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梨落襟

郭嘉双臂环在若安君脖颈上,身子弯蜷成弓如月,整个挂在自家师父身上,他很静,静到若安君简直要去想他是睡着了,或是在无声的饮泣,可怜盈盈真珠。

他方才与他说了,要把他这明珠弹回家去,又道时势将乱,他总当归去,这会就明珠颗颗了?

郭嘉自幼体弱,被送去他这黄老之士拜师,除却初来当晚哭号的好似他欺负了他似的,余时他一年大半待在他身边,如盘玩之掌中玉,雕篆了他心尖所喜的狐鹤。

狐妖长黠慧,鹤仙自皎洁。

郭嘉哀哀拽着他的衣襟,当真像是只受了委屈的小狐狸,昔日寒夜里也曾这么拉拽着他的衣袍闹腾着冷,要与他窝在一条丝棉锦衾里。

老狐狸顺着郭嘉的背脊抚着,似要一路抚到尾巴尖,给小狐狸顺毛,小狐狸被顺毛顺的舒服极了,却还是耷着耳朵的丧气模样,直到他补充解释现下还凑合着算安宁,他没三四年不会离去的,离乱时分再走不迟,可好?

郭嘉攥着他的青襟,襟纹一枝梨花恰似攥在掌中,却仍是摇头道:“不好,不好,战乱兵荒之时师父岂可独身而行,若是遇上游兵乱民……嘉倒是宁愿师父早些启行。”

若安君先略一怔愣,揉揉郭嘉柔软的发丝,自得地满意小家伙没白疼,又是暗叹自己活的太久了,太把郭嘉当小孩子看了,很多事,他已经能想的清明了。

梨花清如许,知此明襟怀。

刹那惊春,若安君似是默然苍老,化为盘虬古树,默然的托搂累着的小狐狸,又倏而狐尾轻摇,化为油光水滑流华浮漫的老狐狸。老树宜古观,狐妖适仙人。

“那师父真心的想离嘉而去?”郭嘉却抬起头来,下颚蹭着那枝梨花,若安这才看清他面上没有泪阑,眼眸亮极,当真是明珠莹莹,那枝梨花若是生在窗外,蕊中瓣上的露也是及不上。

“我想啊......”若安君故意拉长了调子,趁郭嘉凑过来,一把攥紧衾裯将郭嘉包裹起来,“往哪里走啊你?给我老实待着!”又四向捞起布垫甩到他身上,直到郭嘉被搬来的一张小炕桌压住时不住蹬着腿,若安君才罢手。

若安君出门时,郭嘉已然熟睡,这次是真的睡了。

郭禧不顾老地站在屋宅外,腰背挺直,若安君立在门框边,衫纫白梨,东风轻寒。

“怎样?”郭禧抬头望了望天,颇有些怡然自得。

“公房快些将他领走吧,迟些在下说不定便改变主意了。”若安君微阖了眼,眼尾仿若梨绡拂拭。

似是白日游梦,或而半梦半醒。

郭禧毫不客气的笑出声,似老骥晨鸣,雄雄煌煌,他到不怕若安反悔,反或还隐隐希冀,最厌的大约是若安养烦了才甩手给他。

晚间若安君依旧是青衫素袍,襟纫白梨,独步回水镜先生庭院,芳草杂靡,迤逦间,轻吻拉拽着挽留,襟裾袖摆上粘上挽别泪,点点美人梅蕊。

水镜先生仰躺在竹榻上,一株低垂的蒲桃蔓在他眉眼尺余长处晃晃悠悠,纤细蜷曲,青翠沁水,小僮浆洗着果蔬,一个与郭嘉年岁相仿生的却壮朗的少年坐在马棚驴舍边,和马夫正交谈些什么。

水镜的蒲桃架打的低,蒲桃蔓也爬不高,又施以不知怎样的园艺,垂伏参差,碧色可人。

搭架子时两位雅士也是有自个儿的考量,待到蒲桃挂果时,仰在青竹榻上,青碧掩映盈紫,抬手便能摘下一串,蒲桃紫珠盈盈,甘味多汁。

自然一段闲适要用一段不适来换取,蒲桃架打的低,去蒲桃架下乘荫定是要弯着腰勾着背,宛是一条大虾。

若是定要挺正脊梁,昂首阔步,那便会头缠一条碧纶巾,峨冠博带虽显汉官威仪,却是有些过气了,羽扇纶巾,士子风流,正逢时兴。

正如屈君扈江离与辟芷,纫秋兰以为佩,制芰荷以为衣,集芙荷蓉以为裳,

配上绾蒲桃以为巾,又添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

当世隐逸名士,难过于此。

郭嘉在郭禧安排的厢房养了几日,身形显着单薄,精神头却是好的,膝盖的瘀痕也渐渐散了,推谢了郭禧派来的熟路的小僮。套上件干净外衫,拢了头发便出了门。

总归是生在阳翟,交通阡陌大抵不会肆意改动,还不至于找不着道。

碧风十里,满城披绮。

道旁的野蔷薇恣意而狂野,却无损其娇艳,共荣东风,几度韶光。

是个出行游春的好时节。郭嘉在道上走着走着,竟有了些倦意。道旁的杂花俗艳次第化开,竟是香的清雅温涵,竹风兰露,浅浅陌陌的有些迷醉。

悠悠的似是去年年里从师父收到的年礼一只捆扎了藤蔓青丝绳的桑木箱子里摸出一白瓷瓶酒酿,和志才躲在屋后竹林......趁人不备翻过窗口钻进刚翻晒的被窝,痛快兴奋的一番畅饮,要是酒再来几瓶就绝佳了。

暗香胜酒,不饮自醉。醺时有若半梦半醒,而这香也甚为熟悉,似是令人日日念想的佳酿。

香风熏得人倦,溜达累了,过了桥寻到那香源处便歇歇。郭嘉在心里宣布。

愈来愈郁,愈来愈郁......

郁,浓郁,沉郁,荀彧?

桥南小亭,一身雪青负手而立身形颀秀已是青年的荀彧微微讶异的回头看见有些倦怠而一见着他复又神采飞扬流光莹莹的郭嘉。

荀彧还差三岁方才及冠,松烟墨染般的发简单的用发带系着,远山黛青的眉本紧攥如锋弦,舒平时又若芙蓉入水。倒是衬得蔷薇都清淡了。

而本该更讶异的郭嘉也一怔愣,欣于荀彧那一瞬风光秀山明水似是顾不上惊异。待到荀彧微微露出疑惑的表情望着他,方才扯起一个笑容:“彧兄长。”呜,回阳翟老宅小半个月,过的一点都不顺,除了罚跪就是师父说要分道而别,好容易看到荀彧兄长了......

而他看起来似乎又不开心。

荀彧收拢了神情,沉黯水尽入渠中,平明回影间晶晶然有若琉璃鉴初成。清雅而通透,移目而尊荣。

日头西斜,江风渐起将衣香化的更开,不减其冷洌,郭嘉生的单薄,晌午出门穿的也单薄,只是拢着的发被江风吹的凌乱,荀彧隐蔽却深深的呼了口气,似是要将胸中填积的郁气吐尽。

随后在袖中摸索,白玉玲珑的腕指一阵优雅的微动,莹白指上缠卷着一条发带,细帛质地,简素绣纹,被肘后的香囊熏染的奇香,显是他多带备用的。

荀彧半转过身,挡住寒凉江风,拢袖抬臂探到郭嘉脑后,十指勾拢起细软的乌丝,细细的拢起鬓间耳后的散发,微微的碰上了他冻凉的耳垂,旋又默默移开,将发丝整齐拢住端端正正系上发带。又自上而下细而不慢的理了一遍。顺带理正了郭嘉的衣衿佩带。

“走吧。”荀彧领着郭嘉,尾音与衣香齐动入烟,偏斜的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拉长。

坊市里酒旗翩飞,云烟拢霞,荀彧郭嘉在馆楼里寻定个二楼的雅间,穿行过堂下的众人,众人欣羡而至艳慕的目光随着香风被荀彧端着秀雅含蓄的浅笑一一流滞身后,世家子弟自有风骨,亦自有傲气,向来亲清臣,远俗交。郭嘉在他身边莫名有些兴奋,隐隐的。

顺着木梯上了楼,雅间摆了一壶上好的香片,荀彧爱清茶,亦爱香片,不止周身披香,唇齿更是留香,郭嘉厌恶汤药,却并非不喜草木,荀彧的香便是因由,郭嘉曾被灌了一大碗汤药,软趴趴的摊在荀彧怀里,闻着荀彧的香,这人好似从头到脚,里里外外都是香的,香的清远,馨的入魂。

当时他叼着衣角,无不憾恨:“要是汤药也向彧兄长那么香就好了。”至于药汤招他讨厌的并非臭,而是苦,被他选择性忽视了,香成荀彧兄长那样,还会苦么?

荀彧不在意被他咬着的衣裳,只是轻轻为他端来水漱口,又倒来蜜水。

荀彧点的菜大多都是郭嘉常吃的,只是没有酒,这么半大不小的孩子,若安君也是不赞同他饮酒的,捎带上戏志才。

当然,才这么点岁数,郭嘉也没饮过几回酒。

只是荀彧曾有回见他眸光白晶双唇开阖红云漫颊,小小的身子装容下的酒液,竟莫名令他有些心惊,一时竟不知是该拦下他,还是自己亦斟饮早令他无酒可饮?

吃饭的时候竟是异常的静,郭嘉虽然贴着荀彧,却也遵守着食不言寝不语,而灯火下荀彧用餐的形容更是一道明秀而略带古气的风姿。

荀彧时而会给他布菜,郭嘉颇有些挑食,荀彧则会选些郭嘉不常吃的菜夹给他,份量不多,郭嘉皱眉也会给荀彧面子吃下去,

荀彧饭食还留剩了不少便放下筷子,静静直身而坐,郭嘉细细咀嚼着饭菜,正在诧怪荀彧何时留剩过这么多,是饭菜不合口味么?彧兄长与他口味相差甚远么?却不料荀彧悄声而又迅捷的伸手,劲秀五指抓握住郭嘉持筷的右手。

与此同时,雅间外隐隐传来很有些杂乱的步声,伴着嘈杂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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