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饥,人皆相食。”卫觊语调悲凉。仅用文字语言都难以形容,只有真正入了凉州,才能体会到灾情有多严重。沿途数百里内,人血、白骨与饿死者,填满沟壑。满目景象尽归于“大饥”二字。
卫夙看着看着就眼里满是水雾,哽咽着,“父亲。。。这跟书上写的不一样。”书上大书特书的只有礼仪纲常,哪里会有什么饥荒。
待到的时候,荀攸早早出城迎接,先是一拜,“我也知先生旅途劳顿,但凉州百姓真的不能等。”
随后他就递上自己整理的凉州基本情况。卫觊粗略翻阅了下,凉州下辖几个郡的情况一览既知。荀攸做这些时其中的辛苦自不言而喻。
“仅靠我们几人还远远不够。不如我为你推荐一人冯翊名士张既,字德然。”
陇头云,孤城闭。入城后四顾也是满目萧条景,风起瑟瑟难言凄凉。荀攸坐在马车里,听得的那些声音分不清是灾民的呜咽哭声还是风声。
冯翊三辅之一。所谓三辅就是环绕长安城的左冯翊,右扶风并京兆这三地。
男子一袭月白衣衫广袖盈盈,虽侧身跪坐着,看得出他身形挺拔得很。
荀攸唤了句,“先生。”只默默在袖里攥住张既的履历。他可以说是相当优秀,出身寒门庶子,十六岁开始入仕从郡下小吏到举为孝廉,可见其怀有大才。董卓时几番征召他都未去还留在家乡,可见是清流名士。这样一个人非功名利禄可以打动他。
待与张既一照面瞬间点亮光芒,容貌出尘不落俗,世也无双。“军师手书我已看过。君只言我若追随能荣我父母,不言一跌将赤吾之族。”
“天下之势,雷动云起。旦握权则为人卿相,夕失势则为丧家犬。局势如此,乱世不仕还能落一个贤名,我若跟你一去,自此恐怕是生死难料了。”
他的意思是要在乱世中自守全身?是了,所以他才不从董卓征召入京。“先生说的那些是非于攸而言又何妨?纵无能为力,只尽力而为。唯盼初心不改而已。”
张既只淡淡道,“世乱则圣哲驰骛而不足。世治则庸夫高枕而有余。不若军师且随我大梦一场,也许哪一天睁眼就又是个太平日。”
荀攸只觉好笑,胸口自有一腔热血哪堪凉薄。“攸曾谋刺董,那时虽为萤烛也甘用己身照亮天地鸿蒙。如今己身不微又怎能轻易放弃?”
张既抬眼看去。面前少年身如长松,挺拔着脊梁,傲述心中凌云志,言谈举止间皆风采。暮色渐浓,星光千里映他满怀。
二人来来往往又几番交谈。见张既还犹豫,荀攸也不好继续劝他,“这只能说是与先生无缘了。”一语作结,拂衣告别。
张既是个人才没错。只可惜自己不能得此人才……很快荀攸又释然了,天下人才何其多,如自己族叔荀谌,荀彧……他们尚不能追随自己,更不要说别人了。
路边躺着一个小女孩,浑身散发着难闻的臭味。头发板结成一团,明明是四月份的天气,她却穿着个破旧的大棉袄。荀攸一时恻隐之心大发,想也不想直接上前伸手,扶起她来。
身旁的铁牛急呼了一句,“别。”未等荀攸反应过来,怀里奄奄一息的女孩突然暴起。一刹清光袭面。荀攸直觉胸口痛得很。
咣当,一把短刀掉在地上。
荀攸清晰看到那女孩的表情,竟比他还要惊慌。顺着那女孩的目光看去,只看到自己身上有好多的血自伤口里涌出。
铁牛直接提起一脚给她踹开。女孩伏地上一动不动。
现在哪里还顾得上她,铁牛又急忙给荀攸堵住伤口。“军师,军师?”他转头看向旁边的小女孩,怒目圆瞪,眸里血红一片,拳风马上要发。“你怎可伤我军师?”
“住手。”荀攸艰难开口止了他的动作,看向蜷缩在地上的小姑娘,只在心底泛起无限悲悯。“念年幼,放尔生路。”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也吸引来了张既,看着刚刚还意气风发的小军师现在已经倒在了血泊里。
稍微处理过伤口。荀攸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准备立刻踏上回凉州的路。张既则在一旁贴心地把药包好,叮嘱他要按时换药。
“你这么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小公子进进出出都带着十几名护卫,哪里会晓得什么人间疾苦?饥荒一开始那些孩子和老人往往都是最先死掉的。你想过没有她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荀攸垂眸。张既他说的有理,的确是自己当时只顾救人,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现在眼看着他要走。。。荀攸咬了咬牙牙,忍着痛起身行了个礼,“先生留步,多给攸说一些。”
闻言张既回头,见少年因疼痛额上不住淌着汗,本就苍白的脸又白了几分,就算他这副模样也不忘挽留自己。
张既直感叹少年可畏,“我赈灾时,见那些生者气息尚存,一直悲泣却不能再落一滴泪。才始知眼泪也会有流干的那天。”
“这几天经常接到报案称亲人离城之后就会失踪。几番调查之后发现是城外有人专门会猎人来吃。那些出城的人都被他们给打死吃掉了。呵,就像打猎一样。”
“有户老汉,他的妻子和儿媳都被饿死,只剩下一个几岁的孙女。一天晚上,实在饥饿难熬,就用刀把孙女砍死吃肉。听他的邻居讲,在砍的时候那女孩子一直在叫, ‘莫砍我,我长大给你拣柴呀!’”
……
……
他用极清冷的声音述着那些荒诞陆离的见闻。听得荀攸只觉遍体生寒,人心即地狱。 非是张既没有救黎民百姓的心,是他在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不知挣扎了多久,才会如此。
张既顿了顿,夜中黯淡月也无光,他的眸却比暗夜更甚,“百姓之苦大抵在此。在看着自己一点点变得非人,为了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希望苟活。”
荀攸心思一动,急握住他的手。“先生愿不愿随攸一道回凉州?”张既回握住他的手笑笑,“军师真的爱开玩笑。既一直在军师的车上从未离开。”
冯翊这一行耽误的时间实在是太多了。荀攸回凉州后立刻以刘儒的名义召那些凉州军阀聚在一起。
三天不到,凉州大大小小十余个割据军阀都到齐了。他们当中有食古不化的老人,德高望重的固执者,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随时可能惹事的年轻人。纵是聚一起也是貌合而神离。
凉州民风剽悍,自古以精骑横行天下,人人都悍不畏死。更何况他们——自凉州内卷而出割据一方的大拿,个顶个都是武艺高强,心狠手辣的人精。
而今天他们一个放肆的都没有,他们也不敢。休提坐在高位的刘儒威震一方,浩浩凉州尽在他手。只是左右坐着的张鲁并卫觊就足够止他们的声,张鲁是提供粮食给他们的衣食父母,卫觊是自领的凉州太守直接统治管理他们。
卫觊开口朗声念道,“根据各地所报的缺食及户,随分支给。
赈发救济时先菽秫,次黍麦。俟秋偿官。
设风宪官张既根据政绩选择性分派管理官员。
免老疾及贫不能偿者。令风宪官稽查。
补发粮食。不误农时。
有偿征各镇军私垦为军屯,给士兵耕种。
减少边城战事,若有战况只闭城不出。交由我处理。
允许买卖官爵。富户可卖粮补官,择优入仕途。
……”
后面还有关于安民固土的大大小小将近一百多条条款,除了惠民治民还有绵里藏针的手段,要一步步夺那些凉州军阀的权。。。
听得那些凉州军阀们冷汗直流,一开始他们还小声讨论,到最后连话都不应了,只是面面相觑。
未等他们反应,刘儒就率先发作,拍案而起,浑身匪气十足,“怎么小爷白给你们粮食,你们就连吱一声都不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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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四月,这个季节可以播种的粮食作物其实也只有粟。粟其实就是现代的小米具有耐旱、贫瘠土壤和耐储藏的优势,非常适合在干旱而缺乏灌溉的地区生长。
不远处百姓们还把盐池的盐,矿区的加工好的铁源源不断运到金城附近,经过进一步加工。再由人脉关系最广的太守卫觊寻找门道卖出。
内陆缺盐,应该是盐比较畅销,但现在百姓饥苦哪里会有什么余钱买盐。战事多发,铁器倒是很畅销。
凉州多是贫铁矿需要经反复捶打才能使用。百姓一般没什么力气,这些工作就落到那些士兵身上。常言道,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
很快就苦尽甘来,他们尝到第一口甜头。卫觊联系到了袁绍的外甥高干,当上了袁绍西面马匹铠甲和兵器的主要供应商。成功靠上四世三公袁绍这个巨大的阴凉。
卫觊和张既还按照荀攸说的,对那些马匹铁器的去向都做了统计。其实不用整理数据也知道,那些盐铁和马匹大多都卖到邻近的荆州和冀州了。
对此张既感到忧心忡忡,“我们打的每一块铁,以后都会变成袁绍和刘表架在我们脖子上的刀。”
荀攸毫不在意,还埋着头在纸上一点点演算。随口道,“袁绍军披甲率是高,反而失了骑兵机动灵活的特点。打起仗来必会陷于被动,打不了歼灭战,追击战,在策略和支援方面也会大受影响。袁绍跟我们开战的话,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刘表仅有自守之力。名义上他是荆州之主,实际他都调动不起来荆州全境军队。南郡还有一堆反对他的势力。”
张既和卫觊纷纷表示,我信你个奶奶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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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经七月份。播种的粟已经成熟。看着田地里大片大片低着头的小米。荀攸深吸了口气,挺好的。一切都在慢慢好起来。
接着不断有消息传来,长安那群虚侯假相极滑稽之能,丑态百出。刘协假意要东归洛阳,实是要摆脱二人的控制。一旦刘协从李郭二人手里成功逃脱,无论日后他依附哪一方势力,必会重开天下局。
荀攸悬腕于天元,手中棋久久不落下,只是望着盘上密布的黑白棋子。这一局赌的是天下人心向背。尽管荀攸有好多可以笼络人心的方法,但他更愿意选择最便易的方法:把所有筹码压在皇权正统上,去迎驾天子。
“我真的想孤注一掷,一试天地朝暮谁可永主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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