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三

风驰雨骤的天气足足持续了三四日,也算是解了“南涝北旱”之苦。

郊外,灾民正三两成群相互帮持走在山涧的羊肠小道。

连日暴雨已将乡间小径冲刷得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会教人陷入粘稠滑腻的泥浆中。

“嘿呀这老天爷,雨下得真够生猛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再次嘟囔抱怨。

灾民们趁着天晴纷纷走出暂居之地,匀出了一部分青壮劳力去山涧打水,另一批则往城内赶生怕去得晚了领不到救济。

“亏得是我们来,若是换做那些个老骨头咱们不知何时才能喝上水。”队伍中一精瘦蜡黄长相的人似是嫌这路途太过无趣,开口扯了个话题。

却不成想无人搭话,那人见自讨没趣便瘪了瘪嘴不再言语了。

“丁三你当真是不知好歹。”走在他一旁的矮个男子悄声抱怨,“眼下这节骨眼大家心里都添着堵,凡事都能帮则帮。你倒好,还在这里讨起功劳来了。”

“嘁。”那被叫作丁三的人闻言翻了个白眼,言语中满是不以为然,“我看咱们眼下这日子倒也不算艰苦,那陈大善人不是每日都发放救济,领着吃就是了。”

他丝毫不顾及周遭人投来的鄙夷眼神,心想既然那陈玉楼想要彰显身份做些善事,自己身为灾民便随了对方的愿,心下尽是理所应当却无半点感激之情。

话语一出自是引起了他人不满,弄得原本就三两无话的队伍更是寂静得尴尬,显是此人平日里知恩不报又耍横的无赖作风惹得旁人怨声载道却不敢发作只好以这般看似懦弱的方法无声抗议。

殊不知如此这般却是另有隐情,那丁三生的一脸凶悍之貌,一条蜈蚣般的刀疤斜喇喇地爬过那张黄中泛黑的脸颊。而他自己也确是个没少干欺凌老少妇孺之事的村匪恶霸,只因将对家得罪狠了遭人反水又遇上天灾,无奈之下只好混迹在他乡灾民之中另寻出路。

至于逃难后平日里作为自是不必赘言,丁三朝天瞥了个白眼,却恰好看到不远处的山坡上似有异样,他素来胆大妄为又听闻陈玉楼卸岭一脉的发家史不禁脑中浮现出一系列“隐情”来。

“长杆儿。”丁三悄声呼唤走在自己身前的矮个汉子,说罢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心想这名字同长相甚是不搭。

“作甚。”长杆儿回头摆了个臭脸没好气地应了句。

“那土坡瞅着不对劲,想是冲出了什么秘道入口咱兄弟俩去探上一探。”

“你可莫要祸祸我。”长杆儿的胆只有芝麻绿豆般大,遇事总是第一时间萌生退意,他朝那土坡上望了几眼像是把自己吓着了,“荒山野岭的谁知道会不会蹦出个野人野兽。”

丁三听得火大,顺手把他拽出队伍兜头便是一下,那力气使得颇大再加上地上本就湿滑打得对方一个趔趄坐在稀泥里。

“都说这陈大善人靠倒斗发迹,定居在此准是因为这儿是块风水宝地。”丁三恶狠狠地压低声音,一副怒其不争之势接着说道,“眼下这暴雨下了好几天了,指不定冲出了什么口子来。咱们且去瞧瞧,若是捡着几个宝贝卖了咱们便不愁吃穿啦。”

他们又怎会知道倒斗下墓多能收获不小一本万利,可个中生死攸关的时刻并非常人能承受得来。不得其中要领落得财命两空之人更是数不胜数,若非如此靠着倒斗发家之人怎会少之又少。

老法说钱壮怂人胆,长杆儿心中想着那日陈玉楼负手站在城头,在吵闹喧嚣间显得那样遗世脱俗论谁都只有钦羡的份。他倒是不求能如前者一般兼济天下,可至少希望莫要活的如此憋屈。

胆怂之人容易退也容易进,在丁三一番引诱下终是用力点了点头。丁三显是对着小弟极其满意,拉他起来后二人便悄声离开了队伍朝另处山坡进发。

行了不多片刻二人便到达了那片山脚下,山坡上碎石遍布尤为不好走,二人忍者脚底被割破的痛楚咬牙前行。

“邪了门儿,我记得以前这儿有条沟槽。”长杆儿环顾四周似有隐隐不详的预感。

“嗨,这鬼地方瞧着皆是一个样,说不定是你记错了。”丁三脑中早已被满室的金银玉器填满,哪里听得进对方的话,只闲扯了两句将对方打发了又不停催促他加快脚步。

还未过多久二人又听见头顶传来轰鸣之声,那声音低沉发闷似是朝自己滚滚而下。

“打雷了?”丁三不由得停下脚步望向天空,只见这天算不得乌云密布,也未见银绳飞舞。

那声音愈发激烈,似有千军万马正朝着二人进发。长杆儿这才猛地回过神,低头看了看脚下泥地又环顾四周,只见周遭山坡不知何时悄然鼓起如同被翻过一般。

“糟糕。”长杆儿扯着丁三袖子便往山下跑,口中不断念念嗦嗦。

“你跑个什么劲儿!”丁三被惹恼了,甩开对方的手怒吼道。

熟料一向软弱的长杆儿并未停下脚步,自顾自甩下自己走了,那轰鸣声愈来愈响仿佛就在自己身后,直到离了好几个身位才听见对方大叫的说辞。

“走山啦!”

这是丁三此生听见的最后三个字,还未等他回过劲儿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再也不知道了。

陈玉楼手中的茶盏早已不冒热气,无论花麻拐怎样劝说他仍是自静静端着自顾自杵在书房中出神。

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连日暴雨让贫瘠的山脉不堪重负纷纷滑坡,偏偏山脚下是灾民聚集的居所。

进城领粮的姑且逃过一劫,上山打水的自是一个也未能幸免,而山脚下停留的老弱妇孺伤亡惨重,一时间如同地狱降临教人一阵恶寒。

绝望无际的灾民自是第一时间想到他们心中的靠山陈大善人,行动健全的留在原地转移重伤者,而伤势轻微尚能行动之人纷纷进城哭喊求救,血水和着泥浆覆在四肢凄惨的哭喊声不绝于耳让人闻之揪心,更不忍瞧上一瞧。

“让弟兄们带上家伙事儿,你且先带领他们将人抢出来。”陈玉楼终于将茶盏放下,揉了揉酸涩发胀的眉心盘算着应当寻哪些军阀相助。

他仍是头一遭便想到了罗老歪的掘子营,可惜早已物是人非了。所幸“陈玉楼”这三字威信仍在,灾情一出已有不少军阀遣了副官心腹第一时间亲自登门表示愿尽绵薄之力。

陈玉楼怎会不知他们心思,此次崩山形势严峻指不定震出几个深埋山顶底下的宝物来,若当真发现便是名利双收的好事论谁也不会错过。

可眼下情形容不得他卸岭魁首多作纠缠,当即整了整衣领提起衣摆朝前厅走去。

他作了个揖,发挥着口才同众人寒暄了一番便直入重点,三言两语便在言辞间许了诺,也无非是若当真发现了暗藏的陵墓定会给他们分上一杯羹。

此话一出便是给在座的各路人马打了鸡血,对方出身军阀执行力自是不容置疑,匆匆告辞后便着手组织掘子营的人马朝城郊进发。

红姑娘不忍见同门孤身犯险,二话不说收拾行装便要加入队伍。陈玉楼拗不过她无奈之下也只好同意,汗颜心想自己这妹子性烈如火也只有鹧鸪哨能遭得住。

“天灾国乱人无主啊。”

苍劲有力的叹息声自后厅传来,陈玉楼毋需回头便知是自家老父亲。

老把头端着烟袋踱步而出,嘴上不说心下却是对儿子的处置方式甚是满意,这历经沧桑的老头素来不将夸赞儿子的话挂在嘴边,也唯独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心下多以儿子为荣。

“老天爷这番折腾也不知要收走多少人。”陈玉楼引着父亲坐下顺手替他斟了杯茶。

“可你却偏不能否认,如此这般外地灾民便不会一个劲儿地往湘阴涌了。”老把头盯着茶盏中随着漩涡打转的茶杆,只觉得其一叶孤帆独自飘零像极了乱世间的流离百姓。

陈玉楼不置可否,也只得承认这残酷的事实。因天灾而死的灾民从侧面减轻了粮仓压力,却从未让自己感到片刻轻松,当真讥讽至极。

父子俩一时无话,陈玉楼仿佛听见空档的屋内只有烟草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兀自回荡。

那厢花麻拐同红姑娘已赶至城郊指挥自家弟兄开工挖掘,各路掘子营也审时度势配合卸岭开挖救人。

与其说救人,倒不如说是将尸体自浅层的淤泥石块中挖出,等待可能幸存的亲人前来认尸。

天灾无情,贫苦百姓无助之下唯一能与之对抗的便是各种执念与情感了。

搬出的遗体无不叫人心下发堵,多是些猝不及防至死都维持着生前状态。还有母亲仍将瘦弱的小孩裹在怀中不放的,也有羸弱的小孩们抱团避无可避的,更有一对年迈的老夫妻相拥从容迎接死亡的。

自城中赶回的壮年趴在恋人的尸身旁仰天痛哭,猛地将心一横便往巨石山撞去,众人始料未及终是拦他不住。

夜幕悄然降临,掘子营架起了人力探灯照明,卸岭人手中的煤油灯在黑夜中分散如同点点星光。

红姑娘立在高地眼眶泛红,右腿骨仍是隐隐作痛。触景生情不由得让她想起鹧鸪哨来,心下更是挂念他近况。

“姑娘。”

老妪的叫声合乎时宜地打断了她的念想,她理了理思绪回过神只见对方端着个缺了边的破碗颤颤巍巍地抬头望着自己。

红姑娘应了一声纵身跃下,老妪迎上来将碗递到自己面前,原是半碗水。

那老妪疲惫中透着慈祥的眼神让红姑娘心下一揪,她自幼丧母纵然性格再逼戾也受不了眼前之人的关切眼神,接过破碗一饮而尽后便去寻了花麻拐汇合。

那厢花麻拐正穿了件白色围兜替死者收敛,仵作出身使他总是对尸体抱了几分敬意。

在西人的传闻中,末日来临之际饥荒、污染与死亡总是相伴而行。

实则东方也是如此。

潮湿的泥土与充斥着死亡的环境不出十日便催生出灾难性的后果——时疫。

只不过此次时疫不同以往。

期初人们以为只是霍乱,须知霍乱早在汉代便已出现这使得大夫并未重视,久而久之却发现事情远超预料。

患病之人实有霍乱症状,可没过几天便面黄虚浮似是黄肿症,却又是神志不清,更是水米不进时常出现幻觉。

直至最后一刻病患才由迷糊间转醒,却仍是身处幻觉中无法自拔,不多一会儿便一命呜呼了。

大夫将治疗霍乱及黄肿症的手段用尽也无力回天,这病来得忒快不出几日便死了上百人。

墨大夫身为卸岭岐黄此刻正端坐在红姑娘床边叹气,心下不断自责自己无能白白让这“岐黄”二字蒙了羞。

红姑娘被抬回来时意识模糊胡言乱语,显是早已错过了诊治的最佳时机。

“鹧鸪哨……”红姑娘嗫嚅着,口齿含混不清让人废了好大的劲才听清她的话。

“是你么……”红姑娘两眼孔洞望着天花板,转而又侧头看向屋外,“你可在那黑水城找到了雮尘珠,回来娶我了么。”

她盯着门外,眼神忽地真真切切仿佛他日思夜想之人就站在门外,风尘仆仆脸上却带着重逢的笑意。

墨大夫站起身子,病患这般状况他已不知瞧了多少个,亦是心知肚明对方已在弥留之际,不忍再看转身出了房间。

红姑娘依旧旁若无人,抬手便要抓住鹧鸪哨朝她伸来的手,那手抬到半空便募地失了力道重重向下坠去。

千里之外的某地,正在绝壁洞口中风餐露宿的鹧鸪哨忽感心神不宁,愣神间猛地摔碎了手中的碗。

陈玉楼呆立在红姑娘屋外,瞥见墨大夫单薄的身影便彻底凉了心。

眼下情形早已让他顾不得心痛,瘟疫爆发后卸岭门下损失了几百弟兄更是折损了个把头,各家掘子营的丘八亦是中招不少。也不知是谁传出了谣言说这天灾是老天收人,前来挖人的便是断了老天计划是才闹出这疫情以示惩罚。

各路军阀一瞧情况不对纷纷撤了人,灾民在身心双重打击下开始慌不择路直往城内冲来,一时间闹得城内百姓也是人心惶惶,毕竟这瘟疫尚未蔓延至城内。

坊间流言不胫而走,各路势力更是虎视眈眈妄图将这叱咤风云多年的人物拉下头把交椅,一时间敌我不分可谓暗流涌动,

陈玉楼已是数日不曾合眼,一双夜眼满是血丝眼眶下也隐隐泛着黑色。

花麻拐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与红姑娘共事多年,同门情谊自是不在话下。他配合着陈玉楼一边在坊间压制着各方的小动作一边差人前去老熊岭的苗寨寻那饲养怒晴鸡的老苗医帮忙。

又是过了几日,花麻拐听完手下人的报告便匆匆将其打发了疾步走向陈玉楼的书房。

原来手下人传来消息,东街口僻静处那家生意冷清的医馆最近挤满了扎堆上门求医问药的灾民,一时间消息传开惹得灾民全往哪儿涌,倒也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

“我记得那医馆主人方姓大夫岐黄之术算不得高明,平日里也只会些个艾灸熏香治个头疼脑热,怎的现下倒成了悬壶济世的高人了。”陈玉楼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嗓子明显因过度操劳嘶哑的紧。

“手下弟兄说,着手治病的并非那方大夫。”花麻拐纠结片刻便将方才所听描述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据说是个衣着打扮怪异、雌雄莫辨之人,面巾遮着脸瞧不清样貌。”

“啊?”陈玉楼闻言亦觉得奇怪的紧,脑袋似是愈发疼了。

他第一时间自是想着此人会否来者不善,可多日不眠终究多少阻碍了他思考。

“罢了。”一番挣扎后陈玉楼识相放弃,识相地决定不再同自己较劲,喝了口茶起身取下架上的礼帽说道,“且去瞧瞧。”

他不愿铺张声势,仅同花麻拐二人走了小路来到医馆附近,只见那地方也算不得医馆,粗略看去也只是间坐拥着大院子的小宅。

可那医馆外人头攒动,却也未见灾民们挤破了脑袋朝里涌,都三两成群地坐在医馆外的石阶上时不时朝里张望。

花麻拐走上前去欲进门瞧个究竟,便被灾民三两围住拦了下来。

“你这人怎的还插上队了,是想把大家伙都害死么。”

诸如此类的声讨愈发激烈,花麻拐只得一路小跑退了出去。

陈玉楼远眼见花麻拐的窘样便忍不住笑出声,若非瞧着花麻拐朝自己奔来他还能再笑上个一时半会儿。

“翻墙罢。”陈玉楼费了好大劲才让自己的嘴角不再无意识上扬,二人绕至后院蹬着墙垛扭身便轻松翻了进去。

陈玉楼不敢大意,同花麻拐悄声站在馆内个不易被发现的死角暗中观察。

馆内早已被灾民挤满却依旧井然有序,只见灾民们间隔开躺在地上个个神情痛苦冷汗直冒却不见那怪异之人。

正觉奇怪之际,陈玉楼耳聪目明听见后厢房传来脚步声,侧头果然瞧见个人影自里头转出。

那人正蹲下丨身低着头照看灾民,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陈玉楼算是知道那“打扮怪异”“雌雄莫辨”的说法从何而来了。

她显然是个女子,一头黑发盘得精致大方只给人感觉清清冷冷的,只不过着了身洋人猎装脚蹬了双皮靴才教门下弟兄一时瞧不出男女来。

陈玉楼见那女子照料完眼前灾民忽地侧头望向自己,心下一惊暗叫不好。

正盘算着说辞,熟料那女子也不惊讶,只无奈长叹了口气径直绕过灾民朝自己走来。

“有病?”

说话间已在跟前站定伸手掰着自己的脸左右端详。

小剧场。

@陈玉楼:知错能改善莫大焉[doge]//@卸岭花麻拐:我没了@陈玉楼//@陆子钰:[微笑][微笑][微笑]//@卸岭花麻拐:实在冤枉,陆姑娘你听我解释…//@陆子钰:#今日份记仇# 听说有人说我不男不女(拿出小本本划上一横)@卸岭花麻拐

花麻拐:我淦……

我来了我来了,5400走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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