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安德去了帝国南方坎贝尔家族的领地。坎贝尔家族和诺斯韦德家族一样古老,他们世世代代守候着森都尼亚堡,神殿与圣地的祭司从卡米卢斯墙归来时,必须在森都尼亚堡接受情感与理智与信仰的三重考验,这是为了确保他们没有受到阴影的侵蚀,没有将幽暗之地的黑暗带入神圣的领地。
诺斯韦德的现任公爵不喜欢魏尔德·坎贝尔,尽管两家守着帝国的南北两端,但思维方式却相差甚远,艾尔是摇篮,包容所有生灵的成长;森都尼亚堡是学校,它旨在培育和辅导。雷安德要去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父母把他送至从特克洛奇来的庞然大物前,看着蒸汽从它头上的触足中喷洒出来,铺满整个地板,想到姐姐早就随父亲去过森都尼亚大会,但雷安德是头一回,不说去帝国的最南部,连离开艾尔也是头一回,站在蒸汽里慢慢变得模糊的父亲母亲和弟弟妹妹的身影在午夜消失一次,又在黎明到来时变得清晰,他突然想到自己一定要担负的使命,它压在他的心头万分沉重,就好像书放在桌子上太多,尽管桌子看起来稳稳当当安然无恙,但随着日积月累,当把书挪开时会发现,桌子上已经有了一条裂缝,放书的地方呈现出书的轮廓。
枕着铁轨的哐当声入睡时,他心中的声音问:“我和米瑞拉的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的命运就像一个沙漏,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沙漏转了向,于是我和她的路径相互交换。在我憎恨她的路途转移到我身上的时候,她会憎恨我的路途也转移到她身上吗?”
铁轨哐当哐当地移动,在焊接的地方总是过分颠簸,每当他将要入睡,或困于半梦半醒之间,颠簸就会提醒他要在黑夜保持清醒,就这样,他一直到凌晨才合上双眼,到站时,看见印着金雀花与蛇的马车,依旧有种不真实感,就好像从上火车那刻起,他的灵魂已经迷失在潮湿热烈的蒸汽中找不到归宿,就连马车的晃动也感受不到了。
事实上,他的感官并没有迟钝,只是坎贝尔家习惯于在马车上涂抹香油,铺上软垫,把轮子做得光滑平稳,他们没有尝试过乘船从草上飞过,也不知道花的种子各有什么不同,他们生活在黑色与白色的柱子之间,一如他们的父辈与子辈:
坎贝尔家的孩子从小只留下两个男孩,一个继承古代传下的魔法,一个开拓新的道路,雷安德见到的黑色衣服的孩子拥有召唤闪电的力量,他从小喝着雨水长大,戴着玻璃和陶瓷制成的家族勋章;雷安德见到的白色衣服的孩子拥有水一般的行事能力,他从小喝着红酒长大,戴着宝石与银子制成的家族徽章。
黑色衣服的孩子对于雷安德的到来嗤之以鼻,作为雷霆的驾驭者,他无法共情充斥着曼陀罗的虚幻迷离的梦境,而沉迷于梦境中的雷安德同样无法理解他强力的破坏性。不过,白色衣服的孩子总是和他一起下棋,对于雷安德来说,更喜欢坎贝尔家的幼子。
坎贝尔公爵在见面时和他说:“诺斯韦德公爵说,你想同我学习管理的技巧,但我得先说我和他究竟有多么不同。他热衷于开枝散叶,让每棵树自己生长,迷信每棵树都会长大成材,却不考虑树木是否美观,是否优质,而我只培育有资格被塑造的树苗。能被做成框架的树才是有用的。”
雷安德看得出,坎贝尔是和诺斯韦德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人,他们的世界充满雷安德不愿接触的东西,就好像幽深森林里那些相互交叉在一起的树木与藤蔓一样庞大而杂乱,找不到任何纰漏,但同时,他们似乎更能顺应这个世界的规则。他在脑海里搜寻着,不确定要怎么抓住模糊不清又若隐若现的感觉,因为他们在杂乱的同时遵守着黑白棋盘的秩序。在和白衣服的孩子下棋时,他灵光一现,他知道了,他们就像被关在暗房里的植物,阳光只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降临,于是他们向着阳光处生长,直到突破暗房看见明亮的天空,并开始肆无忌惮地扩张。
然后坎贝尔公爵说:“你应该放弃那些无用的东西,把养分往主干上输送。画画是瑞恩斯特那些穷人的营生,不符合你的身份。”
雷安德在心里默默想:可是,我一开始就是朝着这一个方向发展的,我想成为植物学家,终日与麦子打交道,如今的转变,会使我的树干长歪,使我痛苦,而且,谁会要一棵歪脖子树呢?不过,往好处想,至少我可以供人上吊。
于是他就在府上住下,跟随在坎贝尔公爵身边处理从庄园到森都尼亚大会的琐事。除了身穿白衣的孩子,坎贝尔公爵夫人也对他关照有加,她和自己的母亲看起来丝毫不一样,无论是举办聚会还是整理庄园事务都做得井井有条,她的存在使他感到从坎贝尔公爵那里绝对不会得到的柔情。他们是世俗热衷于塑造的严父慈母,但即使身处坎贝尔的庄园内,雷安德也很难想象他们如何相处。
他们每三个月举行一次舞会,坎贝尔夫人总是在舞会结束后坐上马车前往王都,黑橡木那条悠长深远的车道上有着他们的房产。每个月中旬,坎贝尔家从政从商的孩子会从王都回来,门关上的一瞬间,诺斯韦德与坎贝尔的友谊也关上,他明白为什么父亲不喜欢坎贝尔,身为魔法师,魏尔德·坎贝尔身上没有牺牲与保护的品质,仿佛一切都只是他的棋子,而他自己则是一棵树,不断地从地里吸收养分,尽可能站得更高,更广阔,开枝散叶,遮挡其他树的光。
雷安德·诺斯韦德又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姐姐带着他去树林里玩,他注意到,天空虽然被叶子与枝柯切割,看上去杂乱无章,却是有间隙的,每棵树都和对方最远的叶子保持距离,像一幅地图。魔法师本来应当如此。
“你在想什么呢?”坎贝尔夫人用扇子轻轻敲打他的肩膀。他意识到,自己站在走廊的窗台看那些马车太久,久到要被夫人警告了。
他感到喉咙有点干涩,连行礼都忘了,喉咙里挤出断断续续的,“夫人……我……”
他刚才在想什么?树,可是他看的方向没有树,只有灌木组成的回廊。他又想到在这里,就连灌木也充满秩序。森都尼亚大会的辩论台,投票用的陶罐,放进去的小魔法石,叮咚叮咚,是他的心在跳动。
坎贝尔夫人温婉一笑,“我正寂寞着呢,陪我去花园走走吧。”
雷安德低下头,跟在坎贝尔夫人身后。按照规定,魔法师之间不能联姻,但即使如此,名为吕蓓卡的坎贝尔夫人在俗世间也相当高贵,她总是用一层薄薄的轻纱遮住自己裸露的手臂,穿行在风的形状中,有时她的灵魂会跟着风从身体里飞出,就像现在,悠长的金色阳光照耀下,她的灵魂也变成金色,轻抚过枝桠,它们被修剪得如此平滑,挂不住轻薄的纱雾。
一如这些灌木,他无法找到任何词汇打破宁静,然而坎贝尔夫人拿出一本书,对他说:“为我读书吧。”
她在长椅上坐下,雷安德窘迫地念着书,声音紧张,有些发抖,他感到喉咙里有一团棉花吸食着自己的唾液,但他继续读着。
“坐到我身边来。”坎贝尔夫人命令道。于是他在秋千下的草丛间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本,没有注意到她听得似乎越来越入迷。
她让他读的书来自流浪者集会,来自二十年前或者更早,比他的年龄更大。他不太喜欢这本书的叙事,它就像一个圈,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原点,什么也没改变,什么也没发生,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浪费时间选择这条路。
他读得有些烦躁,好在此时天光渐暗,坎贝尔夫人的轻纱在最后的光亮中闪烁。这时,他抬头看了一眼她的表情,惊惧让他的心疯狂跳动。
“夫……夫人?”他不得不战战兢兢开口。即使再迟钝,他也明白,她的眼神透露着不该属于他的晦暗。他决定无视她的目光,从地上站起来,“夫人,也许我们该回去了。”
她伸出手,示意雷安德拉自己起来,雷安德低下身子,见宅子里逐渐亮起灯火照耀在她的纱帘上,璀璨如星光,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即离开,再也不和他们产生交集。
森都尼亚大会是个泉眼,机会就像泉水一样从中喷涌而出,往日困难的抉择因此变得容易。他跟随加利去了梵高平原,在那里,所罗门为他引荐筑城者罗斯侯爵,他将跟随他一起度过接下来的几年。他在森都尼亚大会已经学习得够多了,与世俗权力相交融的规则使他感到厌烦。艾尔的森林里不会有笔直的树木,但树木依旧愿意供人乘凉,梵高平原也是如此,他们同样有难以相处的精灵,不宏大却足够有趣的童话。他跟着侯爵巡视管辖区域,帮他拟定通告,接收来自王都的信息。
现在,他终于敢在夜晚和罗斯侯爵一家看星星,拿着烟斗在月色下漫步。风漫过草原时,从远处的森林里传来悠扬的琴声,他突然感到一阵轻微的痛苦,类似肚子空空时胃的绞痛,逐渐地,疼痛侵袭上他的半个身体,他望着初升的红日,又想到很久很久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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