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在花丛间沉睡,金色的日光穿透他金色的睫毛。
海因茨站在高窗前,俯视花园里的罗西耶。
无人在侧,海因茨的眼神充满爱怜,皱紧的眉又显得忧心忡忡。
他赢得的功勋,大半都是阴谋。
过去的人生,为一个谎言战斗。
简直像个笑话。
我双手染血,罪孽深重,必定难逃一死,若能死在战场,大概是我最理想的归宿。
但我死之后,你该怎么办呢。
我娇养的玫瑰,金尊玉贵的爱人。我死之后,又有谁能来庇佑他呢。
群狼环伺,虎视眈眈,各方闻血而动,欲分一杯羹。
我的玫瑰不能凋零在荒野的荆棘丛。他必须活在玻璃穹顶下,活在永恒的春天里。
谁能替他斡旋。谁能让他免于权力倾轧。谁能给他一片巨浪中的伊甸园,让我的玫瑰肆无忌惮地盛放。
谁能值得我完全的信任,让我把爱人放心托付给他。
法西里亚斯出现在花园里,轻轻拿走了罗西耶手里的书,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把他连同毯子一起,从躺椅上抱起来,让他坐在他一侧的臂弯里,抱着他往回走。
转身时下意识抬头,看向二楼的窗户,正对上海因茨的视线。
法西里亚斯犹豫了一下,正要说什么,海因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把罗西耶吵醒。
海因茨看着法西里亚斯的身影消失在屋檐下。
——是了,只有这一个人选。
我厚爱的儿子,舒曼家的雏鹰。
我的骨,我的血,我亲手雕琢的利剑和盾牌。
在我死后,他必将践行我的遗志,接手我的遗产,继承我的遗孀。
*
法西里亚斯收到罗西耶将要和父亲深度结合、被海因茨限制行动的消息,几乎是冲回了舒曼家宅。
他并不知道背后这一切的阴谋和爱恨情仇,只是十分恼火,觉得父亲对罗西耶不好,朝令夕改。
穿过花园时,罗西耶的金发闪过他的视线,他下意识转头,看见罗西耶睡在躺椅上,身上盖着张毯子,手里的书将掉不掉。
法西里亚斯放轻脚步走过去,本来只想替他把毯子拉好,走近才发现罗西耶的脸颊潮红,嘴唇却毫无血色,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锁。
他伸手去摸罗西耶的额头,皮肤滚烫,一片烧灼。
罗西耶被他的触碰惊扰。睫毛颤动,缓缓睁眼望向他,眼睛里一片迷蒙的水汽,完全没有焦距。
“……海因茨?”罗西耶喃喃道,“我好冷……”
罗西耶抓住“丈夫”的衣袖,眷恋地靠进他的怀里。
高烧让他浑身发冷,他把脸埋进“丈夫”的肩头,试图汲取些体温。
罗西耶的衣领滑开,锁骨到脖颈布满齿印和吻痕,交叠着还没完全消退的掐伤的淤青,海因茨留下的痕迹,撞进法西里亚斯的视野里。
他怀里的罗西耶在颤抖,法西里亚斯顾不得避嫌,将人连同毯子一起抱起,送回房间里,然后才去书房找海因茨。
他想,明明是我先遇见的罗西耶,为什么父亲要把他从我手中抢走,又不好好对待,要让他这么难受。
他打开门,满心怨气:“父亲,您都对罗西耶做了什么啊!”
海因茨打断他:“法西里亚斯,过来,我有些事要交待给你。”
*
星历436年,边境战争爆发。
海因茨临危受命,亲赴前线督战,在敌方最猛烈的一次攻势中,通信中断,失踪在战场,数日搜救未果,认定他已战死。
但皇帝向军部下达的命令中,含糊其辞地对舒曼将军的立场表示关切,暗示其有泄密通敌的可能。
皇帝不是真的认为海因茨叛国,只是早已对他起了疑心,怀疑他查到了真相,倒向这些年一直不消停的反抗派。
法西里亚斯收到父亲的死讯,被从前线召回,又接到配合内部调查的命令。
年轻人在一夜间长大。
他内心带着悲意和怒火,遵循父亲留下的指令,不动声色地引导军方发现书房的暗格。
里面的数据终端,记录的并非海因茨通敌的罪证,而是多年前皇帝构陷首席向导,致其惨死狱中的全部真相。
军方一片哗然。
首席向导曾是军方的旗帜,而在他的案子之后,皇帝对军政系统进行了大规模清洗,权力高度集中。
军部高层震怒,公开调查结果,要求皇帝就过往行为做出解释。
外部战事升级,内部政局不稳,双重压力下,皇帝被迫作出政治让步,让渡权力,启动内阁组建的程序,并承诺恢复首席向导的名誉,对过往错误进行公开回应。
*
首都黄昏,钟声低鸣。
皇家卫队从舒曼家宅外撤离。
皇帝的罪己诏发布在星网首页,照片里皇帝在墓园,对首席向导和海因茨·舒曼的墓碑鞠躬致歉。
罪魁祸首低头认错。
老师的罪名冤屈昭雪。
罗西耶所坚持的一切,此刻终于尘归尘土归土。
他太累了。太痛苦了。
感情将他拉向这边,复仇的愿望又将他推向那边。
他在仇恨和怒火中得到海因茨的爱,又在终于允许自己爱意萌生的时刻收到海因茨的死讯。
他的仇已经报了,他的爱已经死了。
他再没有什么要坚持的了。
老师,我只能走到这里,没有能力做更多了。
他想。
应尽之事我已尽了。
——现在,海因茨,带我走吧。
*
他点燃了自己的精神图景。火焰吞噬意识,世界陷入黑暗。
直到一只黑鹰强行撕开他的精神屏障。法西里亚斯闯了进来。
“罗西耶!”
年轻人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灰蓝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愤怒与痛苦。
罗西耶在剧痛中睁开眼睛,看到法西里亚斯跪在自己身边,军装被汗水浸透,指尖深深掐进他的肩膀。
“请不要走……”法西里亚斯声音颤抖,“罗西耶,请不要离开我。”
罗西耶想笑,却咳出一口血:“法西里亚斯,我别有所图来到舒曼家,你不怨我吗?”
法西里亚斯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抓着他的手。
很难讲罗西耶对他来说算什么。
他是少年情窦初开倾慕的心上人,浴血奋战并肩的搭档。
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母亲,父亲遗留于世的爱人。
是被舒曼家践踏过的索命冤魂。
这一切对他来说太复杂了。
但他已经失去了父亲,不能再失去罗西耶了。
他不顾精神图景崩塌的风险,强行与罗西耶深度结合,精神触梢相接,是真正灵魂相融的永久连结。
罗西耶的精神体几乎陷入濒死的沉睡。
没有许可,没有仪式,没有向导的精神体的回应,年轻的哨兵只凭一腔执念,强行将自己的精神核心嵌入罗西耶的精神图景。
黑鹰翅翼展开,盘旋在枯萎的玫瑰林,发出嘶哑的哀鸣,试图唤醒沉睡的伙伴。
“请留在我身边,”法西里亚斯低声说,额头抵上他的手背,“……让我替父亲赎罪吧。”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