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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梦想是爵士乐?”
下午两点,后海沿岸的酒吧街被一片寂静笼罩。37℃的店堂还没有正式开张,叶修半张脸藏在兜帽后面,他没型没样地倚着吧台,百无聊赖地抓着一条毛巾,将面前堆着的,壁上挂水的杯子擦亮。夏日将尽时新加入的年轻店员一丝不苟地拖着地,黄少天抱着电脑坐在窗边的卡座位欣赏秋景,偶然回头,却第一次对叶修装修的品味表示出了惊叹。
“啧啧,叶修,要是没有邱非,我都不知道你店里的大理石居然这么干净。”
他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当面挤兑叶店长,又很快回到了方才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的话题:
“文州居然想做……爵士乐吗?”
叶修擦完最后一只杯子,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黄少天若有所思地合上电脑,将头复又转向窗外。午后的阳光照耀着微微发蓝的水面,有黄叶安静无声地飘落,街道上驶过一辆自行车。
叶修做了两杯浅黄色的饮料,拖着脚步走到黄少天对面坐下,推给他一杯。
“可不是吗,没想到吧。”
属实没想到。黄少天接过饮料,抿了抿嘴。
仔细算来,他和喻文州成为朋友已经有半年多的时间。这个男人用一曲吉他指弹牢牢抓住了他的心,又鼓励他走上了自己一直想要尝试、却从未有勇气踏出的道路。半年以来,喻文州几乎每周都会出现在37℃的舞台上,以黄少天对他的了解,此人彻夜创作、第二天白天补眠也是家常便饭。这侧面说明他在某种意义上和黄少天很相似:二人都没有一个正经的工作——毕竟,哪所学校或公司会录取一个每天下午两点起床的学生或职员呢?
黄少天当然知道喻文州爱音乐,但是,爵士?
“我以为他比较喜欢指弹。”黄少天指了指酒吧里没开灯的舞台,“他不是总是写指弹曲吗?还很宝贝他那把吉他。”
喻文州对自己的吉他十分上心,程度堪比对待一朵冰花。
“专业和爱好的区别吧?”叶修神态自若地啜了口特饮,收回目光。
“那他现在……”黄少天措辞,“就是玩音乐?还是……勤工俭学?”
“不太清楚,”叶修耸肩,“可能都不是。不过,他有次好像说想申请国外的学校。”
“国外的学校……茱丽叶?柯蒂斯?维也纳?”
黄少天报菜名似的说了一大堆学校,他搜肠刮肚地寻找自己这方面的库存,然后悲哀地发现能记住的也就是报纸娱乐新闻版面上偶尔会出现的那些:“我记得茱丽叶音乐学院好像挺好?”
叶修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
“伯克利音乐学院,”他报出美国西海岸的一个地名,“听说过吗?”
“伯克利音乐学院……”黄少天慢吞吞地重复道,“没有,我只听过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
“此伯克利非彼伯克利,”叶修又转向了窗外,两只麻雀在37℃门外的地上蹦跳觅食,他大喊了一声“小邱!出去撒点小米!”才又转回来,“这所是音乐学校。”
“好吗?”
“美国最好的流行音乐学校。有全世界最好的爵士乐专业。”
“……噢!”
风铃叮咚,邱非围着围裙,蹲在门外的台阶上喂麻雀。屋里的两个人相对无言地坐着。
黄少天把笔记本的屏幕掀开,合上,掀开,又合上,来回几次。
“那他是不是会走?”
叶修始终静静坐在他对面,快要把自己的那杯饮料喝完了。听到黄少天的疑问,他轻轻耸了耸肩:
“最终所有人都会走。”
黄少天默默点头。有关离去的话题总是太过沉重,即使在温煦的阳光里,也难以举重若轻地娓娓道来。窗外的邱非站了起来,用围裙擦了擦手。
窗里,黄少天望着那群飞走的麻雀,深深叹了口气。
“哎,叶修……”他想换个话题,顺手拿起叶店长刚刚端来的特饮,喝了一大口,立刻就被杯子里的诡异味道呛得咳嗽起来,“卧槽……你这特么调的是是什么东西啊?毒药吗?”
他呲牙咧嘴地将玻璃杯推远,忙不迭地去找水漱口。
又酸又苦又咸又辣,看叶修喝的时候觉得挺清澈挺好喝的,谁知道味道这么重口。这堪比调料一般的味道究竟是怎么调出来的啊?生抽吗?
叶修在店堂另一端挑起眉毛:“怎么了?不好喝吗?”
“难喝死了好嘛!那东西根本就不是饮料吧!喝了会对酒吧有阴影吧?!”
“看来效果达到了。”叶修背光云淡风轻地走来,眼神平和,帮他拍背,“这是店里为未成年人特制的新品——少年你不要太猖狂,人生的路可是很长啊。”
人生长,人生长。少年易学老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
然而,在此时撕下一页炫目的阳光,忽然之间,日子就到了深秋。
喻文州约他去地坛,他给黄少天新配的手机发了条短信。黄少天赶到公园门口时阳光正好,喻文州没带琴箱,正双手插着口袋,站在路边看老大爷下棋。叶子已经黄了,但北京还没有开始供暖。黄少天搓了搓手,跑过去招呼他,风稍微有一点凉。
门票的价格维持了十几二十年。从黄少天记事起,地坛公园的门票就是两块,现在他已经成人很久,门票居然还是两块。喻文州用找零回的六块钱买了根夹糯米的糖葫芦,递给黄少天。
黄少天惊奇:“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糯米糖葫芦?”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签子,咬下一只山楂,又递还给喻文州。
后者用比他文雅得多的样子咬了一口:“不知道,觉得。”
那也很不错啊,黄少天伸了个懒腰,罕见地没有多说话。
“文州你一直都很宅啊,怎么突然想出来?”
他指给喻文州史铁生过去经常坐着轮椅,一坐就是一整天的地方,却发现对方有些心不在焉:
“少天……我要走了。”
黄少天的心莫名其妙地漏跳了一拍,他不知不觉停下动作。
喻文州保持着站在他身边的状态,侧头看他。青年深褐色的眼中有些微的错愕,眼神却依旧明亮。
“少天?”
“噢!”黄少天这才突然回神,他方才不受控制地想起了曾经和叶修的谈话,又想到美国西海岸的音乐学校,“没事没事……文州,你考上伯克利啦?”
听到这个名字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喻文州眉眼弯弯。
“是呀,”他说,“终于申请过了。”
“真好。”黄少天由衷地说,他发自内心地为喻文州感到高兴,“这回你就可以全心全意研究爵士乐啦,嘿嘿,以后你学成归来,我还是做你的第一个听众……”他蹦跳着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到美国给我发个消息啊!我查过伯克利的资料,你们课业好像也挺累的……那就三个月给我发一次消息?不这个太长了还是一个月吧……一个月行吗?你要是还觉得长的话就——”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喻文州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腕。
“少天,”他听见歌手沙哑的,带着微微急切的声音,“保持联系,好么?”
他无法忽略喻文州眼神中的诚恳,于是黄少天也坦诚而快乐地笑了。
“好啊!保持联系。”
那几年,黄少天经常给喻文州寄自己的书,也经常会在空闲的下午跑到37℃酒吧写作。
他总是抱着电脑,坐在吧台边那个曾经属于喻文州的座位码字。在坚持这么干了一个月以后的某天,黄少天忽然发现那里多了块立牌,上面写着“预留座位 For黄少”。立牌上的笔迹属于永远都睡不醒的叶老板——在驻唱歌手出国深造音乐以后,他神奇地从隔壁的北航挖来了新的小驻唱。与酒吧本身大杂烩的风格如出一辙,新驻唱的学生证上写着:乔一帆,航空发动机国际学院。
他渐渐习惯在人群之中写作,嘈杂或喧闹都化为背景颜色,而黄少天就从那里找到自己的下一位主人公。偶尔中的偶尔,他会听到叶修说起喻文州的家庭——叶老板的身份背景成谜,三教九流他都接触,渠道广得不像话。黄少天这之后才逐渐读到喻文州的过去:加拿大华人家庭,家教极严;家里不允许他学音乐,所以他逃到北京做酒吧驻唱,自己考学,又自己攒学费。
难怪他会那样支持黄少天追逐自己的梦想。
因为他自己也曾经追逐过同样的梦想。
秋天,冬天,春天。时间像流水般过去,岿然不动坐在吧台码字的黄少天也由于作品的高质量和创作的用心而上了几回热搜,变成了北京小有名气的青年作家。某一夜他又坐在37℃里码字,忽然接到自己编辑的电话。
那是一个好消息,徐景熙说:“未来一个月里,你会有一场在西单大悦城的签售会,还要参加一场作协的研讨会,以及出席之后的酒会。”
很少有人能走得像黄少天这样顺风顺水,徐景熙如是想到。而黄少天对面的叶老板挑了挑眉,悄悄拍下黄少天神采飞扬的脸发给喻文州,又在心中暗道一句,苦难历久会成珠。
“叶修。”被偷拍的对象突然抬起头。
叶修不动声色地藏起手机:“干嘛?”
“喻文州的吉他还在的吧?”黄少天问道。
台上的乔一帆刚刚唱完一首歌,邱非站在台下带头鼓掌。年轻的歌手脸上泛起微红,却依旧落落大方地向观众行礼。
“在。”叶修回答,“干嘛?”
“我想上去弹一首。”黄少天指了指舞台。
叶修将手机放在吧台上,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黄少天一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你等一会。”
尾声
叶修没有问他会不会弹吉他,也没有问他等会打算弹什么。他只是取出了喻文州出国前留下的吉他交给黄少天,又沉默地为后者准备好了凳子和谱台。
射灯的光芒从头顶上方温柔地洒落,台下有交谈,有人举起手机、打开闪光灯。黄少天定了定神,左手按着琴弦,流畅地弹出一串琶音。
叶修在吧台里准备好了录像,而邱非牵着乔一帆的手,仰头看他。
所有人都在等待。
那时,距离黄少天第一次走进37℃酒吧,看到喻文州,已经过去两年四个月零三天。
那时距离卢瀚文冒冒失失地闯进酒吧,在听歌到一半时痛哭流涕,被邱非和乔一帆从地上拽起,还有一分钟零二秒。
世界是一个轮回。
他们注定了要被拯救,然后拯救他人。
而春日永恒,在秋日到来之前起舞,纷繁而热烈。
张扬得仿佛生命永无穷尽,夏日永不终止,死亡不会来临。
如一种使命。
如一种接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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