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暖阁沸夜

时值冬深,南地虽无北国凛冽朔风,然湿冷之气犹胜,渗入肌骨。驿馆独立小院的书斋暖阁内,却是一派暖意融融。

月老小分队将还在此处的天踦爵与霁无瑕邀请了过来。

中央地上置一精铜暖锅,锅体镂刻缠枝莲纹,下藏炭火微红,锅内清汤已滚,咕嘟作响,蒸腾起带着菌菇与蔬果清香的白色水汽,氤氲满室,驱散了四面八方渗进的寒意。

小寒兴致勃勃,指挥着连宵醉与小瑾将一盘盘洗净切妥的时鲜素肴端上桌案。菜色极尽清雅:白玉般的笋尖、水灵灵的菘菜心、嫩黄的豆芽、赭色的香菇、乳白的口蘑、翠绿的荠菜、藕片剔透如冰、豆腐嫩滑若脂,更有那稀罕的竹荪网络如纱,猴头菇肥厚似掌,林林总总,色彩纷呈,盛在素净的青瓷盘碟中,宛如一幅雅致的工笔小品。

“今儿个天冷,正宜围炉!”小寒拍手笑道,目光狡黠地在天踦爵与霁无瑕之间一转,“这锅底是用松茸、笋衣并几味山中干果熬了半日的,清甜得很,最是滋补驱寒。无瑕姐,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她特意将霁无瑕的座位安排在天踦爵身侧,两人衣袖几乎相触。

众人落座,暖锅的热气将每个人的脸庞都熏得微红。

天踦爵执起乌木长箸,神态从容,先是将几片薄如蝉翼的藕片与几朵香菇下入翻滚的汤中,动作优雅,随即很自然地侧首对身旁的霁无瑕温声道:“这笋尖需得快涮方能保其鲜脆,姑娘可要试试?”

说着,便用公筷夹起一箸嫩白的笋尖,在汤中微微一荡,待其变色便捞出,极其自然地放入了霁无瑕面前的青瓷小碟中。

霁无瑕微怔,抬眸看他。他眼中含笑,烛光下眸光温润,并无丝毫狎昵,只有纯粹的关照。她垂下眼帘,看着碟中那浸润了汤汁、愈发显得晶莹的笋尖,低声道:“多谢。” 声音虽依旧清冷,却并未推拒,执起自己的筷子,默默尝了。那笋尖果然鲜甜爽脆,带着汤底的醇厚,暖意从舌尖一直蔓延到胃里。

小寒与小瑾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小瑾立刻接口:“天踦兄好眼力,这笋是今晨才从后山挖的,最是鲜嫩不过。无瑕姐姐,你再尝尝这竹荪,吸饱了汤汁才叫美味呢!” 说着,也欲效仿天踦爵布菜。

连宵醉在一旁慢悠悠地涮着一片豆腐,见状挑眉一笑,闲闲开口:“小瑾,你这毛手毛脚的,可别糟蹋了这好材料。布菜这等精细活儿,还是得看天踦大兄弟,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是吧,无瑕姑娘?” 他这话语带双关,既赞了天踦爵,又将焦点引回了那两人身上。

“哎呀对对对,还得是帅哥夹菜吃起来香。”小瑾这才想起来他们的行动目标,笑起来,听到恶评也不反驳,只是忙不迭地一味赞同道。

霁无瑕筷尖微顿,没有应声,只是耳廓在暖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下,悄悄染上了一层薄红。天踦爵却似浑然不觉众人的调侃,又从容地夹起一绺翠绿的荠菜,放入汤中,语气温和地对霁无瑕道:“这荠菜野趣盎然,烫一下便好,味道清芬,与这汤底甚是相配。”

他仿佛只是在专注地品鉴美食,分享心得,那份体贴却如春雨,无声浸润。

暖锅蒸腾,热气缭绕,模糊了彼此的面容,却让某种亲近感在方寸之间油然而生。

众人笑语声声中,天踦爵与霁无瑕之间却似有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他总会先一步将她可能喜欢的食材下锅,在她碟中将空时适时添上;而她虽言语不多,却将他布予的菜肴一一尝尽,偶尔在他递来调好的酱碟时,会轻轻颔首示意。

小寒看得心花怒放,又故意寻些话题:“天踦兄,你见识广博,可知这猴头菇除了滋味鲜美,还有何妙用?” 或是,“无瑕姐姐,你觉着是这清汤锅底好,还是若有些辣味更佳?” 总将话头引向二人,创造他们交流的机会。

宴至酣处,窗外竟真飘起了细碎的雪花,簌簌落在窗纸上,更衬得室内温暖如春。

铜锅内的汤汁愈发醇厚,食材的精华尽数融入其中。

天踦爵盛了一小碗清澈的汤,轻轻吹了吹,递到霁无瑕手边:“喝碗热汤,驱驱寒氣。” 他的动作自然无比,仿佛已做过千百回。

霁无瑕望着那碗热气腾腾的汤,汤色清亮,映着烛光,也映着他专注的神情。她沉默片刻,伸出双手接过。

碗壁温热,暖意透过瓷壁传入掌心,似乎也传入了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她小口啜饮着,长长的睫毛垂下,掩去了眸中复杂的情绪。

小寒见状,心知火候已到,悄悄对连宵醉和小瑾使了个眼色。连宵醉会意,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胡说八道:“吃饱喝足,外边雪景倒是难得,我出去降降温。” 小寒也立刻附和:“什么,咱们这还能下雪?那我也去看看!” 说罢,两人不由分说,便嬉笑着离席而去,还将意欲留下看热闹的小瑾也半推半拽地拉走了。

暖阁内霎时安静下来,只剩炭火轻微的噼啪声,暖锅余汤的微沸声,以及窗外细雪的飘落声。

天踦爵并未因众人的离去而有丝毫局促,他执起茶壶,为霁无瑕斟了半杯清茶,声音在静谧中显得格外低沉温和:“喝口茶解解腻。”

霁无瑕抬眸看他,隔着尚未完全消散的蒸汽,他的面容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里面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

她没有说话,只是端起那杯茶,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这一刻的宁静,比方才的喧闹更让人心弦微紧,却又奇异地令人安心。

炭火盆中偶尔爆出一两声细微的哔剥,铜锅中的汤已不再沸腾,只余浅浅一层温热的底汤,氤氲的热气也变得稀薄,却仍顽强地缭绕在两人之间,如同此刻空气中流淌的、无形却可感知的微妙张力。

天踦爵并未急于言语,他执起桌上那只素白茶壶,壶身还带着余温,为霁无瑕面前那只饮了一半的茶杯续上七分满的清茶。水声潺潺,在寂静中格外清越。他放下茶壶,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壶壁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目光却始终温和地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

“这南地的雪,”他终是开口,声音比平日更低沉几分,带着一丝慵懒的暖意,仿佛也被这满室的温暖熏软,“倒是比北方的温柔许多,落得悄无声息,积不住,却别有韵味。” 他并未直接看向窗外,而是像在描述一个共同感知的事实,将话题引向这宁静的雪夜。

霁无瑕的指尖正轻轻搭在温热的茶杯上,闻言,眸光微动,终于从杯沿抬起,望向支摘窗外。纸窗映着外间灯笼朦胧的光,将飘雪的影子放大,如同无数翩跹的银蝶,无声飞舞。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轻飘,“不及北地凛冽,却更易沾衣,透骨生寒。” 她客观地评价着天气,语气依旧平淡,然而在此刻暖意融融的室内说出,却莫名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于当下温暖的意味。

天踦爵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差别,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他顺着她的话道:“所以更需围炉而坐,以暖意相抗。”

天踦爵拿起手边干净的布巾,并非为自己,而是极其自然地伸向霁无瑕那边,轻轻拭去她面前桌案上因方才布菜而不小心溅上的几点微小汤渍。动作轻柔而自然,仿佛只是举手之劳,并未逾越。

他的指尖隔着布巾,几乎能感受到木质桌案的纹理,也仿佛能感受到她因他忽然靠近而瞬间微凝的呼吸。

天踦爵将布巾叠好放回原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霁无瑕被雪光映照的侧脸上。

“说起来,”他的声音温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怀念,“吾过往游历时,在一处云雾缭绕的山谷里,偶遇过一位制墨的老先生。”

他说话时,手指轻轻抚过面前的茶杯,仿佛在回忆当时的触感。“他制墨的工序很是特别,要将制好的墨锭置于竹架上,任其沐浴山间的晨雾暮霭。这一放,就是三年。”

霁无瑕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他身上。她注意到他说话时眼中闪烁的微光,像极了窗外飘落的雪花。

“三年……”她轻声重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杯沿。

“是啊,三年。”天踦爵微微一笑,“老先生说,唯有经得起时光打磨的墨,研开后才能在纸上化出山峦的层次、云雾的深浅。”

暖阁内烛光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窗纸上,与飘落的雪花交织成一幅静谧的画卷。

言罢,天踦爵目光自然地转向窗外绵密的细雪,语调和缓,如同在品评一卷古诗:“其实这落雪,何尝不也是在用时光雕琢天地?一片一片,不急不躁,终将山河换了新颜。”

“看似清冷单薄,却能积以时日,覆岭遮峰。世间至柔之物,往往蕴着不易察觉的坚韧。”他似是感叹,却好像意有所指。

霁无瑕静默聆听,随即侧首望向窗外。雪光映照下,她侧颜线条清晰而柔和。片刻,她唇角微牵,接口道,话音里带着一丝侠客的利落与了然:“封山断岳,靠的正是这日复一日的绵密功夫。看似无声无息,实则力道千钧。”

“无瑕的见解,总是这般透彻。”天踦爵声音温和,带着文人由衷的赞叹,“柔能克刚,并非虚言,乃是水滴石穿的真章。雪能滋养万物,亦能改变山川形貌,凭的正是这份不急不躁的恒久之心。”

他停顿片刻,似是在深思,而后终于抬眼,目光轻柔地落在她眼中。天踦爵语锋微转,话语便也更深了一层:“便如人与人的相交,最难得的,并非一时的热烈,而是静水流深的持久,是即便不言不语,也能懂得彼此内蕴的坚韧与光华。”

霁无瑕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并未避开他的视线。一抹极淡的、若有似无的红晕,悄然掠过她白皙的耳际。

她并未再言语,只是原本平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松动了一下,仿佛某种紧绷的东西,悄然融化。

天踦爵将她这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暖意漫溢。

他执起茶壶,为她将微凉的茶汤续满,动作从容而珍重,声音轻缓得如同叹息:“长夜积雪,幸有……知己共赏。茶温堪续,情谊——亦当如是。”

霁无瑕没有回避他深邃的目光。

这“知己”二字,此刻听来,分明已有了更深的含义。

暖意升腾,一种无言的默契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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