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喻黄《比如摇滚与写作》(中)

诊断书最初是在六院下的,在那之前,他还收到了一张由校医院出具的,“建议转院与密切监视患者精神状态”的建议书。

辅导员给家里打电话,然后黄少天的另一个手机就訇然作响。刚开学没几天,所有人的脸上还都带着寒假未尽的愉悦,只有他躺在宿舍床上空洞地对着空白斑驳的天花板,假装自己是自己的父母,答应签署长达一年或者更长的休学申请。

收拾行李搬回家的过程很短,寝室里属于他的桌子和床铺被清空,仿佛三年生活从未在这里留下任何印记。

而人的记忆也将慢慢淡去,他很快就会被曾经亲近的同学淡忘,如同黎明前的星空。它们其实一直存在在那儿,只是白天看不见,夜晚更加没人注意察觉。

黄少天说:“我讨厌土木工程。”

说这话的时候他刚走出37℃,喻文州跟在他后面,背着吉他,从鼻腔里发出“嗯”声,同时小幅度地点头。

夜幕摇荡后海波光粼粼的水面,有柳树的清香萦绕在他们身周,叶修打着哈欠,边挥手边关上酒吧的大门,还不忘追加一句“注意安全。”

其实有什么可注意安全的?他和喻文州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工作日凌晨时分的后海根本没人,真正说起来,反而是偶遇他们的路人需要注意一下自身安全才对。

喻文州问:“土木工程都学什么?”

他在二人快走出烟袋斜街时才问了这话,引得黄少天一边惊讶于内容,一边震撼于喻文州长达几分钟之久的脑回路。

“嗯……工程力学,流体力学,线性代数,钢结构……”

这话无疑勾起了黄少天的回忆,他苦着一张脸,掰着手指给年轻的歌手历数那些曾经折磨他两年半之久的专业课:“当然啦不止这些,还要学建筑材料、工程水文、给排水工程……啊对了,你可能不太知道,土木工程是个专业大类,下面细分有做建筑的和做道路桥梁的这种。我是学道路和桥梁的,所以学了很多流体方面的东西。”

“听起来很难。”喻文州笑笑,“我数学一直都不好。”

夏夜温和,浅橙色的路灯从远处延伸到另一个远处。偶然有满客的出租车经过,停也不停,只留下两个刚刚结束夜生活的年轻人站在路边聊天,看着交通灯改变自己的颜色,周而复始。

黄少天现在已经成了37℃酒吧的常客,喻文州举办小型演出时他基本都会到场。歌手看起来人畜无害且温柔,这有时会成为平庸的代名词,可他身上却始终洋溢着创作的生命力和才气,令黄少天无法忽视他对自己的吸引。

叶修把他拉进37℃酒吧的交流群,还十分搞事地给他改了个“话痨”的群备注名。第一次来时坐在窗边那两个小女生一前一后地发出捧腹大笑的□□表情,黄少天气得不行,火速把自己的名字改为“剑圣大人”为自己正名。

叶修爆手速刷了一排□□小人叼烟,他刚想码字反驳,谁知随后就收到系统消息:您已被群主禁言十分钟。

无良群主打字发言:这是我们鱼总的知音。

不知怎的,黄少天本来很气,看到这句话后却瞬间就平静了下来。方才在群里搞笑的常客们开始发送“Yoooooooo~”的表情,中间夹了句备注为“鱼总”的“^ ^”。他盯着那个小表情看了很久,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笑了起来。

叶修和喻文州都知道他有抑郁症且一直在吃药,这是某次黄少天复诊后无意说出的,但二人都十分体贴且默契地选择了用尊重和体谅对待。

很少有客人能和老板缔结友谊,身份的悬殊一般会造成差距,可叶修身上有种神奇的亲和天赋,这才使得喻文州和黄少天都能成为他的朋友——也通过他,这两个人才成为朋友。

喻文州帮他打到了车,被叶修戏称为“手残”的人在某些场合会显现出奇异的机敏。黄少天打了个哈欠,他们刚刚聊到最近业余活动的话题,但也他谢过喻文州,却意外地发现对方并不困。

一想到困,他又想打哈欠了。黄少天用手捂住半张脸:“你不累?”

喻文州摇摇头:“不累,今晚打算写首歌。”

写歌?黄少天的眼睛亮了亮:“或许我能做第一个听众吗?”

“好啊。”车外的青年笑得温和,“我写完就找你——如果你那时还没有睡觉的话。”

“一言未定!”出租车司机已经发动了引擎,黄少天关上车门,降下车窗,伸出头大喊道,“我肯定不会睡着!”

临别时他看到喻文州招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后者的吉他琴箱的夹层里,还插着另一本史铁生的文集——那是今天他送给喻文州的礼物。

为什么是史铁生呢?黄少天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休学之后他一直赋闲在家,除去规律性地去医院拿药,唯一的活动就是去37℃酒吧,边喝叶修调的酒,边听喻文州弹琴。

这些时间满打满算只能占据他生活的三分之一,余下的三分之二,除去睡觉,只剩下了“坚持阅读”这一件事。

汗牛充栋的书籍里埋藏着一个干枯的灵魂,黄少天扭开门锁,将手提袋随意丢在地上,摸黑穿过房间,按下电脑主机的电源键。

呼呼的风扇声响起,顿时冲淡了许多寂静房间给人的窒息感。他给自己倒了杯水,简略地合上电脑前散落的几本书和翻开一半的笔记本,目光在上面钢笔所抄写的,《我与地坛》的段落上停了几秒。

二十岁出头。主动放弃的学业。无以为继的生活。泡方便面与可乐。厌恶的专业。不存在的人生方向。

停滞的生命。

□□自动登录上线,“滴滴”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喻文州的对话框浮现在最前,他传过来一个文件,电脑自动接收——是个demo,没想到他作曲这么快。黄少天把衣服随手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双击打开。

温柔的吉他声缓慢、缓慢地进入,如夜幕偶然降临夏日世界,将他包裹在星光与海水之中。

喻文州问:怎么样?

输入状态从备注变成“对方正在输入”,又变回备注。年轻的歌手打字一直很慢,好在他的听众总是愿意等他。

黄少天的回复来得很快:好听。

看到这样的回复,喻文州微微笑了一下,将室内台灯的亮度调低了一点。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将怀里的宝贝吉他放回琴盒,盘腿坐在地板上。窗外的树影在微风中摇荡,四周万籁俱寂。墙角的地方铺有一张薄薄的褥子,上面放着凉席和枕头。室内整洁,唯一显得有些杂乱的地方是喻文州作曲用的小桌,黄少天送给他的书正摆在那上面,被人贴心地用纯白挂历纸包了封面。

我记得你说喜欢阅读,也写东西,喻文州抬起手指,慢吞吞地打字。

——是啊。

——用纸笔写吗?

黄少天看了一眼角落里乌漆墨黑的书柜,那里面有他过去写满的几个本子。他尝试过的东西很多,微小说,诗歌,散文,短篇和中篇……少年的文学梦想在幼年就生根发芽,却因各种各样的阻碍而始终被压抑埋没。严格偏执的家教逼迫他抛弃了一切与文学有关的热情。“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的教导随着皮带和耳光一同落下,狠狠砸伤少年眼神中的向往,连同藏在床底的小说一起,被撕碎,被焚烧,被现实摧毁。

父母强迫他选择了并不喜欢的土木工程专业,然而黄少天大二时家中的一场车祸,却带走了青年在世间所有的亲人。

自那之后的生活,就比最狗血的小说还要跌宕了。

黄少天收回目光,定了定神。

——嗯,写在纸上。

喻文州会心一笑。如他所想,黄少天那么喜欢阅读,怎么可能没试过写作。他几乎想象得到黄少天创作时的神情:眼睛亮亮,盘腿坐在书桌前面,手里拿着一支笔,偶尔在白纸上写写画画,删改段落。但他随机微微皱起眉,抿了抿嘴唇,思考了一会,这才复又将手放上键盘,开始打字。

——有没有想过投稿。

喻文州用的是陈述句,一个不需要回应的提议。

回复一秒钟就跳了出来:

——投稿?

——嗯

——之前没想过,觉得……不太行。

在马戏团里,每只小象出生后,都会被用一根普通的锁链锁在地上。起初,小象每天都会试着挣脱锁链,可是它的力气不够,总是无法逃脱。

当它长大之后,马戏团依旧只用普通的锁链禁锢它,因为长大了的小象从未试过逃离——即使它的能力已经可以轻松地超越桎梏,它却依然被幼年的梦魇所困,坚信自己无法逃出这个牢笼。

这就是生活的惯性。

也同样是人性。

——为什么?

喻文州伸出一根手指,站在那扇尘封许久的心门前,轻轻叩了叩。

声音轻微,却足够振聋发聩。

——……

黄少天怔在电脑前,双唇微张。

他想起那些被撕碎的笔记本,雪一样纷飞的字迹;想起把被子顶在头上、开手电写作的许多深夜,侧耳细听风吹草动、观察门缝里露出的危险灯光;想起不被支持的梦想和高中文理分科时被篡改的意向。

又想起自己落笔写字的第一天。

想要表达,想要传达。

——就像你笃定地说我的音乐中有生命力一样,我也能感受到,少天,你的文字中一定拥有比它更强大的力量。

——我相信你可以影响更多的人,就像影响我一样。

喻文州敲下回车键。黄少天微微睁大了眼睛。

灰尘四散,尘封多年的禁锢骤然坍塌。

——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

黄少天缓缓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他将鼠标移到刚刚发给喻文州的word文件上,展开名起得很简略:《三十七度-大纲1》。这是他刚刚在电脑上新开的文档,里面是篇新作品的大纲。

创作对他来说不是难事,关键是要跨过自己的心理障碍——如果没有喻文州推的那一把,黄少天自认凭自己是走不出那道围墙的,因而他默契地选定了喻文州做自己的第一个读者。

只不过,万万没想到会收到读者向自己要电话的回复。

但他还是认真地敲上了一串电话号码,同时把桌角落了不少灰的宅电拽过来,从袖子擦了擦。□□滴滴叫了声,他探头看去:

——方便接电话吗?

真妥帖啊。黄少天感慨一笑,快速敲字:

——方便。

回车敲下的同时,电话铃铃响起。黄少天在一声之内就接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听筒里就传来喻文州温和沙哑的声音:

“少天,开免提。”

“啊,好。”

他依言而行,放下听筒。远处也传来咔哒一声,像幽幽夜里落下的一滴水。紧接着,有丝绒般的声音穿过老式电话机的模拟信号,温柔而平和,在黄少天的卧室里回响。

——那是他们的初见,也是喻文州从未在37℃酒吧里表演过的乐器。

萨克斯。

《比如摇滚与写作》,曲作者喻文州。

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

深夜萨克斯奏响的音符,断断续续地缠绕着夏日的余韵,经久不息。黄少天抱着膝盖听了一会,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般,拉过键盘,开始码字。

创作的灵感渐渐与乐声融为一体,就像他们本身就是一体的两面。从未离去,从未分开。

喻文州说:“我很喜欢、也很期待你真正的创作……但我的想法不足以用语言概括,所以拜托音乐帮忙表达。我把《比如摇滚与写作》改成了萨克斯版,你喜欢吗?”

黄少天擦了擦眼角,狠狠地点了点头。

他突然想起一句话,出自他和喻文州都喜欢的史铁生的散文集。

那个人曾经在地坛里崩溃,后来又坐在轮椅上写作。

他写到春天与张扬。又写:“春天的美丽也正在于此。在于纯真和勇敢,在于未通世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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