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瑞拉沿着河道往前走,从夜晚走到白天,独属于精灵之地的紫色晨曦来到苍穹之上时,往日隐隐约约的不安难得没有跟上,她的思想和在秋日的泉水中浸过一样干净,又能听见小时候时常听见的树根的声音,不过,这次声音不来自地下,而是在前方以欢快的旋律闪烁,很显然,这是有人在进行演奏,对方整合了眼前能看见的一切:生长的绿叶与成熟的麦穗,飞驰而下的瀑布、飞鸟翅膀的颤动和干净的晴空。
如果有声音能够诱惑雌鹿,那它就会发出这类悠远恒常的自然之音,它既不激荡反复、迂回曲折,也不平静如同死水,是难以察觉同时又不能失去的东西,就像所有的艺术都对人有益,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艺术的伟大。
她越发好奇,不知不觉间也成为他人乐章中的一部分,跟随闪烁的音符跳动前进。麦子的醇香与嫩芽的苦涩相交叠,厚重的泥土与飞溅的泉水相交融时,米瑞拉看见麦田中心的人,她坐在麦穗编织的王座上用翠鸟羽毛做的笔书写,一切类似金属碰撞发出的声音都指向她的头脑,在被光照亮的胡萝卜色发丝上,闪烁着陶瓷般耀眼的光泽。
和印象中那些奋笔疾书的文官不一样,她的书写自然而流畅,就像字词是自己从羽毛中流出来的一样,并且,对于突然闯入的不和谐旋律,她也照收不误,慢慢地将其引入自己的作品中。
她说她叫露西亚,和她来自同一个国度,只不过她在中部而她在北部,年轻时,她听过很多关于精灵的传说,心中热切地期望自己也能被精灵带走,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这样,她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苍苍幽暗里写不为谁而作的故事。
“但就像你看见的那样,如果一定要逃到很远的地方才敢发出自己的声音的话,就没有意义了。”露西亚把笔放下,从王座上走下来。
“那你是怎么到这来的?”
“在经过很漫长的一段旅途后。那时,我已经积攒了足够的经验,世界在我的子宫里孕育,我却没法生产。所以我又去了许多地方,当我看见这片麦子的时候,我突然明白我应该坐在湖边,把我的经历播种下去。”她说这话时,始终看着悬挂瀑布的山崖。
“这就是我听到的那种像水晶在震动的声音吗?”
露西亚点点头,“现在我已经听不到它们的声音了,它们不再让我感到烦躁,现在,我算是收获了。”
“可我觉得这种声音很好听。”
“当然,任何经历发出的声响都是动听的,但就像杀鱼前要把鱼拍晕一样,只有当平静下来,才能更好地处理那些光滑的鳞片。”
“我不敢相信你还杀过鱼。”
露西亚咯咯地笑了,在米瑞拉听来,也和地下传来的玎玎瑛瑛相符合,她突然察觉到,麦子是因露西亚而存在的,当她欢笑时,麦子也在欢笑。
“你对过往感到烦躁吗?”她好奇地问。
“没有,我很满意我的路径,只是曾经苦恼于无法像局外人一样看它。”
“那现在我能看看你的路径吗?我不知道往哪里走了,你和我是同样的人,也许你能够给我指明一条路呢。”
露西亚的眼睛弯起来,像两轮亮晶晶的弦月,“我的故事已经洒满整个麦田了,你和我没法走一条路,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给你建议。事实上,我也对你很好奇呢,我见识过重力的漩涡,也触摸过透亮的冰柱,可我还没有和火焰打过交道。”
“我的魔法会把这里都烧掉的。”米瑞拉望着油汪汪的麦田,感到一丝敬意,她小心翼翼地凝聚出一团火焰,将它禁锢在指尖。露西亚拍拍手,十指相扣放在胸前:“是了,这就是我曾经在现在依旧在进行的工作,你瞧,虽然我没有魔法,但我和你是一样的。也许你可以听听我是怎么走这条路的。”
“谢谢。”
露西亚随手摘下一根麦穗,“就像所有写作的人一样,我首先寻找我的主旨。事实上,寻找主旨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有的人需要思考很久很久,有的人很快就能找到,每个人找到它的时间各有不同,却没有早晚之分,只是看灵感在哪个时刻到来。找到主旨后,就应该谈论它有的东西。有时候我们可以从他人那里汲取经验,但有时候独创性与思想性的答案需要我们自己得出。你瞧,这个阶段,我们在积累素材,以便沿着主旨走。在积累素材时,应该尽可能地多而广,因为任何素材对我们而言都是有益的,我们需要从中寻找它的意义。”
“就像编曲?”
“是的,就像编曲一样,你得尽可能地听到更多的声音,然后把它整合起来。积累了足够多的经验后,就应该开始筛选,像创作一本书一样,不应该问它缺少什么,而必须谈它有的东西,就算要谈论它没有的东西,也必须是谈论与主题相关的东西,总之,任何选择都需要切合主题。”
“但是你说的也依旧是概念性的东西,和女祭司给出的答案听起来没有什么区别。”
“因为我只教如何写作,而不给你编写故事内容呀。”
米瑞拉沉吟片刻说:“我一直在红龙羽翼的庇护下成长,在离开黑塔之前,我是公爵的继承人,可现在,我发现所有的准备都变成离我遥远的废纸,不知道要怎么书写接下来的故事了。”
“书写的过程就是不断推翻与新建的过程,在诞下作品前,我也生产了许多废稿。不过现在我明白了,你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所以才需要跟随着他人的指引前进。人生本来没有路径,所以寻找路径才显得尤为艰难。所以,与其将它看作旷野,不如将它划分为阶段,用选择代替寻找。”
“但那又会留下很多遗憾。”
露西亚摇摇头,“我也曾经幻想过种种没有做出的选择。假如……假如……可是假如让我一无所有,就像我和其他女皇不同,我没有子宫,也不来月经,可是我发现,这对我来说并不算遗憾,因为创造生命的能力不在子宫里,而在这里。”
她指指自己的头,米瑞拉又看到宝石似的光泽在她头上绕圈,现在,选择与创造的权力来到米瑞拉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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