘外面难得一见的灵果,时间紧迫,没有功夫搭理一个醉鬼。
左睦闭目梦呓,两行泪痕清晰可见:“从鱼,你恨极了我吧……”
江三三叹息一声。
从鱼夫人在妖王的描述里,是那么善解人意的女子,怎么会责怪妖王。
再说,夫人明明是在魔域被那些可恶的魔修所害,江三三听闻白玥也险些遇险,对那些魔修心生厌恶。
妖王喝醉会说奇怪的话,这一点江三三并不意外,每每他酣眠的时候,就会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醒了就忘,还是一副花心浪子的模样,江三三从未放在心上。
她也是妖修,却不像妖王见一个爱一个,她偷偷仰慕着万剑山的一位小弟子,还是上回探望白玥的时候,一见钟情,况云空眼尖地发现她的少女心思,笑着问要不要牵线做媒。
她这恩人就好四处做媒,自己身边却冷冷清清,只和药田丹药作伴。
这些日子,江三三约过意中人来十万大山摘灵果,对方也约她去问剑台论剑,听说那是万剑山的恋爱传统。
江三三这般想着,露出少女羞涩的笑。
她加快了洒扫整理的速度,过了一阵,她面色古怪地从洞府出来,连狐妖姐妹的邀约都抛在脑后,径直离开了十万大山。
不知去往哪里。
……
白玥躺在榻上休息,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令她心神俱疲。
她翻身投入剑尊怀中,他身上还有着温存后的余温,她将脸埋在剑尊胸膛:“我不太想管外面的闲事了。”
她费心费力,还没落个什么好。
平心而论,白玥不喜欢杀人,凡是能用其他方式解决的问题,也不会走到最决绝的一步。
她在游历时杀洪荒异兽,灭食人魔修,众人提起她都一脸赞许着说白长老使得一手精妙的海潮剑法,替天行道,但无人知道她厌恶鲜血溅到自己身上的感觉。
那种暗红的,浓稠的血液浸到她的手上,融入肌肤,难以洗净,她眼皮一跳,仿佛那是什么穿肠毒药,会在不经意间腐蚀自己的血肉。
她曾经满手满身都浸着爱人的血,抱着他的遗体,在绝望中痛不欲生。
那是身体的真实反馈,就算失去记忆,也依旧存在于她的本能。
白玥不敢回想那一幕,哪怕剑尊现在活生生躺在自己身边,她仍感到冷风入骨,无法释怀。
她说:“我不想你当这个剑尊了,也不要替正气盟出力,凌霄宗宗主惯会说好话,喊你替他冲在最前面。”
不知道凌霄宗宗主凭什么当上了正气盟首,还强拉着剑尊入伙。
哪来的脸。
白玥连带着对凌霄宗这个门派全无好感,转而想到一个好主意:“我们去隐居吧,离开万剑山,离开合欢宗,去另外一片大陆,没有人再认识我们,你不是剑尊,我也再不是长老,我们就做一世普通夫妻。”
剑尊垂目敛笑:“好。”
白玥听到他的答复,一扫先前的阴霾密布,她眼波流转,娇俏地笑:“那就说好了,我们先做一世的凡间夫妻,下一世听你的,反正我们还有好长好长的岁月,只有我们两人。”
她这辈子和剑尊结了魂契,下一世期许着对方早点找到自己,她的漫漫余生,只和蔺清度过。
她既已重伤魔皇,又和褚赞禹割发断情,这茫茫天下间,唯一的牵挂只有剑尊。
他们已修成魂契。
他们是三世的爱侣。
九转还魂丹世上再也没有第二颗。
白玥再也无法承受第二次失去蔺清的痛苦。
白玥枕着剑尊的手臂,遐想着未来的光景,凑近去亲吻他的薄唇,蔺清从前的体温冰凉,现在却带着暖意,她面色嫣红,卷翘的睫毛宛若蝴蝶的羽翅,勾着他反客为主。
剑尊将她压在身下。
这一吻绵长又细密,白玥的嘴唇红肿,在彼此的交锋中,不知谁咬破了谁的唇,嘴里泛着淡淡的腥味。
小心眼。
白玥轻轻“嘶”了一声,记起他接自己回万剑山时,丢给左睦那个冰冷冷的睨视,当然不是倒霉的左睦招惹了他,而是魔皇。
剑尊在她身上闻到了属于魔皇的气息。
他在一遍又一遍地宣示主权。
剑尊和魔皇之间的旷世之仇无法消弭,白玥对他的想法心知肚明,无奈地任他所为。
她对自己和魔皇之间的前尘过往不甚清楚,也不在意,只想起他曾杀了剑尊,那一剑穿胸而过,恩怨已偿。
记忆的最后,是那枚九转还魂丹将剑尊从亡灵的彼岸带回,完完整整地交还给她。
剑尊和魔皇是正邪两道仰望的不同神祇,从出生起就注定成为不死不休的劲敌。
她已经选择了自己的立场,再不会更改。
剑尊替她抹去唇瓣上的血,动作是无声的温柔,他低声渴求:“再结一次道侣吧。”
先前修炼魂契的时候,白玥怕他飞升,中途与他合离,借此清空了二人积攒的灵气,一切从头再来。
白玥笑盈盈问:“这算是和我求亲吗?”
她失忆前答应过许多人的求亲,一般都是白日刚刚举办了道侣大典,晚上就宣布合离,只为了清空灵气和榨干友人的月下草。
她失忆后也答应过一次求亲,是和剑尊在万剑山举办的典礼,人间都说十里红妆,万剑山的红妆绵延数百里,她的那些旧情人酸溜溜地送来廉价的贺礼,她盛满日光的眼眸只有剑尊。
剑尊第一回穿红衣,还是和她的婚服,抿了下唇,有些显而易见的低落:“我没有数不清的丹药和避雷符,也没有正气盟盟主的身份,有可能下一世……我不再是剑尊。”
白玥并不在意:“不做剑尊的话,正好下一世我们去人界的皇城,你当皇帝,我当皇后,一起治理盛世,抑或从烽烟中争夺天下。”
人界的凡间有她未完的故事。
从她乘船东渡,拜入合欢宗之后,崔这个姓氏就和她没有太大的联系,她期许自己不要是被抛弃,被孤立的崔白玥。
只是合欢宗白玥。
“你愿意再次成为我的道侣吗?”
剑尊问,他心神不定地等待一个回答,这一次和六百年前的求亲是完全不同的心境,他变得优柔寡断,惴惴不安。
白玥笑容明媚,欣然点了点头。
只要他提出这个要求,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她都会答允。
今夜月光清寒,窗边一枝桃花妖娆,久久不谢,琉璃瓶的光影泠泠投在地上,美而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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