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个的话，大概得追溯到兵库县某个蝉鸣聒噪的夏天。

九十九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大概是十岁的光景，年幼的自己缩在鎏金立柱的阴影里，手撑着头昏昏欲睡。七月的晚风裹着香槟与香水的气息在宴会厅游荡，甜腻味道熏得小孩子直皱眉。

妹妹被送去上钢琴课，父亲照例去训练，作为家中唯一的闲人，九十九自然逃不过被母亲拎来应付这场无聊酒会的命运。

他很无聊，于是下意识地寻找母亲的身影。视线转向宴会厅的中央，母亲却正在与几位贵妇交谈，谈笑间脖颈上蓝宝石项链在吊灯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光斑。

好吧，她很忙。孩子撇撇嘴。

九十九也没事干，只能百无聊赖地托着腮数地毯上的忍冬花纹，忽地蹦出个念头——

要不，溜出去玩吧...

他顿时眼前一亮，这想法就像只莽撞的麻雀，扑棱着撞进胸口。说干就干，男孩贴着墙根向庭院方向挪动，发现确实没人注意到他，于是像只撒欢的小狗一样快快乐乐地溜走了。

“没事，让他去吧。”

美惠子轻晃香槟杯，目送幼子蹑手蹑脚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她在管家欲言又止的表情里弯起唇角，

“毕竟是小孩子嘛。”

九十九家所在的社区规划齐整，社区公园永远像橱窗里的模型，健身器材在阳光下泛着崭新的金属光泽，喷泉池边的长椅总是一尘不染。

九十九也说不清原因——是大家都偏爱自家的私人球场还是这片地方少了几分人气什么的？总而言之，这里很难见到什么人，更不要提找玩伴了。

但这可是打排球，自己玩能有什么意思？比起这里，兄妹俩还是更喜欢三站公交外的城市公园。

那里的地域不大，褪色的绿漆长椅歪歪扭扭围在球场周围，但几个露天排球场永远挤满人，有穿校服的国中生，也有戴草帽的老头老太。

“小天崇啊！过来和我们打球啊！”

一位银白色卷发的老妇向着九十九招手。老人们很喜欢这对经常出没于排球场的兄妹，古灵精怪的妹妹和帅气乖巧的哥哥，总能让他们消解一下无处安放的慈爱之心。

九十九礼貌地谢绝邀请，不知为何心情有些郁闷的他抱着球往西侧矮墙走去。

这是他寻常练习的地方，墙灰剥落的壁面上布满深浅不一的球印，九十九一边机械地抛球击打一边有些走神，一个没注意便力气用大了些，“砰”的一声闷响，排球在墙砖上擦出诡异的角度，炮弹般射进灌木丛。

“——好疼！”

糟糕...

九十九龇牙，顿时感觉不妙，连忙跑向球的落点。

扒开草丛，穿过绿化带，他一下就看到了那两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黑发男孩。其中穿着黄T恤的男孩坐在地上，眼泪汪汪，双手捂住脑袋，另一个穿着灰T恤的站在一旁，充满嘲笑意味地看着倒霉蛋。

那个捂着发红额头的大喊：“烦死了！都怪你突然蹲下！”另一个男孩冷笑：“猪，自己反应慢还怪我？”

而那颗排球孤零零地落在不远处，宣告着九十九的罪行。

“呃...没事吧？”九十九有些不好意思地走上前，听到声音的两个男孩朝他看去，立刻就知道了罪魁祸首。

捂着脑袋的男孩从地上蹦起来，生气地对着九十九大喊，“你的排球打到我啦！给我小心一点啊！”

感觉这事不会轻易了结的九十九突然感觉自己的头也开始疼了，但这毕竟是他的错，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歉，“对不住啊，我真不是故意的...”

男孩果然没有那么容易的接受他的道歉，他上下打量眼前人看起来非常专业的装备——护膝、护腕——还含着眼泪的大眼睛突然狡猾地转动了一下，让九十九无端想起来打着坏主意的狐狸幼崽。

“道歉管用还要医生干嘛！”男孩突然拖着哭腔喊了一嗓子，又飞快用袖子抹了把眼睛。旁边穿灰T恤的男孩翻了个白眼，不过并没有说什么。

黄T恤凑近两步，沾着灰的小脸挤出笑：“不过呢，侑大人今天心情好——”他踮脚拍了下九十九抱着的排球，“陪我们打满二十局就原谅你！”

男孩满脸鄙夷地看着自己兄弟三言两语就想碰瓷，终于开口：“白痴，二十局打完天都黑了。”他想了想，转头看向九十九时眼睛却亮起来，“嗯...但三个人确实更好练接发球。”

前情提要，九十九很无聊，无聊到愿意做任何可以消磨时间的事。当然，此刻的他并不知道，这个决定会让未来十年都让他被这两只狐狸崽子缠上。

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他望着两张糊着汗渍却放光的脸，鬼使神差点了头。他们互相交换了姓名，九十九知道了那个耍赖的男孩叫宫侑，另一个男孩叫宫治——双胞胎，显而易见。

“你们打什么位置？”九十九问。

“还没想好，”宫侑摸了摸翘起的黑毛，“不过我肯定要做最帅的那一个...二传手怎么样！”他突然摆了个夸张的托球姿势，成功赢得兄弟的一声嗤笑。

“得了吧，你连发球都过不了网。”宫治一拳捶在他的腰上，“我来当二传，垃圾侑就去捡球吧！”

眼瞅着两人又要吵起来，九十九叹了口气，准备先放置一下。反正干等着也是无聊，他便随手捡起一个排球，转了两下，抡圆胳膊砸过去一个跳发球。排球擦网飞过，“咚”地撞在围墙铁网上嗡嗡震颤。

九十九叉着腰苦恼好像力气没用对，突然又意识到周围的吵闹声不知何时停止了，转过头，只见双胞胎张着嘴石化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再来一个！”宫侑突然扑过来抓住九十九手腕，“刚才那个...这也太帅了！怎么做到的？”

“教我们！”宫治直接抱住他另一条胳膊，汗津津的脸颊贴上来，眼里闪着光芒，“求你了！就教这个！”

到底还只是孩子，被这么真挚地吹捧让九十九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十分受用。他被四只汗湿的小手拽得东倒西歪，耳尖泛红，有些别扭地开口：“呃...你们真的想学吗...”

“想！”

—

从此以后，九十九多了两个小弟，哥哥叫宫侑，弟弟叫宫治。

少年人缔结友谊总是迅猛而纯粹，几次球场相约便让三人亲密无间。

追溯起来，那大概是九十九人生中首次觉察到自己的脸盲属性。彼时他尚能用“分不清楚双胞胎很正常”的说辞来自我开脱，甚至在兄弟俩第七次互换球衣时，仍觉得这份混淆情有可原。

他总是在兄弟间犯迷糊，分不清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但到后来摸清两人脾性后，只要兄弟俩开口说话，九十九就绝不会混淆两人——嗯，双胞胎故意交换身份恶作剧时除外。

宫侑张扬跋扈的性子配上零分的察言观色能力，总将口无遮拦发挥到极致，浑然不觉的嘲讽时常让九十九指节发痒。弟弟宫治虽端着副沉稳模样，但九十九清楚这不过是表象——真要论起孩子气，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差别，区别只是侑是三岁而治则是五岁。

这对双胞胎的相处模式堪称水火不容，半场时间像在表演漫才，半场时间便扭打作一团，最后总要九十九一手拎一个后颈将两人强行分开。

而九十九自己呢？他后来觉得自己对他们来说，比起“师傅”，更像是“保姆”或者...“玩具”什么的。

啧，他已经开始后悔答应那个请求了。

正在心里抱怨着，九十九后颈突然一凉，两颗毛茸茸的脑袋从便利店货架后冒出来。

“嗨，天崇哥。”宫侑嘴里还叼着冰棍，说话含含糊糊的，宫治手掌拿着另一根，朝他挥了挥手。

自从被这对双胞胎缠上，九十九的放学路再没清静过。宫侑总爱拽着他的书包拉拉扯扯叽叽喳喳，宫治倒是安静些，可每次路过便利店都要拽他进去挑零食。

被迫跟着两人同行，一路上宫侑都在挥舞手臂模仿扣球动作，“昨天那个跳发！再教教我嘛！”他比划得太投入，差点撞上路边的自行车棚。

“先学会看路吧。”宫治叼着冰棍棒，语气懒洋洋地，“我记得有人早上接球时还把教练眼镜撞飞了。”

“你还好意思说！是谁...”

九十九黑着脸捂住嗡嗡作响的耳朵，终于明白为什么宫夫人每次见到他都满脸欣慰与怜悯。这两个小鬼实在是…太吵了！九十九突然一个激灵，第无数次拍开宫侑扒拉他耳机线的手，“松手！”

宫侑撇了撇嘴，不过也没在意，继续就开始说起学校里的趣事，但是就在他手舞足蹈间，手肘一弯，一不小心撞翻了宫治怀里的汽水瓶。

宫治脸色一黑。

...糟了。九十九眼前一黑。

气泡水溅到九十九运动裤的瞬间，双胞胎已经扭打成一团，九十九只好一手揪着一个后衣领往外拖，顺便防止宫治把他哥掐死。

除去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自从妹妹开始沉迷短跑把她哥抛到一旁后，九十九逐渐发现有两个同辈朋友一起打球其实挺不错。而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个小弟在排球上都能算天赋异禀（当然，虽然不如他），只是一直没有决定要打哪个位置，直到那一天——

暴风雨来临前的傍晚特别闷热，九十九正瘫在活动室地板上吹电扇，卷帘门突然被拍得哐哐响。宫侑顶着被雨淋塌的鸡窝头冲进来，运动鞋在木地板上踩出湿漉漉的脚印。

“天崇哥！”他直接一把扑到九十九背上，差点把人一起带翻，带着潮气的体温透过T恤传来，语气听起来咬牙切齿，

“气死我了！三年级那群混蛋说我们只配玩过家家！”

宫治慢悠悠晃进来，校服袖子卷到手肘，小臂还贴着创可贴：“嗯...我们下了战书，周六和他们打一场，赢家包下暑期的球场。”

“打一场？排球？”

“对啊，不然呢？”

原本还有些跃跃欲试的九十九这下倒没了兴致，他托住小孩防止人掉下去，只是敷衍地说了一句加油。

没有得到什么回应的宫侑有些生气，他伸手想去够他的游戏机，被九十九不耐烦地推搡。

宫侑这下更生气了：“你也要来！”

“哈？关我什么事？”九十九诧异。

“我们没有主攻手啦！”

“不是，你们俩都能打主攻吧？”

宫治踹了哥哥一脚，撇了撇嘴，有些不甘心地承认，“也只是能打啦…三年级有一个很厉害的拦网，没有强力主攻手我们肯定输。”

“三年级...”九十九想了想，“佐藤...荣归？”

“没错！你认识他？”

九十九眨眨眼回忆起来，“和他打过几次...水平也就一般吧。当然，虐虐你们也够了。”不去管双胞胎瞬间不爽的视线，他顿了顿，继续说，“不过没想到他会参合进这种幼稚的事...”

“喂，这事很重要！”

“好吧，先说好，打完这场就...”

“好耶！天崇哥最好了！”宫侑欢呼一声，湿漉漉的脑袋往他肩窝蹭，“周六早上九点！我带老妈做的玉子烧给你！”

宫治：“只能给一半。”

被强行绑上船的九十九无奈叹气，不过想着毕竟是自己的小弟，帮他们找点场子之类的也是大哥应该做的。

于是当天，来到排球场的九十九毫不留情地暴打了一顿想欺负小朋友的对手——用排球。九十九第三次把球像玩似的扣在佐藤脚边时，那个他甚至记不起长什么样的三年级生直接涨红着脸摔了护腕。

“喂。”

少年带着热气的喊声让正在收拾东西的九十九转过身——是宫侑，他衣服前襟全湿透了，胸口剧烈起伏着，汗湿的额发粘在眉骨上，看起来狼狈极了。

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亮得吓人，直勾勾盯着他。

“我要当二传手。”

宫侑突然伸直胳膊指向九十九，指尖还沾着刚刚倒地接球蹭上的灰，

“然后，给你托球。”

半小时前那场练习赛的画面突然在宫侑眼前闪回，这是他首次以二传手身份与九十九正式搭档。下一球来了，他观察着队友的站位考虑传球的人选，突然间，似乎一道声音印入脑中。

——把球给我。

那是九十九天崇的声音。

宫侑愣住了，某种比网高更锋利的压迫感割开球场滞重的空气，不，九十九没有说话，但他好像就是听到了，或许是那种气势、那种绝对会得分的自信——那是可以使一个人得以征服他相信可以征服的东西。

他记得自己指尖触到球皮的瞬间，余光里那道身影已经腾空而起。九十九天崇扬起的发梢掠过他视野，球网在热浪中微微晃动，接着是排球轰然砸地的闷响。

欢呼声如潮水漫过球场，大家都在庆祝着刚刚的得分，宫侑却像被钉在涨潮线中央。

金发少年低着头呆呆凝视自己发烫的掌心，那里还残留着球体高速旋转带来的灼痛感，皮肤下的毛细血管正突突跳动，与胸腔里某种陌生的轰鸣形成共振。

…没错。他握紧了拳头。

就是这个了。

这种感觉不同于扣球、拦网得分的兴奋，倒让宫侑想起初学排球时，教练能给每一个人传出恰到好处的球，那时他曾疑惑过自己也能成为这样的人吗？而此刻的悸动全然不同——来自毫无保留的信任，更是对能力的极致自信，对能将传球威力发挥到120%的自信。

太棒了。

宫侑猛地抓住九十九的手腕：“喂，天崇！我绝对能托出更厉害的球！”男孩的手心烫得惊人，还带着接球时蹭破的细小血痕，“我要让你每一球都像炮弹一样砸下去，让对面连反应时间都没有！”

“我要当二传，给你当二传！”

看着男孩变得闪闪发光的眼神，九十九愣住了，内心仿佛颤动了一下，明明连刚刚比赛都没有呼吸紊乱的他，此刻却好像突然感到了心脏的跳动，连手腕传来的温度都如此鲜活和真实。

“...现在说大话还太早了吧。”

九十九反手扣住宫侑的手，拇指重重碾过对方掌心的破皮处。看着男孩疼得龇牙咧嘴又强撑着的表情，他不由得勾起唇角，“先把二传基础练好再说，小菜鸟。”

他期待着。

九十九曾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平淡无奇地延续下去——他们继续打着排球，从初中升入高中，再步入大学。

可改变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是那场告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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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他们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