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从帐门缝隙透进来。
逄佰坐在案前,原本只是想闭目养神片刻,结果脑袋一点一点,竟伏在案几上沉沉睡了过去。
帐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士兵压低的说话声。
“关将军,逄书佐他……”
“无妨。”
“我自进去取那卷清册,不必惊扰他。”
帐帘被小心地掀起一角,又轻轻放下。
关平放轻脚步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了伏案而眠的逄佰。
少年侧着脸枕在手臂上,呼吸均匀绵长,几缕碎发散落在额前,显出一种与平日温和沉稳不同的、毫无防备的稚气。
案头那盏小油灯的火苗安静地跳跃着。
关平的目光在逄佰熟睡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落在旁边一卷卷码放整齐的竹简上。
他很快找到了自己需要的那卷兵械清册。
拿起时,动作极其轻缓,生怕竹简碰撞发出声响。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也许是那细微的气流变化,也许是天生的警觉,逄佰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猛地睁开了眼。
看到有人在帐中,他下意识地直起身来。
待看清帐中站着的是关平时,立刻清醒了大半,
“关将军?您何时来的,小子失礼了。”
“刚到片刻,见你睡着,便未惊动。”
关平语气平和,扬了扬手中的竹简,
“来取此卷清册。你继续歇息便是。”
他的目光落在逄佰脸上,带着一丝关切,“连日操练,确也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
逄佰笑着摆了摆手。
“嗯,清册已取,你且歇息。”
说罢,便不再多言,转身掀帘而出,动作依旧轻缓。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光线。
逄佰重新坐回案前,却没了睡意。
他揉了揉还有些发酸的手臂,想着刚才关平进来又出去的情形。
这位关小将军,年纪比刘封和自己都要长上几岁。
与其父关羽那不露自威的气场不同。
关小将军轮廓英气,少了几分迫人的凌厉,多了几分温和内敛。
……
关小将军的眼睛很好看。
那双眼睛看人时,总是亮亮的,却又平和专注,极少有大的波动。
加上他知礼数,懂分寸,言行举止间,自有一种令人心安的稳重和分寸感。
逄佰是感激刘封的照拂和那份直率的热情的。
但相比之下,他确实更喜欢与关平这样安静、有边界感的人相处。
……
至少不会被拉到场上被迫搞才艺展示。。
他轻轻舒了口气,目光落在案头那盏安静燃烧的小油灯上,火苗稳定地跳动着,映着他的平静的脸。
……
已经出来好一段时日了,自己在这边是过得挺自在的,就是不知道军师那边怎么样。
……
他掐着时日算了算。
再过些日子,等春耕结束,应该就可以返程了吧?
想到这,他难免有些高兴。
毕竟,离了这么久,他觉得自己有好些话想跟军师说。
……
新野·军师府
日子很快过去,春末的风带着暖意,透过半卷的竹帘,吹过案几上堆积的简牍。
诸葛亮刚与几位属吏议完事,目送他们退出。
他揉了揉眉心,端起案角微凉的茶盏,啜了一口,目光落在几卷新送来的北境文书上。
那字迹他认得,是逄佰的。
笔锋清晰有力,内容条理分明,记录着驻军布防、流寇驱散、田垄整饬等收尾事宜。
诸葛亮嘴角掠过一丝笑意。
少年的文书功夫真是越来越娴熟了。
他当初让逄佰随刘封、关平二人去北境,地图测绘固然要紧,但更重要的,是要让少年熟悉军营事务的运作,学着处理军中的往来文牍。
毕竟,日后若要辗转军旅,这些都是安身立命的基本。
再者,刘封、关平都是年轻将领,性子相对爽直,又与逄佰年纪相仿,想必比在府衙里对着那些老吏更容易相处些。
他想的是,让少年在相对不那么拘束的环境里呆着,能更快地融入军旅文书这一摊子事。
如今春耕已毕,北境驻军完成了护卫和收尾。刘封、关平也带着队伍返回了新野城。
诸葛亮心知,逄佰回来后,必会来寻他复命。
少年每次办完差事,总有些新鲜的见闻或想法,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兴奋,想与他分享。
于是乎,他坐在案后,一边处理着公务,一边静待。
脚步声由远及近,诸葛亮搁下笔,望向门口。
先进入眼帘的是刘封和关平,两人风尘仆仆,但精神抖擞。
紧接着,一个身影跟着跨了进来。
……
诸葛亮持着羽扇的手,顿了一下。
……
门口站着的……确实是逄佰。
那身量,那眉眼,都错不了。
……
诸葛亮的目光在那明显深了几个色号的人身上停留了一瞬。
北境空旷,日头烈些是有的,但在营中处理文牍……能晒成这样?
更让他目光微凝的,是刘封与逄佰进来时的姿态。
还没走到近前,远远就听见刘封爽朗的笑语。
只见他一条手臂极其自然地搭在逄佰的肩膀上,侧着头正与逄佰说着什么。
逄佰非但没躲着,脸上还带着轻松的笑意,侧耳听着刘封的话,偶尔低声回一两句。
两人并肩而行,熟稔亲近,全无出发前的上下拘谨。
……
他心下警醒,面上毫无波澜。
好在快到诸葛亮案前时,刘封很自然地收回了手臂,敛了笑容,与关平、逄佰一起,郑重行礼。
“军师。”
“嗯,一路辛苦。”
诸葛亮神色如常,
“北境之事,收尾可还顺利?”
刘封作为主将,简明扼要地汇报了春耕护卫的成果、流寇清剿的情况以及驻军返后的安排。
关平补充了几句细节。
逄佰则安静地站在一旁,待两位将军说完,才上前一步,将誊抄清晰的北境详图和自己整理的文书册双手呈上。
诸葛亮接过,目光在逄佰的手上又扫了一眼。
他粗略翻看了一下文书,条理清晰,重点突出,并无疏漏。
“甚好,二位将军辛苦,子钧亦用心了。”
诸葛亮颔首,
“此番差事已毕,二位可先行回营休整。”
“谢军师!”
刘封、关平抱拳领命,转身离去。
刘封临走前,还朝逄佰飞快地眨了眨眼,做了个“回头见”的口型。
……
逄佰脸上那点轻松的笑意还未完全褪去,目送他们离开。
厅堂内只剩下诸葛亮与逄佰。
……
好耶!军师!!
逄佰转过身,找了个靠近诸葛亮的位置坐下。
目光看向他,眼睛亮亮的,带着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和一丝期待。
按照往常的惯例,军师总会温和地问他几句差事中的细节,或者他有什么特别的见闻想法。
他心里已经盘算着要跟军师说说北境的地形特点,或者营里那些兵卒们笨拙又好笑的小把戏了。
然而,诸葛亮并未如常开口询问。
他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眉头微蹙,带着审视。
……
我自认为自己最近是没干什么坏事的。
……
应该没有吧??
逄佰被看得有些局促,微微前倾,询问道:
“军师……?”
诸葛亮端起茶盏,又放下,羽扇轻轻搁在案上,语气听不出波澜:
“子钧此次北行,看来…劳顿不小?”
确实,有亿点点晒。
“回军师,北境风日确是酷烈些,比不得新野城内。”
“刘封将军……待你如何?营中诸事,可还顺遂?”
他问得随意,目光却捕捉着逄佰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挺好的。
“少将军待下亲和,关照有加。”
逄佰回答得中规中矩,
“营中诸事,有两位将军主持,文书往来亦顺畅,小子只需尽分内之事即可。”
……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回答过于笼统,又补充了一句,
“况且少将军性子热忱,时常关照小子,这军中生活…也还习惯。”
“关照?”
确实关照。
天天关照。
“将军体恤属下,常督促属下习练些拳脚功夫,言道强身健体,以备不测。”
他笑了笑。
“属下不敢违拗将军好意,唯有尽力而为。只是技艺粗浅,让少将军费心了。”
……
诸葛亮沉默了片刻,又看了看逄佰那不以为意的笑容……
一个模糊的情景在脑中拼凑起来。
“哦?习练拳脚,可曾……交手切磋过”
他问得直接,情不自禁的笑着看逄佰。
……
啊。这是能说的吗?
“嗯……初时刘将军执意要考校小子,小子不敢相争,唯有竭力应对,幸而……未出大错。”
我总不能说自己打了他一顿吧。。
……
这个话题被逄佰草草翻过。
两人又聊了些别的。
逄佰捡了些北境的趣事和文书处理上的心得说了,诸葛亮也指点了几句。
直到天色不早,诸葛亮才让逄佰先回去休息了。
春耕结束,新野城内外渐渐清闲下来。
除了些补种、水利维护的零星收尾活计,逄佰在此类事上便没了牵绊。
作为军师帐下的书佐,他的日常便又回到了诸葛亮身边。
……
他感觉自己也没离开多长时间,怎么先生这边就这么忙?
案几上的简牍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
白日里要筹划军政、接见官吏,到了晚上,那盏油灯常常亮到深夜。
逄佰就陪在一旁,诸葛亮让他整理哪卷文书,核对哪条账目,他就默默地做。
灯油添了一回又一回,烛影在墙壁上晃动,映着两人伏案的身影。
有时实在太晚,诸葛亮便会停下笔,对逄佰道一句:“今日便到此,子钧且回吧。”
他便应声告退,只是每每走到门边,总会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案前那清瘦的身影依旧被灯光笼罩着,埋首于堆积的卷牍之中。
他现在就是这样的吗?
……
他尝试劝军师早些休息。
但先生只是笑笑,回句:“子钧有心了。”便不再多言。
见如此,自己也不好多说。
他想不明白,这个时候的诸葛亮不应该是一直意气风发的样子吗?
是先生和他印象里的样子不一样了,还是说自己以前似乎只看到了先生作为诸葛亮那意气风发的一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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