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十六章

一个年过三十的男人站在门口。

他留有一刀切的齐肩深蓝色短发,穿着量身定制的西服——因珀瑞恩的Papa看起来一板一眼,平平无奇,领口下的皮肤上却有一片覆盖了大半皮肤的黑色骷髅纹身。它像一团不详的寄生物随他喉结蠕动,叫人觉得怪异。

“你是Papa吗?”

他的出现并没有让莱蒂斯乖顺下来。少女利落地给格/洛/克换上缴来的弹夹,放平枪口指向他。好不容易松口气的安保们一下子又慌乱地端起枪,他们都从她眼神里看出,如果Papa不顺这疯丫头的意,她是真的会开枪。

但Papa抬起一只手,他说:“各位,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要怎么稍安……算了,还是听主管的吧……赌场安保想,而这念头让他眼前恍惚了一瞬。像是一块烧红的钢铁沉入水中,他的情感迅速冷却了。高温蒸发成烟雾,他的恐惧,他的紧张全都变得模糊。

然后Papa向前走来,他说:“各位,我们不必彼此攻击。”

是这样吗,我们不必彼此攻击?赌场安保感觉有点头晕,在缓慢的思维中,他没注意到自己的敌意开始飘摇着消散。与此同时,那黑发少女皱紧了眉。她的枪口没有移动,但尖锐的眼神似乎也开始迟疑,像是被蛛网缠住的匕首,不再那么叫人害怕了。

于是Papa穿过安保们让出的路,他说:“各位,我们不是敌人。”

我们不是吗?Papa的声音沉着而温和,让人信服。赌场保安看向少女,对方那让人胆寒的绿色眼睛同样浮现出了茫然,如同结霜的翡翠。我们不是敌人吗?我们也许确实不是。这么想着,人们纷纷垂下了握枪的手。而站在牌桌上的少女反应更慢一些,她尚且挣扎在流沙一样的困惑中,对Papa,抑或是对自己,但她仍然举着那把枪。

“小姐,您想见我,现在我来了。”Papa一点儿也不害怕,他在包围圈的中央停下脚步,对着那少女和那枪口说,“所以,一切问题都已经解决了。各位,没事了,都放下武器吧。”

好吧,没事了,我们就放下武器吧。Papa话音未落,人们便松开五指,落针可闻的大堂里,枪支落地的巨响如惊雷乍响,而Papa抬手握住少女的枪,轻轻一抽,就将它从她手里取了出来。

Papa将枪妥帖地放在桌上,眼神扫过激光干扰器旁那个穿风衣的男人,他也和其他人一样,早已安静下来。Papa于是回以礼貌的点头,说道:“先生,小姐,我想你们找我的事情,应该不便于在这里宣之于口。我有更加私人的办公室,请你们随我前去,我的员工们也好开始处理和修复大堂的损失了。”

“……好。”

一阵沉默后,莱蒂斯如此回答。她似乎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可Papa言之有理,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不好……

罗亚利看见Papa笑了,他绅士地向莱蒂斯伸手,牵她从牌桌下到自己身边,带她走向了大堂北边的门。

他没想到Papa会这么快就亲自现身,这下糟了……

“……”

尼尔森则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像个开了自动跟随的NPC。罗亚利缩在牌桌背后,第一次发现大叔那精明得让人不适的金色眼睛能如结冰般死寂。

该死的……这家伙也……

“你也来吧。”在走出门前,Papa突然这么说道。他没有回头,但罗亚利知道他在说谁。

果然……就连他们也抵抗不了Papa的影响……吗?

罗亚利咬咬唇,从牌桌背后跑出来追上三人。两旁的安保们只是盯着自己前方,他们觉得Papa的做法没什么问题,他们相信Papa的一切安排。

“啪嗒,啪嗒,啪嗒……”

而一只漂亮高挑的蛇鹫跟在罗亚利身后,一摇一摆地迈着步子。那能踩碎蛇骨的利爪重重踩踏在大理石地面,发出阵阵声响。

罗亚利为此感到紧张。但更让他不安的是,不到一分钟内,整个大堂里,似乎也只有他还能正确地保有对Papa的警惕和敌意了。

蛇鹫,非洲的大型鸟类,头钩喙似鹰,长腿似鹤,头顶羽冠。它的前半身覆盖洁白羽毛,后半身坠着漆黑的尾羽,而眼周橙红色的皮肤华丽如威尼斯人的面具。因其脖子顶部有长长的羽毛让人想起古代抄写员在工作休息时放于耳后的鹅毛笔,法国的博物学家为其取名秘书鸟。

“您总是这么让它大摇大摆地在外面走,连普通人也看得见它。”罗亚利跟在一行人末尾,一边跟Papa搭话,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是否有人在这段走廊中埋伏,“赌场不喜欢共感者。我一直想问您,为什么要让这里所有人都知道您是一个向导呢?”

“嗯,赌场的确不喜欢共感者,但于我而言,那并不重要。”

Papa托着莱蒂斯的手走在最前,像是带大小姐奔赴一场舞会的管家,开口说话的却是罗亚利身边的秘书鸟。猛禽的脑袋转向他,身体却直直地前行。罗亚利想起赌场免费上演的木偶与腹语表演,Papa的背影让他觉得秘书鸟、莱蒂斯、尼尔森,还有他自己,都只是被丝线所牵的提线木偶。

“就像刚刚的这群人里,有人怀疑我,有人敌视我,还有人畏惧我,但最后留在他们大脑里的情感,都只有信任一种。同样,如果有客人起了矛盾,或者有赌徒闹事意图伤人,我也可以让他们快速冷静下来,忘记所有攻击性的情感——这就是为什么我能得到这份工作。”

秘书鸟漆黑的眼珠空洞得吓人,反倒让Papa带上笑意的语调听起来毛骨悚然:“这一点,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吧,我亲爱的罗亚利。”

“啊……那还真让人怀念,Papa已经很久没有和我这么玩过了吧?”

罗亚利调笑道,藏好情绪,只露出一种介于纯真和诱惑之间的微笑。他倒是宁愿这男人喊自己“基路伯”,那样的话他就依然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高价玩具,而非赌场主管的眼中之钉。但他知道,现在再想要男人忘记自己的名字已经不可能了。

“难道Papa对我失去兴趣了吗?”男孩拨弄着自己的耳钉,仰视男人的紫色眼眸瑰丽如梦,“您为什么不像过去那样,干脆把我的情感也用’信任‘覆盖掉呢?”

“覆盖”是男孩的一种揣测,用以描述Papa的所作所为。

罗亚利对共感者的能力一知半解,只知道向导能感知和影响目标的情感。但他无数次回忆起他和Papa的第一次见面,自己灵魂就像被一张湿热的白布紧贴着覆盖,外界的一切被残忍地隔离,他孤身一人从内里开始燃烧。

他记得Papa的手掌打开他颤抖的腿根,记得那在自己腰间留下的青紫掐痕像是某种怪诞而艳丽的纹身。他感到无助,感到厌恶,感到害怕,整颗心脏中盈满了尖叫和哭泣,但它们都被压缩得很小很小,小到他在数年内一次次撕开自己,挖开血肉,才最终发现,自己当初原来是如此痛苦。

这就是Papa能做到的事情,也是最恐怖的事情——当一切发生时,罗亚利以为自己是开心的。红发的男孩用苍白的臂膀抱紧男人,像小猫一样蹭在对方颈窝,那纹在Papa脖颈上的骷髅高高在上,对他冷眼相望。他那时第一次来因珀瑞恩这么漂亮的地方,心中难免有那么一点点的雀跃和好奇。而见到Papa的那一刻,这雀跃与好奇便膨胀成了混沌的漩涡,旋转着,扭曲着,覆盖过其他的一切感情,使他在男人将他压到时,依然顺从地微笑。

“呵呵……”在最前方,Papa本人轻笑起来,笑声却带着愠怒,“我那时还不了解你,我狡猾的小狐狸。现在我才发现,你真实的惶恐比你听话的样子更让人喜欢。”

“你回来干什么呢,罗亚利?还带着两个危险的家伙。”秘书鸟再度开口,它凑得及近,脖子转过了九十度,像是根折断的手杖,喙几乎要扎进男孩的眼球,“因珀瑞恩好几年没出过这样的乱子了。荷官被打,大堂停运,数十位客人不得不转移区域,而这位漂亮的小姐,她打碎的玻璃可是有百年历史的古董!你一向聪明,我不觉得你是那种得寸进尺的傻孩子。我们都不喜欢鱼死网破的结局,所以你一定能给出一个合理的理由,对吗?”

“……”罗亚利舔了一下嘴唇,湿润的舌尖晕散了没掉干净的口红。他想:果然Papa不知道我为何而来,所以大叔说派来警司的“那个人”在隐瞒艾兰的事情,这是真的。

那么——

“艾兰那小子出了点事,引来这两个警局的家伙。”像是扔开了一副碍事的面具,男孩说话的方式忽然变了,用词不再装乖,声音也慵懒而薄情,“他们查到了艾兰的童妓身份,再查下去就要到这边了,所以我扯了一堆有的没的先把他们骗过来了——反正您都能控制得住他们。两个擅闯赌场的暴徒处理起来可比一队拿着合法调查令的警员要简单吧?”

“你的意思是,你是为了赌场这么做的?”Papa回过头来,假面般的礼貌和眼里的狠戾交织在他的侧面,“噢,罗亚利,我知道你可不是什么忠于天堂的天使,你没必要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糊弄我。”

“我看您也是在装糊涂,不是吗?我从没说过我是为了赌场。‘基路伯’的事情暴露了,对我们都没有好处。您的产业要是大受打击,我也会被调查。”男孩坦然地说,“至少在这件事上,您清楚我们是绝对的共同体。”

“是吗?”Papa说,却并没有期待罗亚利回答。他悄无声息地伸出精神触须探查,反馈回来的感知告诉他:‘罗亚利不希望事情暴露’的感情,千真万确。

“呵呵……果然,你是一个坏孩子啊,罗亚利。”

Papa说道,倒是放心下来。他的确了解罗亚利,所以才知道这样的坏孩子,在有所图谋时反而是最可信的。

与此同时,另外两人身上开始萌芽出抵抗和敌对。

但Papa说:“别紧张,两位。虽然你们对赌场有所威胁,但我并没有把你们视为敌人。您瞧,我刚刚亲自阻止了安保对你们的攻击,所以放心地随我来好吗?”

是这样吗?但他的确没有让安保们开枪……?一丝的迟疑后,‘放心’这个词语像一个齿轮悄无声息地被塞入,改变了思维的方向。

“……好。”

于是Papa知道,他再次得手了。秘书鸟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梭巡,他的精神触须告诉他,这两个人所有负面的情绪都再次枯萎,被无限放大的‘信任’掩盖了。

红琉璃穹顶大堂的北方,有一扇漂亮的门。

它通常上着锁,没人注意它,也没人知道它通向哪里。

Papa带着三人穿过走廊,尽头竟然真的如他所说,是一间私人的套间。房间里贴着复古的印花墙纸,铺着柔软的地毯。房间中央是沙发和茶几,一张办公桌摆在更里侧,正对墙上用风景画和铁艺窗框伪造的阳台。

“我以为您会带他们去个更阴森的地方。”作为唯一还有能力质疑的访客,罗亚利有些意外,“赌场里有传闻,High Limit区把一整个欧洲宫殿都搬进了大厦里,当然也包括审问出千,诈骗和盗窃犯的地牢。”

“既然我说了要带两位来我的私人办公区域,当然说到做到。”

Papa对那两个危险分子彬彬有礼地解释,没理会罗亚利。这普通的小孩什么都不知道。环境能够对向导发挥能力起到增幅作用,进一步瓦解目标的抵抗,这套间就是为了发挥Papa的能力而专门布置的。

它按照巴黎丽兹酒店最豪华的房间装饰,连地毯都散发着让人放松的芳香,只是看着就让人觉得舒适——但有一点,罗亚利说得对。

这里确实是‘地牢’。

赌场不是审问和处决的地方,这里才是。那些安保们搞不定的家伙,都会被Papa带到这里来处置。谁能想到,‘天堂’最强大的防线不是哨兵,而是一个向导?

作为向导,Papa的审问从不靠暴力运作。浑浑噩噩的目标们在秘书鸟的注视下,不知不觉间就会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全盘托出。至于之后喊来附近在第一梯队任职的哨兵,把目标用私刑处理掉,那就不是Papa应该亲手去做的事情了。

“让二位一直站着实在不是待客之道,但请稍等一下。”

Papa走到办公桌边,没拉开椅子,倒是翘着腿坐在了桌面上,居高临下的样子像是个统治者。

他问那少女:“小姐,您的名字是?”

“……莱蒂斯。”

“啊,莱蒂斯,Lettice,Letitia的变体,意思是‘joy’……小姐,您的家人用名字祝愿您快乐。”Papa看着少女因自己的声音而放空的眼睛,‘家人’的话题触发了她温馨的情感,而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它。他只是说‘莱蒂斯小姐,靠过来一些好吗’,少女便像是个面对长辈的乖孩子一样来到了他跟前。

男人低下头,温和地说:“您是个好孩子,我知道的。我想和您好好聊聊,但您很强,强得有些危险了……为了我们彼此都好,您先看着我,好吗?”

另一侧,他反手拉开办公桌下的抽屉,取出一支针剂来。

“先生,接着。”

Papa将针剂抛给那个被他控得死死的风衣男,他甚至没兴趣问他名字。

“我们会给您注射一支感官抑制剂,当然,这件事会由您的同伴来完成,您可以完全放心。”

他安抚地对莱蒂斯说。还没赶到红琉璃大堂的时候,他已经探知过了这少女的情感,她信任和关心这个男人,他可以确定,而恰好,他也不敢轻易自己动手。

他压制了所有安保的情绪,让他们放下枪,以求得她的一丝‘信任’之情,他放弃控制罗亚利的情感,尽管他口头上声称自己只是喜欢看罗亚利惴惴不安,而他也再三确认过,自己的确是控制住了这个女孩的情绪——

但他莫名地的不安。

这女孩的战斗力很强,但Papa知道,她的古怪之处不仅于此。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一种陌生的波动从Papa意识深处一闪而过。它几不可见,如同一个鬼魂,一个午夜梦回的幻觉。人在回头时才发现背后空无一物,徒留的一点寒意也很快消逝在晨曦。

但Papa是一个强大的,谨慎的向导,他不会无视自己的异常。所以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让那家伙来吧,一切都要等抑制了这女孩的共感力之后再说。Papa想着,他一手轻轻撩开少女的长发露出她腺体,对风衣男勾勾手:“过来,把那针药剂注射进她腺体里。”

罗亚利不知为何散发出了紧张的感情,男人却乖乖上前了。他沉默了一路,终于在举起感官抑制剂之后张开了嘴。Papa想,他应该是想应一声好。

然后男人说:“差不多得了,把你的手从我哨兵身上拿开。”

Papa猛地抬头,这才注意到,平光镜背后,男人的眼睛灿若黄金,里面浮动的分明是嘲讽和轻蔑,哪有半点对自己的‘信任’。

“罗亚利之前一直说你能控制人的思维和行为,让我们小心,我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呢。合着只是通过抑制他人的负面情感,放大他人的正面情感来让别人失去和你敌对的动机,再加以操纵。”

“连罗亚利真假参半的‘理由’都能把你骗过去,你也不怎么样啊。哎,也就是莱蒂斯还不熟练,不能像我一样能毫无破绽地假装被控,只能真的冒险接受你的操纵来让你放松警惕了。”

男人弯起嘴角,把小姑娘拉进了自己怀里,游龙般的一串金色盘绕着两人,他们像身处一条燃烧的星河。他单手捂住少女暂时失神的双眼,眼中的金光愈演愈烈,精神共鸣的力量在他们相连的身体里回响,如同教堂顶上传出的钟声:

“莱蒂斯,醒醒。我们现在和这家伙在没有监控的区域独处,该你出手了。”

他直视着Papa,微笑着移开右手。魔术般地,他就这么从一个高级向导的控制里唤醒了一对墨绿与金黄混杂,熠熠生辉的,狼的瞳孔。

秘书鸟,即蛇鹫,简介参考自百度百科。

其实Papa没那么好骗,主要还是尼尔森演得好,连存在感都快演没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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