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修仪在观星台陪了即鹿几日,看着即鹿渐渐适应观星台的生活,才慢慢放下心来。这时候,若是要走,应当也没问题吧?
这一日,慈光之塔来信,正是言随之信,信上言明,剑之初悟得剑道,正为极心禅剑,已然出关。
极心禅剑啊……
度修仪心中止不住地暗叹,以为取名为此就能逃避一切吗?初儿啊初儿,你终究还是天真了。纵使他心下感慨,面上却不敢多露分毫,只浅浅地笑了起来。
一旁即鹿见度修仪脸上流露出一抹笑意,似乎还带着些许欣赏与赞扬,不由得疑惑:“义兄笑什么?”
度修仪当即便把信递了过去:“你且看看吧。”
然而,当即鹿看了信,却并未见有欣喜之意,反而缓缓皱紧了眉头。度修仪何等细心?他也收敛了笑容:“初儿有此天赋,你不高兴吗?”
“义兄,你知晓的……”即鹿渐渐攥紧手中薄薄的信纸,“我只想让他好好活着,哪怕……哪怕是一个平凡人……”
“他如今才算是有了些自保之力。”度修仪知道即鹿的意思,只是,他终究要愧对即鹿的期待。于是又一次避过了这个话题,只跟即鹿强调这一件事。
即鹿一声苦笑,不再多言。昔日她说过的,这句话,她说过的,但从来得不到回应。因为,他们只是局中人,只是他人掌中棋啊……
度修仪见状,到底于心不忍,轻叹:“你莫要太过忧心,总归如今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只要一切还算在掌握之中,师尹就不会让剑之初冒险。
虽然听懂了度修仪话中深意,但世事无常,哪能为人力所操控?故而即鹿的情绪到底有些消沉:“但愿吧。”
“吾马上要回去了。”度修仪转而提起另一件事,即鹿明显有些愕然,“这么快?”
“吾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啊。”度修仪笑道,倏尔话锋一转,却是轻声解释了原因,“师尹那里仍需吾出力啊。”
即鹿瞬间便沉默了,她并不是蠢笨之人,虽然她不知道度修仪他们到底在谋划些什么,但总有些推测。这么着急将她送离,甚至还要用上死亡这个名头,究竟是为了保护,还是为了防着她?有什么事是要防着她的呢?甚至于,义兄也插手其中,义兄向来不参与这些事的,偏偏他又要插手……
他们在谋划什么简直呼之欲出。
若是之前,说不得即鹿便无法忍受,早就与二位兄长争吵起来了。然而现在……
她又想起那时候义兄的话了。
“师尹派我前往碎岛,是为两界联姻之事。”
“雅狄王拒绝了,原因是碎岛贱女风气严重。”
有些事,哪里是说忘就能忘的呢?但终究,回不到从前了。
她竟然十分冷静,度修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在期待她做出什么决定。她抬眼,望进墨一般的双眸,最终沉默片刻,道:“义兄,我只想初儿平安。”
度修仪闻此,终究还是轻轻一笑,他温柔地拨了拨即鹿的额发:“度修仪一定尽力保他平安。”
“多谢义兄。”即鹿承认自己颇有些利用义兄的意味,只是,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到还能有什么办法保护自己的孩子。为了初儿,她只能对不起度修仪。那一瞬间,似乎卸下了什么重担,心中却更添一份沉重。
对她的心思,度修仪也是知晓一二的,只是终究没有说什么,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别想太多,你且在观星台好好的便是,要不了多久,我们便接你回慈光之塔。”
即鹿虽然有所怀疑,但到底未曾说出来,只乖巧应道:“好。”
度修仪不再多言,起身离去,院外楔子却早已等候多时。
“你要走?”楔子站在一株柳树下,男人眉目如画,向是英俊极了,只是偶尔,却教人不敢对视。其实度修仪一直都知道,在慈光之塔,虽然师尹看起来威严更甚,但更令人不敢直视的,从来都是楔子。
那双眼,实在太清澈了,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度修仪一时有些恍然,他竟有些不自觉地躲开了那抹视线。只是片刻,他便笑了起来:“怎么?还不许我走吗?”
“诶?好友怎么能这么说呢?”楔子自然是否认的,“楔子只是想告诉好友,人,都该有自己的路。”
“你这话,倒好像我走了什么歪路似的。”度修仪好似有些不满,反驳道。
“非是歪路。”楔子上前一步,竟是凑上了度修仪耳畔,道,“而是……不属于自己的路。”
度修仪失笑:“既然是自己走的路,怎么会不属于自己呢?”
“是啊,人都是要走自己该走的路的。”楔子起身,却步一礼,“好友若要走,恕楔子不远送了。”
却是连一丝一毫回嘴的机会都不给了,度修仪一时倒是被气笑了,这态度,就好像盼着他走一样。也罢,左右也不在乎这些,只是,总归还是要嘱咐一些的。他望着楔子,轻声道:“我走,好友可还留着呢,还望好友莫要忘了自己该干什么。”
“这是自然。”楔子轻浅一笑,“楔子,还是慈光之塔之人,有些事,晓得的。”
“那便好。”
至此,在观星台也是呆够了,度修仪就此辞行。灵绮素放人放的痛快极了,只是凋华颜不顾灵绮素呵斥,低声道:“观星台要做的已然做到,还请度先生与师尹遵守交易。”
这早在度修仪预料之中,观星台与师尹的交易,他不是不清楚,自然也早就做好了准备。只是原本以为,灵绮素能撑很久,却没想到,损耗竟这般惊人。故而他一挥袖,一颗灵珠升起,缓缓飘向灵绮素,最终,融入其额心。
“交易自然是不敢忘,以后观星台所需,师尹自会遣人送来。”得了明信,凋华颜这才未说什么。烦到死灵绮素轻咳几声,她苍白着一张脸,道:“度先生果真不留些时日?吾记得,先生那缕残魂……”
这是劝他多待些时日,融合残魂。是好意,但度修仪却不得不拒绝:“多事之秋,吾又如何能安心休养?日后再说吧。”
“那我等便不拦先生了。”
于是,度修仪就此离去。
待他回到慈光之塔,自然先要去见无衣师尹一面,只是,流光晚榭中却并无无衣师尹身影,撒手慈悲与一羽赐命好似也被无衣师尹派出去执行任务了,度修仪只好先回镜水别筑。言随是最先迎上来的,他总是将度修仪当成瓷娃娃似的,这次也不例外,上来就先搀住了度修仪,脸上还是止不住的欢喜:“先生终于回来了。”
“嗯。”度修仪颔首,也由得言随动作,只是随意瞄了几眼镜水别筑,随意开口问道,“初儿呢?”
言随脸上笑意一僵,度修仪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侧目望去,言随敛眸,颇为歉疚:“初儿出关后便出门了。”
“出门?他不是不喜出门的吗?”度修仪有些惊异,实在是剑之初往日,往好听了说是不喜出门,往难听了说,是死宅在家里的主儿,怎么就出门了?
言随回道:“是师尹传唤。”
师尹传唤?
度修仪停住了脚步,他刚从流光晚榭回来,最是清楚不过,流光晚榭根本没人,那师尹与剑之初又去了哪里?如今这种局势,他们又能去哪儿?这般想着,心下便存了疑问,只是到底不好在言随面前说出来,他还是暂时按下了疑问。
言随眼见着他一副沉思的模样,不由得咬紧下唇,搀扶着度修仪的手也微微用了些力,直到他恍然回神,对上了度修仪疑惑的眼神,他顿时就有些惊慌,正在他想着要怎么解释时,度修仪却带着担忧问道:“可是近日太累了?”
他刚想应和,却忽然想起度修仪之前说的话,于是,他便笑了,那抹笑,带着少年的腼腆与害羞:“言随只是忽然想起来,先生说要给言随一个惊喜,这个惊喜是什么?”
“说了是惊喜,哪能由你提前知道?”度修仪无奈,他看出了言随眼中的渴望,终究是他对不起这孩子,不过倒也无妨,此间事了,便好好补偿他。只是,到底还是心软,他伸手,拍了拍言随的肩:“这么多年,倒是累得你操心我了,这次,便好好信我一次,可好?”
心中幽微的不甘似乎被暂时压了下去,言随看着度修仪难得放松的模样,最终低下头,笑了一声:“言随为先生备了糖。”
“糖?”一听到这,度修仪当即便心动了,只是还顾忌着面子,刚想说什么,言随立马接道,“初儿不在,先生想吃便吃即是。”
度修仪立马便打消了犹豫,其实他也说不上来为何这般偏爱甜口,旁人觉得甜得发腻的糕点一类在他这里却是吃的津津有味。有时候也会恍然,这大抵是过去的习惯,却到了现在也改不掉。不过,人总有点癖好,便也无需多说什么了。
至于别的,本来嗜甜这种事也无需隐瞒什么,亲近些的人都知道。只是这么多年来教导剑之初,度修仪自己总有些包袱,不愿意在剑之初面前暴露罢了,导致回回吃点儿喜欢的都要避着剑之初。
“在你那里放着?”为了以防万一,度修仪还是出口问道。这么些年来,言随与他早有了默契,便点了点头,这是早就准备好的意思,度修仪当即欢天喜地地跟着言随回去了。
言随的住处与度修仪的住处相隔不远,几乎可以说就是邻着。度修仪欢欢喜喜地跟着就过去了,果不其然,见到了他最喜欢的口味。他一边吃一边问:“我还未曾说自己何时回来,你便这般备上,若我回来晚了,岂不就该放坏了?”
言随顿时陷入了沉默,怎么会呢?他多了解他的先生啊,先生对剑之初多好啊,剑之初取得了这么大的成果,先生怎么可能会不回来?如果不是剑之初不在,先生应当还会好好地夸上剑之初一番,或许还有奖励。他不禁想起这么多年来,他跟着先生学习术法,有了进步先生也会赞赏,本来他应当高兴的,可是先生不止会赞扬他一人,还有一个剑之初。
如果剑之初不在,该有多好……
见他久久不应,度修仪不由得疑问:“言随?”
他恍然回神,正对上度修仪带着关切的眼神,不带丝毫怀疑的关切,眼里只有他一人的关切,也是他梦寐以求的关注。如果,如果能一直这样多好?言随会一直给先生做糖,做糕点,先生不需要想那么多,不需要冒险,只要被他好好照顾就行,那样多好……
“先生今日不回来,总有一日会回来的。”言随如此应道,他最是知道什么话能引得先生怜惜的。
度修仪果然一愣,面色动容,更显柔和,他看见言随说出这句话之后似乎有些害羞,仓促地低了头,以为这样就能掩饰一切。然而,度修仪还是看见了,那孩子脸上隐隐有些红晕,还是孩子呢,他不由得轻笑。
“以后不必如此。”他柔声道,本意是不想言随劳累,却看见言随急切地抬起了头,似乎是曲解了他的意思,带着一丝急促,道:“先生是不喜欢吗?那……那言随……”
度修仪有些哭笑不得,连忙解释道:“不是不喜欢,只是怕你劳累。”
言随这才松了一口气,旋即道:“为了先生,不妨碍的。”
果真是孩子啊……
度修仪便也不多说什么了,左右言随自己不介意,甚至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便随他去吧。
就此,度修仪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啃颗糖,亦或吃块儿糕点,喝些茶水,一边吃还要一边和言随聊天,一点也没觉察到时间的流逝。只是,那些东西总有吃完的时候,当度修仪将最后一颗糖塞入口中,才发现,不知不觉地,竟然已至日暮,而剑之初还未回来。
度修仪隐隐察觉到不对劲,他拍了拍手,拍掉那些糕点的碎渣,言随一见,忽而起身。正当度修仪疑惑之时,只见言随已然取来一块湿帕子,他蹲在度修仪面前,细细地为度修仪擦手。度修仪垂眼望去,言随的神情庄重极了,仿佛在做什么极为重要的事一样。他忽而有些感慨:“也不知我是哪里来的福气,竟将你收作了徒儿?”
言随手下动作一顿,他不由自主地低头,握着的那双手白皙纤长,没有那些磨人的茧子,毫无疑问,这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就像这个人一样,合该被捧着,不让他沾染外面的风风雨雨,让他一直这么天真下去。
那一瞬,他收了帕子,缓缓握住那双手,依恋地伏上了度修仪的膝头,出声竟有些沙哑:“被先生收入门下,是言随之福才对。”
又是如此,度修仪不由得暗叹。他有心提点,便纵容了言随这看似放肆的动作,不过仔细说来,这么多年,他们师徒确实少有如此亲近的机会。他垂眸,伸手摸了摸言随的头:“你惯是如此,总将自己摆的太低,但你乃吾徒,度修仪之徒儿。无论何时,吾都在你身后,哪怕你闯了什么滔天大祸。”
听闻此言,言随心下一颤,所以,先生是知道了什么吗?难以描述的恐惧在心中蔓延,他试探性地抬起头,去观察度修仪的神色,只看到了温柔与包容,一丝一毫的异常也没有,那句话好像也只是信口说起,他这才安下心来。于是,他点了点头:“言随晓得。”
度修仪脸上便出现了欣慰之色,他伸手拍了拍言随的肩:“希望你不是只在嘴上说说。”
“先生嘱咐,言随总会做到的。”言随轻喃,度修仪脸上笑意更甚,随即便拍了拍言随,道:“好了,快起来吧,都长这么大了,哪能还同孩童一般腻歪?”
“长得再大,总归还是先生之徒。”言随有些不满地反驳,却还是乖乖起了身,度修仪又从这孩子的脸上看到了一些红晕,他笑着,却也没点破,孩子总是在乎脸面的。
他转头又看了看天色,心下暗沉,剑之初到现在还没回来……
“我去流光晚榭看看。”许久,度修仪还是下了决定,“初儿若是回来,你及时通知我。”
涉及到正事,言随也摆正了神色,一本正经地应下,而后便目送度修仪离去。
直到度修仪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中,言随回头看去,桌子上尽是糕点的残渣,狼狈极了。言随却毫不介意,亲自上手收拾,只是没过多久,他便拈起一抹残渣,轻轻捻过,碎末随风而去。他却低低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圈便红了。
度修仪收他做徒弟,不该是福气才对,这世间,或许再没有任何一个徒弟会如他这般了……
有些事,一回生二回熟,做过一次便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只是,心口却痛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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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天色已晚,流光晚榭依照惯例,早早地点起了灯。撒手慈悲与一羽赐命还未回来,应当是又出了什么任务。度修仪来到时,无衣师尹已经回来了,透过窗口,可以看见他正伏案写着什么。度修仪一时之间竟然有些犹豫,心头涌上一股不安感,也因此,他停在了门口,久久伫立。
“既然来了,为何不进?”
无衣师尹的声音自房中传来,既然已经被点了出来,度修仪自然不能不进去,只是到底还有些犹豫,里面隐隐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无衣师尹又一次出声催促,他这才推了门,只见无衣师尹好似已经将东西收拾了起来,却是摆上了一副棋盘。一见他进来,无衣师尹便问道:“今日是怎么回事?来了也不肯进,吾还以为门外是有什么东西。”
“没什么,只是见师尹投入,不忍打扰。”度修仪自然不敢说实话,只是笑着坐在了师尹对面。
无衣师尹轻叹:“往日也未见你如此。”
这话却不敢接了,就在此时,度修仪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对劲,他对气息之类向来颇为敏感,眼下无衣师尹周遭明显多了一丝陌生的气息,霸道的很,好像要将人一起拖入死地一般,而这股气息,也令度修仪由衷地升起了一阵厌恶。只是,他当然不会表现出来,而在无衣师尹眼中,度修仪却是太过沉默了。
“手谈一局,如何?”无衣师尹罕见地主动道。
这一句也让度修仪察觉到了什么,曾经,无衣师尹是曾找过他下棋,只是后来,无衣师尹再不曾主动提过。此时一提,好像在刻意隐瞒什么一般,或者说,刻意防着度修仪提起什么……
只是,度修仪注定要辜负无衣师尹的期望了。他轻叹一声,问道:“初儿呢?”
窗外微风拂过,一缕风钻过窗户,在房内游荡,只是,驱不散一室寒意,亦驱不散逐渐凝滞的气氛。度修仪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无衣师尹,两人视线相撞,却是谁也不愿移开,直到无衣师尹目光逐渐凛冽。
度修仪知道,无衣师尹生气了。若是以往,他自然可以笑几声,权当方才是一时玩笑,再转个话题,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师尹一般是不会与他计较那么多的。但是,没理由要度修仪一直退让,不是吗?
于是,他深深地望着无衣师尹,又一次开口,语气多了一分生硬:“初儿呢?”
许久,无衣师尹叹声:“你实在不必如此逼问。”
“逼问?”度修仪斟酌了一下这个词眼,实在有些令人玩味,而无衣师尹的态度也增加了他的某种猜测,心中隐隐升起了一丝怒火,但他还是强行压制着,到底不愿就此引起两人争执,或者该说不愿因此打破这维持不易的和平,只道:“我若是逼问,就不会与师尹相安无事地坐在这里了。”
毫无疑问,这句话已经隐隐地惹怒了无衣师尹,他周遭寒意更甚,低声问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师尹若是以为是威胁,那便当是威胁。”度修仪并未将无衣师尹的那身寒意放在心上,他往日是对无衣师尹异常温和,甚至可以说是顺从,但那并不说明,度修仪是怕了无衣师尹,“我只想知道,初儿的下落。”
他一顿,他清楚,单单询问,还不足以让无衣师尹坦白。于是,他罕见地有些粗鲁地拽下了自己腰间的玉佩,将其按至桌上:“师尹若是不说,那我也只能按我的手段来了,寻人寻物,度修仪还是有些本事的。”
眼见着度修仪的话越说越没边儿,无衣师尹也知道,自己震慑不住度修仪。自己这一身威严,对眼前人毫无用处。最终,他拿起了自己的香斗,轻嗅一口后,道:“他在四依塔。”
四依塔?
初时度修仪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想起了什么,身形一僵。他有些不敢相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他缓缓抬头,看着无衣师尹平静而又坚定的面色,这才确定了,他的确没听错。
所以,无衣师尹果真将剑之初送到了四依塔?
“你把他送去了四依塔?”度修仪轻声问道,仿佛暴风雨前的平静。
无衣师尹不语,只缓缓点了点头。
度修仪当即不顾仪态地起了身,他双手撑在桌上,几乎以一种俯视的姿态看着无衣师尹。他细细打量着面前的男人,明明还是熟悉的样子,这一瞬间却让他由衷的感到陌生。
他第一次这么怀疑,怀疑自己的眼光,怀疑自己看错了人。而当他想到剑之初如今身陷四依塔,生死未知,又是止不住地愤怒。
无衣师尹抬眼,正撞入那一双充满怒火的眼中,度修仪几乎是咬着牙才问出一句:“你到底记不记得,四依塔是什么地方?”
四依塔,慈光之塔之人只知那是英雄埋骨之地,历代对慈光之塔有所贡献的人最终都会被葬入四依塔,以示尊崇。这是慈光之塔对英雄的最高敬意,除却祭日,几乎不许他人涉足。这样的地方,自然也不会如表面看来那般无害,个中自有无数机关,更有无数高手奉命镇守,甚至于,有些人死后化作英灵,与诸多高手共同镇守四依塔。换言之,谁若要闯四依塔,与进死路无异。
度修仪自然不会相信,无衣师尹这句“他在四依塔”会只如表面意思一般,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他看着无衣师尹,或者该说,看着无衣师尹的眼睛,企图捕获一丝一毫的可能,也是仅有的奢望。然后,他看见,在他眼神下的无衣师尹平静极了,就好像被送去四依塔的不是剑之初,不是无衣师尹的嫡亲外甥,而是毫不相干的外人一般。无衣师尹如斯道:“我自然清楚。”
清楚?度修仪险些要气笑了,撑在桌上的手缓缓攥紧,又问道:“清楚?你的清楚,就是把他往死路上逼吗?”
无衣师尹有了稍许沉默,就在度修仪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的时候,他道:“端看他的能为。”
也就是说,生死天定,剑之初自己能力若是足够,自然能活着出来,若是不够,便是死在那里面了。
这种态度终于激怒了度修仪,他忍不住抬起一拳,最后狠狠地砸在桌上:“那是你的外甥!嫡亲外甥!”
无衣师尹似乎很奇怪他的态度,大抵没想到他会这么激动,只是看到他一拳砸到桌上的时候,眼神微动,伸手探向度修仪那只手,却被度修仪生硬地避过,就此落了个空。他抬眼看去,那双眼布满怒火,如果不是隔着一张桌子,如果不是度修仪一向要形象要面子,无衣师尹觉得,或许度修仪就要这么打一架了,虽然他现在的模样也没多少形象就是了。
“他是我的外甥,所以,他更要做常人不能做之事。”无衣师尹回道。
度修仪闻此,却好似平静了下来,只是,他缓缓直起身,揉了揉自己的手。无衣师尹清楚地察觉到,度修仪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打量着自己,拿着香斗的手不由得攥紧,陌生吗?他垂眸,只随度修仪打量,最终,他听见度修仪轻吐一口气。
“无衣,是否喊你师尹太久了,你便不记得自己是无衣了?”度修仪如是问道。
所以,在度修仪眼中,无衣与师尹是不一样的吗?
无衣师尹忽而觉得讽刺,也有些厌倦,厌倦了这些人没完没了地在他身上寻找过去的影子,那些师弟、楔子、即鹿……再到如今的度修仪,每个人好像都在指责他,都在试图让他回到过去,试图割裂过去与现在。
大抵,世事便是如此磨人吧……
但终究,他们回不到过去了……
无衣师尹仿佛又闻到了那股折磨人的味道,铁锈般的鲜血的味道,他低头,轻嗅香斗,那一瞬,内心渐渐平静了下来。他再次抬眼,对上了度修仪的目光,道:“无衣师尹便是无衣师尹,有何区别吗?”
度修仪忽然明白了,一直以来,是他沉浸于过去,沉浸于那三年,那三年多艰难,他眼睁睁地看着无衣师尹夙兴夜寐,忍受诘责,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他总觉得,是旁人误会了无衣师尹。那些人不知道无衣师尹经历了什么,又如何能理解无衣师尹?然而现在看来,天真的竟是他自己。
“是啊,有什么区别呢?”度修仪笑了,“既然如此,那便没什么好谈的了,度修仪告辞。”
他转身,疾步离去,欲要去寻剑之初,却在门口止步。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去拉门,门却纹丝不动,他猛然回头,窗外不知何时泛起了薄雾,笼罩着流光晚榭四周竹林,雾蒙蒙的,教人看不清。度修仪终于明白了过来:“你要关着我?”
度修仪精通阵法,又怎会看不出?无衣师尹在此布了阵法,若单是如此便罢了,找到阵眼破了便是,但偏偏……此阵阵眼,乃无衣师尹!
这分明是逼度修仪做一个选择,要么杀了无衣师尹去救剑之初,要么就在这里等着,等剑之初那里的结果。
无衣师尹依旧端坐在桌前,静静看着眼前戏剧性的一幕,甚至放下了香斗,颇有闲心地自己与自己对弈起来,棋盘上已布了几枚棋子,直到度修仪发问,他才从棋局中回神,缓缓道:“无衣知晓好友能为通天,迫不得已出此下策,望好友体谅。”
“好一个迫不得已,好一个下策。”度修仪咬牙,他不死心,又推了好几下门,却也只是徒劳,气得他不顾形象直往门上踹了一脚。而后,气冲冲地折了回去,一掌拍到了桌子上,连带着棋盘上的棋子也震了起来:“你当真要如此?”
无衣师尹指间还拈着一枚棋子,他看着棋盘上几乎要跳起来的棋子,片刻,淡然落子:“好友该相信初儿才是。”
“他实力再强,也不是你把他往死路上送的理由!”
“那你说,我该如何?”
无衣师尹一问,度修仪一时竟不知该答些什么。他看着无衣师尹起身,在那堆积如山的公文中寻找着什么,他下意识地想要开口询问,最终仍是克制住了。
许久,无衣师尹抽出了一份公文,递到了度修仪面前。他的模样实在太过坦然,就好像无所谓一样,于是,度修仪无声接过那份公文,同时,无衣师尹的声音响起。
“杀戮碎岛有槐生淇奥,火宅佛狱有魔王子凝渊,两人名扬四境,你说,慈光之塔该如何?”
“明明先前初儿已经……”
“你我最是清楚不过,先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无衣师尹轻笑,倏尔低声,“更何况,他已应了,要一战雅狄王。既要战,那单悟得剑道还不够。”
度修仪低头看去,手上的公文明显是探子送回来的,只是披了一层公文的外皮,上面白纸黑字写的分分明明,雅狄王出巡边境,军威浩荡。
他忽然说不出什么了,无衣师尹已经将自己的目的明明白白地摆在了自己面前,他又能说什么?最终,他跌坐在椅子上,低头抚额,不过一声苦笑:“师尹高义,度修仪比不得。”
无衣师尹道:“你若不高兴,大可不必如此说话,终归,是我对不住你们。”
“你知道,我回来之前,即鹿与我说了什么?”度修仪问道。
无衣师尹疑惑望去,只见度修仪抬头,脸色竟有些苍白:“她说,她只望剑之初平安……”
熟悉的话语令无衣师尹再次陷入沉默,好像又回到了那日,哪怕知道他要自己的命,可即鹿还是顺从地应了。所求,也不过是剑之初平安。
他指尖微动,浓郁的血腥味逼得他几欲窒息。他探出手,想要拿自己的香斗,偏偏度修仪还不放过他,度修仪看着他摸索香斗,手几乎都是颤的,迟迟拿不住,又道:“你对不住的,究竟是谁?”
“无衣,你果真不痛吗?”
一声闷响,那柄香斗竟掉落在地,无衣师尹与度修仪俱是一僵。度修仪望去,无衣师尹目色冰寒,几乎令人心悸,只是最终,无衣师尹也没说什么,而是默默地捡起了自己的香斗,熏香驱散了鼻间的血腥,心中的暴虐才就此缓缓平复。
度修仪见状,也不多言,只道:“我等你的结果。”随即往椅子上一靠,就这么闭了眼。无衣师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到底还是没管他。
不知过了多久,无衣师尹心有所感,撤去阵法,一羽赐命背着几乎成了血人的剑之初冲入流光晚榭,撒手慈悲在一旁护着他们,直带着他们往客房引。
无衣师尹起身,度修仪也在此时睁了眼,但见无衣师尹错身走过,道:“我赌赢了,便都值得。”
剑之初:我以为我拿的是舅疼甥爱剧本,结果两位舅舅背后捅刀,我以为我拿了点家升级流剧本,结果言随这玩意儿把我往jj剧本拐……
度修仪:jj师尊不好当【生活不易,修仪叹气.jpg】
天真单纯度修仪,茶言茶语言小随,拿错剧本剑之初,又苟又屑无衣师尹……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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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也算爆更了吧?求评QAQ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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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四依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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