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北京的时候已经是九月末,几乎是在找到落脚点后,我就被迫投身于各种各样的文件投递之中。我不清楚要怎样才能获得正当的会场入场权利,兼又举目无亲,因此只能选择最愚笨的方式——往所有我能想到的,我所知道的机构和官署投递信件及简历,试图打动他们,以此得以入场观看国家成立的历史性的一幕。
信件皆来源于手写,中英文双份,简历也是我自己动手绘制并书写的。我从未曾如此想念二十一世纪的电脑,打印机和复印机,也从未料到高中毕业后的自己还会有一天被迫写上这么多字,可我写的热血沸腾,充满希望且无怨无悔。
但最终,所有的信件都石沉大海,我所暂居之处的老板天天看着我夹着一堆文件来来往往,似乎对我的身份产生了些许怀疑,于是在九月二十七日的晚上,当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屋里时,看见的就是身姿笔挺,目光冷酷的军人。
所幸我背包里的信件和简历还剩一半有余,那位应该是一名团长的军官在挨个检查过文件,又当着我的面带着手下的士兵将我暂居的小屋翻了个底朝天,连砖缝都没放过却未能搜出一份可疑文件。没有找到半枚子-弹后,终于相信了我真的是个脑袋抽风到几乎花净存款,只为了来中国看一场开国典礼的美国平民。
“为什么非要看典礼?”他将我的护照和一应文件递还回来,冷硬的眉眼略微柔和下来,孕上些许疑问。
“因为……”我换上中文,直视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的回答:“我深深地,深深地爱着这个国家,爱着这片土地。”
军官无声的和我对视,在我吐出字正腔圆的中文后有一瞬的讶异和动容。在长久的沉吟后,他稍微偏了下脑袋,身后立刻就有一位士兵走上来,替我提起了他们为我重新整理好的行李。
“仅凭这些文件我们无法确定你的真实身份和意图,所以很抱歉,您不能前往天安-门前的主会场,”军官说,“但你可以去稍远一点的地方进行眺望,我会派出一个班的人去保护你的安全。”
读作保护,写作监视。
我忽然愤怒起来,一股不可名状的怒火和悲哀几乎在瞬间涌上我的胸膛。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扒开这身皮囊给他看,给他看我乌黑的头发,黄色的皮肤。我想剖出我的骨血,让他清清楚楚的看见铭刻其上的万里长城的脉络,我想剜出我的心脏,给他看在那里深深扎根的赤红的信仰。我想趴在他耳边大声怒吼,告诉他我是你的同胞,我是来自七十年后这片土地上的中国少年。
我想告诉他……想告诉他……
“……没有问题,长官。”我的语言不知何时又切换回了英语,声音低的像是一朵沉翳的乌云压在漫漫无边的天穹边缘,卡在了喉咙下方。
最后我搬进了北平市第一招待所,门口还配有四位士兵两两轮班制把守,坏处是哪怕是出门喝碗豆汁儿都有人盯着,好处是在这两天来一次都没迷路,哪怕我进故宫里逛了一圈儿,两位当值的士兵都会跟着买票进去,在监视的同时顺便帮忙指路。
我的莱卡相机似乎总能引起他们的无限警惕,大约是先前日本所谓考察团来访,实际上却是勘测地形的原因所致。于是每到晚上进入房间前我都会大大方方的把相机递给他们,“请问你们这里有暗房吗?先生们?我想把照片冲洗出来。”
这四位士兵无一不是聪明机灵之辈,几乎转瞬就能明白我的暗示。都在我递出相机时立刻表示“我去找相关人士帮你洗”,然后小心翼翼的接过相机带走,第二天早上再由换了班的人把相机和洗出来的照片一起带回来。
对于相片是在哪儿洗的,是谁洗的,我则从来不加多问。可能是我这样配合至极的态度令两位士兵略微放下心来,终于,在十月一日的早上,在我起了个大早还在对着行李箱研究在三件衬衫里穿哪件时,走廊里传来了一阵低低的交谈声。
我缓缓停住动作,还不等发问,就听见房门被轻轻地,极富节奏的敲响。
“霍尔先生,”那位叫卫朝东的青年声音透过门板传了过来,“您醒了吗?已经五点了。”
“醒了!”我随便拎起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去给他们开门,“抱歉,我在换衣服……这么隆重的场合真不知道穿什么好。”
门打开之后我惊讶的发现前两天见到的那位军官也在,他的身边还带着个脸上沾了些不情愿,却努力没有表现出来的年轻人。在见到我之后,军官稍微愣了一下——这样的愣怔只是一瞬间,哪怕浅淡的笑意出现在了他的眼中,但男人仍是保持了严肃的表情。
“这位是李循,北京大学历史系的学生,之前当过兵。”他伸出手向我介绍了一下身边的青年,青年穿着一件做工有些粗糙的白色衬衫,外搭窄袖黑天鹅绒西服,这间西服看起来已有些旧了,和青年手上的白手套一样边缘起皱,略有抽丝,是经典的比亚莱兹式装扮。
我主动朝他伸出手,用中文说:“您好,李同志。”
军官怔了怔,李循也呆了那么半秒。他下意识的看向身边的军官,却发现军官终于笑了起来。
男人笑着叹了口气,转头对青年说:“怎么样?这下不那么遗憾了?”
李循抿了下唇角,小声回复:“是……”
“窝窝囊囊嘀嘀咕咕像什么样子!大声回答!”
“是!”
“李循同志是这次陪你参加典礼的翻译和解说员,”在青年正声做出回答后,军官又转向我,他的目光轻轻扫过已经憋笑憋了半天的四位士兵,最终停在我的肩膀上,“霍尔先生……”
“是?”我下意识的学着李循的样子回答他,声音微微上扬,是个疑问语气。
男人略微倾身过来,作为军人,他就连上前半步,侧头说悄悄话这样的事都做的一板一眼,背脊直挺。我下意识的绷紧身躯,却是由于两辈子加起来接触过身份最高的人就是诺顿所致——在诺顿面前我从来不曾畏惧,那位典狱长已经被铜臭浸润透了,从头到脚就连头发丝儿都透着股金属腐朽的味道。而在这位军官面前,我紧张的像就是个军训后要给教官献花的初中生。
男人侧头伏在我耳边,声音温润醇厚:“你的衬衫穿反了。”
“?”我本能的低下头,却见本该是胸口口袋的位置并无什么口袋,只有一片反缝的针脚细密的针线,线头从衣服侧边翘起来,连带着整条衣服缝制的短边儿都在空气中被展示的淋漓尽致。
那四名士兵终于像是得到了允许一样笑出声来,就连原本一脸不快的李循也不禁忍着笑别过脑袋,头顶的黑发随着肩膀颤动一翘一翘的,像是鸟儿脑袋顶儿的冠羽。
“去换一下衣服吧,”他笑着对我说,“霍尔先生。”
今天中午刷新界面看见营养液还以为看错了,突然又被淹没.jpg。
非常感谢!!!!
关于上章的一处重要错误:北平是1949年9月27日将新中国的首都定在北平后,才改名为北京的。
已修改!
重要配角李循上线√。
本章纯属胡编滥造,因为没有先例可以考据……一个都没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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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霍尔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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