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底我可熟了,我和师哥小时候常来这采花采药,师哥在我不高兴的时候也会带我来这里散心。
第一次被师傅训哭,就是一个人跑到了这里,在猛兽蛰伏的夜晚瑟瑟发抖,一个人捂着嘴不敢哭出声,却遥遥听见师哥在唤我的名字。
猛虎被他惊动,蟒蛇闻声探首,它们见师哥孤身一人就冲了过去,我一下子连哭都忘了,从躲藏的角落爬出来,跌跌撞撞奔向师哥。
我的眼前是记忆中血一般的红色。
四周散落着畸形的肢体,蛇的断尾还在我脚边蠕动,猛兽哀嚎回荡在山谷,惊走了黑暗中伺机而动的同类,我落入一个染血的怀抱,这个怀抱单薄,冰冷,不算干净,我哇地大哭起来。
我哽咽着:“师、师哥,你有没有,受伤?”
他把我抱起来,我抱住他的脖子,脸和他靠在一起,感受着师哥清浅的呼吸,我怕得颤抖的心才好转那么一点点。“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乱跑.…..”
师哥用脸碰我的脸,学我的样子轻轻蹭了蹭,就像收了爪子的白虎,用柔软的掌心抚摸我:“没关系应儿,明天起我陪你练,会练好的,不要急。”
我含着泪点头,把脸埋进他的胸膛,像小猫一样蜷缩在他怀里。
师哥的怀抱很稳,我一点也不颠簸。回家的路很长,我们看见了难得一见的夏夜萤火。
我用手指去,萤火随着夏风飘然升起,轻轻缓缓飘荡到了我们周围,有一只在我面前摇尾巴,我用手轻轻一碰,它停在了我的手上。
萤火闪烁,一亮一亮。
真好看。
白日的委屈一扫而空,师傅眼里的失望也不再诛心,这一抹小小的萤火短暂驱散了心里的阴霾,我不由地想,我就是这一星萤火,纵使只能在漆黑的夜晚独自发光,也足够让我快乐。
纵使白天会变回普普通通的模样,被小鸟啄食,被生灵嘲笑,人生中星星点点的时刻少之又少。
我没有天赋这件事,我早已接受。
能入鬼谷已是一生之幸,安稳活着已经足够幸运,又怎么敢奢求太多。
即使我已经将师傅视作父亲。
即使我已将鬼谷视作我的家。
我似乎没有再因为师傅的失望而伤心,表面上总是一副笑嘻嘻接受的模样,内心却随着师哥愈发强大而变得脆弱不堪,我在崇拜与自卑中挣扎成长,直到小庄的到来,纵横最后一个位置有了人选,我梦里的世界开始坍塌。
我会跑到师哥的房间,钻进他温暖的怀抱,在他轻抚追问的目光下把害怕变成拥抱的力气,即使师哥后来隐晦地提过我们长大了,不该一起睡了,我也当作听不懂,晚上还是抱着枕头去找他。
不这样做我害怕,我怕得睡不着。
师哥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师哥是我最亲的家人。
我从来没有向他袒露,哪怕一分一厘的恐惧。
家人不该为我担心。
医者不能自医,我应该是生病了。
可我不知病在哪里,不知该怎么治。只能茫然地等情绪袭来时,咬着牙控制。
小庄看我的第一眼我记得很清楚,那一眼里闪过的情绪,不是那晚回家的萤光,是寒冷的剑雨,是轻蔑的鄙夷。
不温柔,也不温暖。
我又开始做起了噩梦。
“小心,你发什么呆?”被人用力往后一拽,剑锋斩断了嘶哑的小蛇,两节身子躺在地上,方才它还在我头顶的树枝头盘旋,蛇信缓缓探向我。
我从恍惚中醒来,来不及向他道谢就瞬间跳开了十米远,小庄看白痴一样的眼神在月光的洗礼下朦胧缥缈,我感觉得到。“谢谢你……”
我见了那还在蠕动的身躯,记忆里的恐惧涌上心头,顿时有想吐的**,身影摇晃之际,小庄稳住了我,我靠在他怀里喘息。
“你怕蛇?”他好像有点惊讶。“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
触及到伤处的地方,不会轻易给任何人看。
我微微挣脱,他立刻放开了我,好像一点也不想和我有任何交集。这太正常了,我怎么会觉得难堪。
“蛇太冷,没有人会喜欢。”
小庄冷笑道:“那可说不准。”
他看着我:“我就喜欢。”
冷冰冰的生物,会被同样冷冰冰的人喜欢,这样想也不奇怪。
上好的璞玉历经打磨,从万丈深渊上摔下也不会碎,月光在上面泛起莹莹的银辉。
重新落在手心的触感,失而复得让我眉眼松泛,我的喜悦或许过于刺眼,小庄抛下我一个人离开了。
我赶紧跟上去。玉佩到手后,贸然闯入的勇气也消散了,我紧紧跟着他,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一夜的尸山血海,不由抓住了眼前垂落的手,我没有想到这只手会毫不犹豫将我甩开,我差点摔倒在地。
他拧眉,居高临下望着我。
“我不喜别人随便碰我,你听懂了吗?”
我没有心思和他拌嘴,我只闷闷点头,我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师哥不在身边,我连呼吸都在发抖。
他安静地凝望我许久,向我伸出手。
我看了他几眼,慢慢把手伸过去。
蟒蛇扑来的刹那,我只听见小庄疾声的厉喝,他让我后退,可我慢了一拍,霸道的剑气斩破庞大崎岖的身躯,连带着我一道斩去,头磕破了,眼前的红色一直在淌。
小庄踢开我身上的尸体,他喊我的名字,让我看他,我努力睁眼,抵不过痛楚和困倦,歪头晕了过去。
我应该是睡了好久好久。
醒来第一个看到的,是守在床边的师哥。
他离我很近,给我擦干净脸上的冷汗。我好像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有蛇张开的血盆大口,扭曲的蛇信向我袭来,要把我拖走。“师哥……”
师哥见闻眼里闪烁了一瞬,他握着我的手:“不怕。”
“我怎么会在……”
师哥说:“你和小庄去了谷底,那里太过危险,你受了伤。”
我的眼里有了迷茫:“为什么要去那里……”
师哥察觉到了不对,相握的手用了些力气:“哪里还有不舒服吗?”
“头很疼……一用力就疼……”
我想不起来为什么要去谷底,又怎么会和卫庄一起去?昨天之前的事,在卫庄说我不配之后,通通都想不起来了。
师哥安抚我:“之后慢慢想吧。”
“……他呢?”
“在外面。”
门被用力推开,外面站了不知多久的人不请自来,他走近瞧我的模样,看见我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他紧拧着的眉心又深了好多。
像是嫌麻烦极了,又理亏这一切的始因是他,他接过师哥的手,“我来照顾她。”
师哥对他很放心,但还是细细叮嘱了几句,握握我的手说等会再来看我,他去煎药。
我目送他离开。
卫庄一直盯着我的脸,然后落到我紧紧抓握的手上。那里是一块染血的玉佩,我一直挂在身上的,谁的血?
他看得我受不了,还是我先开口:“你怎么不去休息?大晚上的杵在这看得人难受。”
他闻言气笑了,像是嘲笑心底那一点可笑的愧疚:“就该让你死在那里。”
“我死了,师哥会伤心。”我看着空荡荡的屋顶,“你也不会好过。”
他转身离开,被我嘶哑的声音扯住脚步。
“谢谢你救我,我会报答你的。”
他觉得我在玩什么他看不懂的把戏,这般疏离客气的假模假样做给谁看?
可是他看了半晌,直到我闭眼沉睡的那一刻,他也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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