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个人篇(陆绩篇之终回):两界烟火

0.

建安十五年,吴郡吴县的街巷间,微风拂过,带起丝丝凉意。

陆绩身着素袍,身姿挺拔却难掩眉眼间的落寞,他正站在陆家的院门前,手中紧握着一封书卷,那是他想本想留给她的信。

“朝旭,此次我远赴交州任郁林太守,山高水长,归期难料。多年来,你于我而言,是寒冬暖炉,是暗夜明灯。我心中情愫,如春日野草,疯长却不得宣之于口。如今我即将远行,只盼你安康顺遂。若有来生,愿能与你相伴,共赏朝晖夕霞。”

陆绩低声喃喃着信里书写的内容,欲将信放在院门前的石桌上,却又在几次叹息后,将信纸收回自己怀中,深深望了一眼院门,才转身离去。

1.

马蹄哒哒,陆绩骑着一匹枣红马,身后跟着陆氏的随从们,踏上了前往交州的漫长路途。

出吴郡时,正值暮春,道旁杨柳依依,田垄里新麦泛着浅绿。

陆绩勒马回望,吴县的轮廓渐渐隐入烟树。他轻轻叹了口气,夹紧马腹向南行去。

走了半月,过了豫章郡,草木渐渐变得繁盛,空气里多了几分湿热。再往南,山道愈发崎岖,两旁林木参天,藤蔓缠绕着树干,偶有瘴气在山谷间弥漫,随从们不得不时时点燃艾草驱邪。

夜宿荒驿时,陆绩总爱独自走到院外。望着陌生的星空,习惯性地推演星轨,却见北斗旁的一颗辅星忽明忽暗,星轨竟像被什么力量驱使。

他心中一动,取出随身携带的青铜星盘,指尖刚触到盘面,眼前便闪过一片朦胧光影。

那是一处他十分熟悉的宅院,自己坐在竹榻上,对面的朝旭正低头剥着橘子,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的发间,仿佛落了层金粉。

“朝旭……”他失声轻唤,光影却瞬间散去,只余下夜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

自那以后,每到夜深人静,他总要借星盘窥探。

有时见自己与她在廊下看雨,有时见两人在灯下整理旧书,那些平淡琐碎的画面,像温水浸过心尖,让他舍不得移开视线。只是每次窥探后,他总觉得头晕,胸口发闷。起初以为是南方湿热,水土不服,只让随从备了些祛湿的草药,并未放在心上。

行至桂阳郡边界时,一场暴雨连下了三日。

驿馆漏雨,陆绩夜里只能坐在角落里,借着微弱的油灯光看星盘。

这一次,他见平行世界的自己正为姐姐披上外衣,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他看得入神,直到一阵剧烈的心悸袭来,才猛地回过神,指尖竟沁出了冷汗。

他扶着墙站起身,暗自思忖:许是连日赶路太累了。

2.

历经跋涉,陆绩终于抵达郁林郡治所。

刚踏入太守府,便看见积压的公文堆了半间屋子。

前任太守留下的账簿混乱不堪,各县上报的灾情文书积压了厚厚一叠,还有几封是乡绅豪强争夺田产的诉状。陆绩来不及休整,即刻命书吏将公文分类,自己则捧着账簿核对到深夜。

第二日天未亮,他便带着随从下乡了。

郁林多山地,稻田零散分布在河谷间,不少田埂被雨水冲垮,秧苗泡在水里发了霉。

他沿着田埂走了整整一日,见着农夫便蹲下身询问收成,遇着老者便请教水利古法。回到府中时,裤脚沾满泥污,草鞋磨破了底,却记下了满满三页纸的民生疾苦。

接下来的一个月,他几乎脚不沾地。

白天带着工匠去勘察水源,规划水渠;傍晚召集县吏商议减免赋税的章程;夜里还要处理那些纠缠不清的诉讼案。

有次审理一桩豪强强占贫农土地的案子,被告送来一箱黄金,陆绩当着众人的面将箱子推了回去,厉声道:“太守府不是藏污纳垢之地,律法面前,贵贱同罪。”

有乡老送来自家种的荔枝,他推辞不过,便按市价付了钱,只留下三颗,说要带回去给随从分着尝。

这日傍晚,陆绩刚从城外查看水渠回来,府吏便匆匆迎上来:“陆太守,士府派人来了,说是士燮太守有要事相商。”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正想让来人进来,却见府吏递过一个锦盒。

“来人说,这是士太守的一点心意,还说……想与大人结秦晋之好,将族中一位侄女许配给您。”

3.

陆绩捏着那锦盒,指尖微凉。

他坐在案前,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思绪翻涌。

士燮在交州经营数十年,根基深厚,所辖士家子弟遍布官场,若能联姻,自己在郁林无疑会顺畅许多。

可一想到要与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共度余生,他眼前又闪过平行世界里她的笑容。

他取出星盘,指尖抚过盘上的刻度。

这些日子忙于政务,已有半月未曾窥探。此刻星盘上的星轨平稳,却再没浮现那些温暖的画面。他轻轻叹了口气。

那个世界再好,终究是镜花水月。

“老爷,士府的人还在门外等着回话呢。”随从在门外轻声提醒。

陆绩站起身,走到铜镜前。

镜中的自己面色疲惫,眼下带着青黑,却比初来时多了几分坚毅。

他想起那些在田埂上见到的饥瘦农夫,想起乡老们期盼的眼神。

“回复士府,”他对着门外道,“婚事我应下了。只是不必铺张,选个吉日便可。”

转身时,他瞥见案上那三颗风干的荔枝,伸手将它们拢入袖中。那是他初到郁林时百姓所赠,此刻触着微凉的果皮,倒像是握住了一点实在的暖意。

4.

婚后第三日,陆绩处理完公务,独自登上府中的观星台。

士家女儿性子温婉,知晓他喜静,从不过问他夜里去何处。他取出星盘,想着再看看平行世界的她,以慰心中遗憾。

星轨缓缓转动,光影渐起,他果然见着姐姐在院中晒书,只是这一次,画面有些模糊,像蒙了层水汽。

他正想凝神细看,却见星轨猛地一乱。原本明亮的南方星宿突然黯淡,几颗灾星连成一线,像一条黑色的蛇,正朝着郁林的方向游来。

“是我看错了?”

他揉了揉眼睛,重新推演。

可那灾星的轨迹愈发清晰,隐约能看到成片的庄稼枯萎,百姓扶老携幼逃亡。他心中一紧,再次催动星力,想看清究竟是何灾祸。

就在这时,一股剧痛猛地攫住他的胸口,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撕扯他的五脏六腑。他眼前发黑,星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一口腥甜涌上喉咙,溅在石阶上。

他扶着栏杆喘息,额上冷汗涔涔。这才猛然想起,路上那些头晕心悸,并非水土不服。每次窥探平行世界后,身体的不适便会加重几分

难道这是窥探异世界的反噬吗?

“若只是看,便会折寿……”他喃喃自语,手抚上胸口,“那若是想改变这灾星预示的未来,又会付出什么代价?”

他望着星空中那道不祥的轨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百姓们刚对他有了几分信任,若是灾祸降临,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可若要逆天改命,自己本就被反噬损耗的身体,还能撑多久?

5.

陆绩在观星台上枯坐了一夜。

天快亮时,他终于站起身,步履有些踉跄地走下台阶。

回到书房,他即刻研墨,铺开竹简。给步骘与士燮的信要写得简明扼要。

“星象示警,郁林将有蝗灾,约在一月后至。需备草木灰万担,硫磺百石,另请士公调度周边粮仓,步公协调兵丁协助防护。”

他写得极快,油墨深深浸透竹简。

写完信,他召来县尉与户曹史。

“传我命令,各县即刻组织百姓,在稻田四周挖三尺深沟,沟中埋入艾草与硫磺。每户出一人,轮流在田边值守,见有蝗虫踪迹即刻鸣锣示警。”

县尉面露难色:“太守,百姓刚忙完春耕,怕是……”

“我亲自去说。” 陆绩打断他,披上外衣便往外走。

他先去了城郊的南村。

村民们正在晒谷,见太守来了,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有个老农拄着拐杖走上前:“太守,听说您要让我们挖沟?这稻子刚灌浆,哪有功夫折腾这个?”

陆绩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老丈,您种了一辈子田,该知道蝗虫的厉害。去年苍梧郡遭蝗灾,颗粒无收,百姓易子而食。”

他声音不高,却让在场的人都安静下来:“挖沟虽费些力气,却能保住咱们的收成。我陆绩在此立誓,若此次灾祸能避,我必奏请至尊,减免明年赋税。”

人群里一阵骚动。有几个年轻些的汉子喊道:“太守为咱们做了这么多事,咱们信您!”

消息传开,各村竟比预想中响应得快。

陆绩带着官吏们每日巡查,见着挖沟不深的,便亲自拿起锄头示范;遇着家中无劳力的,便让随从上前帮忙。

起初还有人嘀咕 “新来的太守怕是疯了”,可当陆绩拖着病体,在日头下指导众人如何调配草木灰时,那些闲话渐渐没了踪影。

七日后,第一批草木灰运到了田间。

百姓们看着堆积如山的物资,再望向那个总是眉头紧锁、却从未停歇的身影,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

6.

终于,蝗虫如期而至。

那日清晨,天边先是泛起诡异的暗红,接着便传来 “嗡嗡” 的声响,像有千万只蜜蜂在振翅。陆绩站在城头,望着远处遮天蔽日的虫群,握紧了手中的拐杖。

这些日子连番劳累,他的一条腿已开始发麻,不得不靠拐杖支撑。

“点火!”

他一声令下,早已备好的火把被扔向田间的草堆。浓烟滚滚而起,混合着硫磺的刺鼻气味,朝着虫群飘去。同时,田边的百姓们敲响了铜锣,挥舞着绑着布条的长杆,呐喊声震彻云霄。

蝗虫落地时,便朝着稻田爬去,却纷纷掉进预先挖好的深沟里。沟底的艾草被点燃,浓烟将蝗虫熏得晕头转向,百姓们趁机往下撒草木灰,将虫群埋在沟中。

这场人与虫的较量持续了整整五日。

陆绩几乎未曾合眼,白日在各乡巡查,夜里便守在城头,观察虫群动向。他的咳嗽越来越重,有时咳得弯下腰,半天直不起身,却只是用帕子捂住嘴,摆摆手不让随从声张。

第五日傍晚,最后一批蝗虫终于向西飞去。

当有人高喊“虫群走了”时,陆绩正盯着一片刚被啃食过的田埂上,顺着声音望向远处百姓们互相拥抱的身影,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7.

陆绩醒来时,已是三日后的午后。

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想动一动,一条腿却十分别扭,像不是自己的一样。

士家女儿端着药碗走进来,见他醒了,眼圈一红:“老爷,您可算醒了。”

“我的腿……”他声音沙哑。

她放下药碗,握住他的手,指尖微凉:“大夫说,是操劳过度,血气亏空,筋脉受损……怕是以后都难正常行走了。”

陆绩沉默了。

他望着帐顶的纹路,心中没有太多波澜。或许早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从第一次窥探平行世界,从决定对抗蝗灾时,他就该知道,有些代价必须付出。

静养的日子里,他虽不能下床,却没闲着。

他让书吏将各县的灾情统计念给他听,又口述着写下给孙权的奏报,详细说明抗灾经过,却只字未提自己的腿疾。

士家女儿每日都来陪他说话,有时讲些府里的琐事,有时说些城外百姓的近况。

“南村的老丈让人送了新摘的杨梅,说多谢大人保住了他们的稻子。”她剥着杨梅,将果肉放进白瓷碗里,“还有人说,要给大人立块碑呢。”

陆绩笑了笑:“立碑就不必了,让他们好好种庄稼,比什么都强。”

一日,他让随从取来那三颗风干的荔枝。

他捏起一颗,果皮早已硬如石块。

“刚到郁林时,百姓送的。”他递给士家女儿,“那时我想,能让他们安稳度日,便是最好的了。”

她接过荔枝,轻轻放在掌心:“老爷做到了。”

8.

秋分时,陆绩终于能拄着拐杖下地了。

他第一次走出房门时,见院中多了一架葡萄藤,想必是士家女儿让人栽的。藤蔓沿着竹架爬得正旺,叶片上还挂着晨露。

“扶我去城外看看吧。”他对士家女儿说。

两人慢慢走在田埂上,稻穗沉甸甸地低着头,金黄一片。百姓们正在收割,见着他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打招呼。有个孩童捧着一把新米跑过来:“太守,尝尝我们家的新米!”

陆绩接过米,放在鼻尖闻了闻,清香扑鼻。他转头看向身边的女子,她正笑着对那孩童说:“回去告诉你娘,晚上用新米煮粥才香呢。”

阳光落在她脸上,柔和得像水。

回到府中时,已是傍晚。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士家女儿扶着他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为他披上一件外衣。

“其实,”陆绩忽然开口,“我从前总想着另一种日子。”

他没说那是平行世界,只含糊地带过,“可如今看来,眼下的日子,也不算坏。”

她握着他的手,掌心温热:“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

陆绩望着远方,暮色中,郁林城的轮廓渐渐模糊,只有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在天空中连成一片温暖的云。

他轻轻叹了口气。

该给姐姐写封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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