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席琳修女又看到了那个带孩子来领粥的女人,但这一次,好像少了一个孩子。
她听到过路人愤愤不平,女人的丈夫把其中一个孩子卖给了有钱人家,就不应该在这里和他们这些穷人抢饭吃。
“亏他们想得出来,用孩子换钱!良心被狗吃了,呸!”
席琳修女心里叹了一口气,假装没注意到那些不满的目光,还是给了女人舀了一碗粥。
女人卑微地道过谢后,带着孩子离开了。身形那样瘦弱,怎么看也不像是获利者。
经历了卖弟弟的事情,琼想了很多,对父母也不再抱什么期望,也许下一个就是桃瑞丝,下一个就是佐伊,大家都会被卖出去,四个兄弟姐妹就会被拆得四分五裂,天各一方。
便开始留心观察着两个妹妹,身上有什么特殊胎记,就算日后换了姓名,改变了样子,遗忘了记忆,她也可以根据这独有的标记,找到她们。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最先走的却是自己。
最初是父亲亚伦,某一天出奇地带了一袋面包回来,让她吃。
琼被打惯了,把干涩的面包吞下去,顾不上尝味道,就点头说好吃。
亚伦就难得和蔼地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以后送你去面包店干活怎么样?”
琼不明所以,下意识去看母亲。
只见她面如死灰地靠在墙边,并不说话,也不回应女儿的眼神。
琼犹豫一下,对着父亲点点头。
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就在这一点头间被决定了。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琼就被父亲叫醒,然后拿到一套新衣服。
琼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砸昏了头,父亲说这是给她的生日礼物,可她分明是春天出生的啊。
没来得及想太多,她高高兴兴地穿上了新衣服,一度对父亲重燃起了希望。
珍妮弗,却自始至终冷眼旁观这一切。
琼还以为是她不舒服,“妈妈,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别磨磨唧唧了,该出门了!”父亲已经穿好鞋子在催促了。
琼不知道要去哪,和谁一起去。
母亲却忽然紧紧地抱住她,在她的耳边说:“你爸爸要把你卖出去,不想过像妈妈一样的人生就快跑,跑到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琼先是惊愕,然后在恍然大悟那一瞬间,率先理解了害怕,原来父亲是要把她卖掉,就像外公因为一瓶酒将母亲输给父亲一样,将她的一切也随意地葬送掉。
以后,她的丈夫不会是她的丈夫。
她的孩子也不会是她的孩子。
琼读懂了母亲含着泪光的眼里,没说完的话,然后在父亲不耐烦地走过来,拽她头发时跑了出去。
“嘿,琼,你去哪!你这个小丫头片子,你给我回来!”父亲像野兽一样嘶吼着,但并没有追上来,因为母亲拼上性命抱住了他,为她争取到逃跑的机会。
跑!跑!跑!
尽管这样想着,琼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心想,这就是最后一眼了,看母亲,和两个妹妹的最后一眼。
然而并不是值得留在记忆中里的画面:
——父亲又在殴打母亲,佐伊木然地站在一边,不理会床上的桃瑞丝在嚎嚎大哭。
琼即刻明白,那就是地狱。
是她母亲想要她逃离的地狱。
想到这,她不再犹豫,转过头,向前跑去,尽管前面可能是同样的地狱,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她宁愿自己跳下去,而不是被人推下去。
珍妮弗看着自己跑没影的大女儿,终于欣慰地露出嘴角。
罔顾亚伦把她揍得鼻青脸肿,眼角鼻角嘴角都是血,还没有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臭婊子养出来的女儿,还是臭婊子,你以为你是救了她,明天她被几个混混奸杀,光溜溜地被人抛尸在街头,你就知道哭了,给你们安排的好路,偏不走,把一切都给破坏了!还是怪我平时对你们太仁慈!”
“什么好路?”被打得几乎要昏迷的珍妮弗,抬起头,“……就是嫁给像你这样的男人?”
她早就打听过了,那个面包店的男人,四十岁不到,有过三个妻子,全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女孩,和他在一起几年,就莫名其妙地病死了,这不是结婚,是杀人!
“你们女人家懂什么!”亚伦气急败坏,一拳打在珍妮弗右颚,打掉了她一个牙齿,混着血吞到肚子去了,她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想着自己一个女儿还小,另一个不懂事,该怎么办。
就这样陷入昏迷。
她的丈夫踹了她几脚,就预备去找大女儿了,他已经收了别人的钱,找不到人实在不好解释。
要不是……佐伊太小,行为又古怪。
亚伦向看热闹的佐伊举起拳头,“看什么看,养你这家伙一点用也没有。”
但佐伊根本听不懂人话,只是看着他,目光平静没有畏惧。
亚伦懒得理她,抛下被打至重伤的妻子和饥饿的两个女儿,就这么出了门。
等到珍妮弗再醒过来,已经是半夜了,亚伦并不在身边,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一阵冷一阵热,到处都在痛,呼吸也很困难。
刚想喊琼,却想起她已经被自己放走了。
现在身边只剩下佐伊和桃瑞丝两个女儿。
凭借着母亲的意志,她清醒过来,爬起身,想要照顾她们,她先是看到了在地上图画写什么的佐伊,然后是在床上吃手指,睁着眼的桃瑞丝。
还好,她们没事。
珍妮弗感觉到一阵庆幸,可又后知后觉地觉得不应该这样想。
她想给桃瑞丝喂奶,但她自己也一两天没吃东西了,怎么会有奶水喂孩子的,所以当桃瑞丝吸吮不出汁水的时候,她真甘愿用自己的血去喂自己的孩子。
去哪里去找吃的呢。
这世界上还有谁有这个余力,并且愿意救救她们吗?帮了今天,明天呢?
珍妮弗情不自禁地想到这些事。
她拖着重伤的躯体,带着桃瑞丝和佐伊出了门。
再过几个小时,席琳修女就会在这里施粥,但她这次的目的不是为了求粥,而是……
珍妮弗敲响了教堂的门。
很久才有孩子给她开了门,把席琳修女叫了出来。
一等她出来,珍妮弗就带着两个孩子跪倒在修女面前,请求她收留桃瑞丝和佐伊。
席琳修女怜悯地看着她,“很抱歉,女士,我理解你的难处,但我们这里并不是孤儿院,教堂也没有余力再养育两个孩子。”
理解?
珍妮弗听到这个词,心中更加苦涩,咳出了几口血在裙子上,吓坏了教堂的人。
面对他们对自己强调的“赶紧去医院”这件事,珍妮弗只是摆摆手,“我的命不值钱,我也活够了,只是我这个两个孩子,我这两个孩子,我放心不下,我丈夫不会照顾她们,要是我死了,她们会很难的,就算是现在,她们也每天吃不饱,至少请你们收留一个吧……”
珍妮弗已经说得这样恳切了。
但席琳修女还是没有松口,她很清楚,一旦松口意味着什么,且不说养育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开了这一个头所引发的连锁后果,也是她难以承担的。
“撒西亚,去拿我的盒子来。”
刚刚给她们开门的红头发小孩,立马就跑没影了,再回来时就端着一个盒子出来了,席琳修女从里面取了几个铜币交给珍妮弗,“收下吧。”
“修女,我不是要这个……我真的……”
“你需要看医生。”
珍妮弗虚握着铜币,很清楚里面拒绝的分量。她再次流泪请求道:“修女,我知道我的仁慈,如果你将着两个孩子赶出去,她们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席琳修女叹了一口气,“……可我没办法救天底下所有的孩子。”
最终,她带着红头发的撒西亚关上了教堂的门。也是珍妮弗的希望之门。
绝望的母亲带着她年幼无知的女儿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握着胸口吐血。
她可能回不到家了。
便顿住脚步,欣赏起银色的月光来。
然后是波光粼粼的水面。
然后珍妮弗的眼睛也变成了月光,变成了水。
像是不知道寒冷一样,她走进了冰冷的水里,先是浸死了自己的小女儿桃瑞丝。
孩子来不及哭,喉咙就被水灌满了,她想要挣扎,但是母亲的手扼住了她的脖子,让她远离水面上的一切令她获救的可能性。
一次呼吸,两次呼吸……
手中的躯体终于不再动弹,和河水融为一体的冰冷,水面上也不再有那些令人心烦的气泡……
珍妮弗意识到了自己孩子死亡的事实,她用双手和微笑迎接她来到这个世界上,也将用双手和微笑送她离开。
以惨白的微笑,她回过头,对岸上的佐伊伸出那只罪恶的手:“来,佐伊,妈妈送你走。”
那个木然得像是木偶一样的孩子,空洞地看着母亲,茫然听从母亲的召唤走了过来。
“我的天,你在干什么?”不远处的声音,来自是不放心的席琳修女,撒西亚很喜欢小桃瑞丝,缠着她说个不停。
可那可怜的孩子,不,那飘浮在水面的东西一定不是她!
席琳修女不可置信地,大叫地跑过来:“那是你女儿啊,你在做什么,你卖了她,伤害她,还要杀死她!”
但珍妮弗已经一把拽住了佐伊,将她推入了水里。
救命啊,这到底是什么事情啊,一个母亲要杀死自己的女儿,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她怎么下得去手?
这样的人还称得上是一个母亲吗?
还是一个疯子?
席琳修女抱着救人一命的念头,不惜淌入水流里,可不管她怎么指责或者劝说珍妮弗,都无法改变这个发了疯的女人要拿两个女儿给自己陪葬的事实。
那两个孩子,一个已然死去。
一个在水中,只是睁着眼,看着置她于死地的母亲,紧抓住她母亲的手,却毫不挣扎。因为这是她母亲叫她去死啊。
她的生命由她创造,也理应由她带走。
“放开她,你不能剥夺她的生命,你不能决定她的生命!”席琳修女对着珍妮弗大喊大叫,拍打她的手臂,推她的肩膀。
珍妮弗紧咬着口唇,鲜血不断从她嘴角流出,“这世间不会对她仁慈,她应该跟我走,佐伊,去死吧去死吧……”
她这样说的,却是自己先倒了下去。
双手的气力一送,被压在水下的佐伊掉落更深的水底。
席琳修女没有抓住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溺毙。
桃瑞丝也在刚才的过程中,被水流越冲越远。
在之前,她或许有机会。
在此时,她救不了任何一个人。
席琳修女将珍妮弗从水边的阶梯,拖到岸上,她念叨着:“我的孩子……”一说完,便咽了气。
一向活泼开朗的撒西亚,被今晚发生的事情吓了一跳,不敢相信地问修女:“这位女士救不了吗?”
席琳修女默不作声地在珍妮弗的额头画了一个“米”字,结束了她苦难的一生。
“那两个孩子呢?”撒西亚问。
“……”席琳修女望向桥的那一边,桥洞下面设置了护栏,应该会拦住那两个孩子,不随河流冲走。
她们走到桥洞下,果然发现了其中一个孩子的尸体,是桃瑞丝。
但等了好一会,都不见另一个孩子的。
于是沿着河流上游走,在中段的河滩边发现了那个叫佐伊的孩子。
令人意外的是,这个本以为已经死去的孩子,却活了下去,一半的身子躺在岸上,一半在水里,正张着眼看天。
撒西亚先席琳修女一步跑过去,听到她用微弱的声音在说:“月亮、真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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