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亭台，飞檐翘角。
月下一人孤影。
脚步声轻轻响起，绿柳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连城璧跟前行礼。
“都交代清楚布置妥当了？”连城璧没有回头，声音平淡无波。
“放心吧少主，全都准备好了。”
连城璧冷笑道：“陪他时间最久的徒弟若是一天一夜没回去复命，他再冷血，我都不信他不着急。”
——毕竟，小公子作为属下来说，还是很好用的。
他微微侧首，半边的轮廓映着寒霜。
“说不定，这两天他就按捺不住来找人了。”
绿柳深感有理，点头认同。
“小心地守着吧。”
“是。”绿柳垂眸应了声，转身欲走，却被连城璧叫住。
“绿柳。”
他只是凉凉唤了一句，声音不高，却让绿柳脚步顿住，不知怎地后背发凉。
“少主？”他回头疑惑。
“连家堡不需要吃里扒外的人，你应该知道吧。”
连城璧缓缓转过身，字字清晰，透着彻骨的凛冽，让绿柳忐忑不安。
“我说过，你虽然师出百草山庄，但如今是我连家堡的人，不要私下再与百草山庄有什么非必要的联系。”
绿柳面色一僵，暗道不好，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没想到连城璧竟是知道了自己偷偷向百草山庄传信的事。
天可怜见，他并不是想要做出什么背叛连家堡的事，只是那时和石丫头并不熟悉，单纯想问一问她的底细。
“少主，”绿柳慌忙躬身，“绿柳不敢！老堡主对绿柳恩重如山，绿柳铭记于心，定会认真遵守老堡主的遗愿，一力辅佐少主，绝无二心！”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恳切。
“那次……那次只是好奇，发现阿石姑娘开的药方，其中几味药材的配伍用法，与百草山庄的传承颇为相似，所以才……才私下询问……”
他边说边偷偷观察连城璧的脸色，手心已经沁出冷汗。
“好了，多的不必解释，我明白。”连城璧打断了他的解释，沉声道，“你去吧。”
“是，少主。”绿柳如蒙大赦，连忙应声，转身快步离开。
直到走出很远，感受到背后那迫人的视线消失，他才暗暗捏了把汗，长舒一口气的同时内心感叹不已。
——少主年纪虽轻，但这洞察秋毫的本事和不怒自威的气势，真是愈发有老堡主当年的风范了……
“萧十一郎……保护？”
望着绿柳背影消失在夜幕中，连城璧收回目光，喃喃自语，眸底的不屑之意愈深。
“我连城璧会需要你的保护？……等我抓了逍遥侯，你才知道我的本事。”
他负手走下台阶，经过后院。
夜风拂过，带来阵阵馥郁花香。
那满园的红月季开得正盛，在皎洁月光下如同泼洒开的浓稠血色，层层叠叠的花瓣在夜风中轻轻颤动。
妖娆而热烈。
他不禁驻足逗留，冷峻的眉眼在花影摇曳间，恍惚也柔和了刹那。
——
“哇～这片红月季真好看啊～你们家的后院每年都这么漂亮吗？”
记忆中，那个穿着鹅黄衣衫的少女，指着这片花儿，回头望着他，笑容比天边的太阳还要明媚。
“其实……家里每年种的花都不一样的。”
那是他第一次与她见面。
“这样啊……不过花就是花，每种花都好看～”
她却是自来熟得很，仿佛老早就同他认识了一般。
“你能不能把这盆送我呀？反正你都有那么多盆了～”
——
连城璧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轻拂过眼前的月季。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折下了好几支。
他愣愣地望着自己手里一大束红花。
与怀里这堆燃烧的火焰面面相觑老半天，他也不知道要把它们送去给谁。
只听一声几不可闻的长叹，随风消散在秋夜之中。
——
踩着清冷的月色，阿石熟门熟路地翻上了连家堡后院那高高的围墙。
——自从跟着萧十一郎混久了，她也学了他那套不走寻常路的做派，但凡是能翻墙的地方绝不走正门，久而久之，竟也成了习惯，如今即便有机会堂堂正正从大门进去，她反倒觉得不如这般飞檐走壁来得痛快。
她轻盈地落在草地上，拍了拍手上的灰。
夜里的连家堡比白日里安静许多，只偶尔听得见巡夜家丁的脚步声。
她并不急着回去，一边漫无目的地在堡内溜达，一边从怀里掏出那个已经变得温热的牛皮纸包。
里面还剩下两块桂花糕，她拈起一块，小口小口地吃着，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淡淡的桂花香，让她满足地眯了眯眼。
吃完最后一口，她心满意足地咂咂嘴，这才伸了个懒腰，优哉游哉地朝着自己暂住的无名小院逛去。
她在离院墙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先警惕地趴在了围墙上，屏息凝神，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
夜很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不知名虫儿的低鸣。
她集中精神听了许久，确定里边没有任何「不速之客」，这才暗暗松了口气，身形一纵，跃入院内。
可这回，等着她的不是人，而是别的什么。
月色透过窗棂爬进了屋内。
不用点灯，那团火一般炽热的红色就照亮了阿石的眼眶。
馥郁的香气丝丝缕缕地弥漫在空气。
那是一大束开得正盛的红月季，被某个有心人插在了素雅的花瓶中。
——那青瓷花瓶正是白天阿石从连家密室里顺走的。
原本就想着采一些花儿来点缀屋子，没成想被人捷足先登了。
阿石捧着那冰凉细腻的花瓶，对着窗户发呆。
几支被连城璧布置在窗棂的彩色纸风车正随着夜风悠悠转动。
“佳人配红花，着实浪漫呐～”
窗外忽而响起了戏谑的男声。
“……这花不是你送的吗？”阿石回过神。
萧十一郎那张带着痞笑的脸从窗沿下冒了出来，他双手一撑，大大咧咧地一跃而起，坐在了窗台上。
“我说啊，你这是明知故问。”
他咧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眼神里满是促狭。
阿石低头盯着怀中簇拥在一起的红月季，指尖轻轻拂过它们柔软卷曲的花瓣，嗫嚅道：“除了你……还有谁会送我花啊……”
“是吗？”萧十一郎俯身凑到阿石面前，注视她的脸庞，“那你就当是我送的咯～”
阿石撇撇嘴，有些气闷地整理怀里簇拥的花瓣。
“哎，不开心啦？”萧十一郎戳了戳阿石的肩膀。
她扭了扭身子，口是心非道：“没有啊……”
“「没有啊～」”
萧十一郎学着阿石丧丧的腔调说话，那贱兮兮的模样成功获得了她的一枚白眼。
“好啦，跟你开玩笑的。”他点了点娇嫩欲滴的花骨朵，“这花的确是连城璧送的。”
阿石的眼眸闪了闪。
紧盯着她神色变化的萧十一郎话锋一转：“不过呢，除了送你之外，他还送花给了璧君、城瑾、徐姥姥，甚至是二锅头和白杨绿柳都有。”
他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着。
闻言，阿石挑眉道：“唯独你没有吗？”
萧十一郎夸张地耸了耸肩，故意拉下脸，做出一个十分委屈的表情：“是啊——”
阿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别的不说，单从记仇这一点来看，连城璧真的有点……幼稚得可爱。
她又仔细瞧了瞧怀里的花。
倏尔一笑。
——算了，接受你的道歉了。
一旁的萧十一郎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眼底闪过耐人寻味的光。
——
沈璧君的卧房内，烛火明亮，映照着一室温馨。
那束由连城璧差使东来送到这里的红月季，被沈璧君尽数插进花瓶之中，悉心打理了起来。
她小心地将花枝一支支插入素净的白瓷花瓶中，调整着它们的位置，让每一朵花都能舒展身姿。
“红月季……”沈璧君轻柔地摩挲着赤艳艳的花瓣，凝神回忆与东来的对话。
——
“东来，姑爷为什么会忽然送花儿来啊？”徐姥姥意有所指地望向正在窗边看书的沈璧君，脸上尽是暧昧的笑，还不住地朝沈璧君使眼色。
沈璧君不用猜就知道徐姥姥在想什么，她略微尴尬地扭过了头，没做其他言语。
“哦，少主说近日堡中红月季开得正好，所谓「秋日红华，喜庆安康」。”东来笑眯眯道，“那么好看的花，应在凋零前给更多人欣赏，也算讨个「红火团圆」的好彩头，所以差小的给连家堡上上下下都送了这花。”
他想了想，还补充道：“杨家马场也送了些。”
“啊……这样啊……”徐姥姥脸上的笑容顿时垮了下来，声音里透着失望，嘀嘀咕咕道，“这怎么……每个人都送啊……”
她瞥了瞥沈璧君的脸色，见她神情淡淡，不由叹了口气，满腹牢骚。
送走了东来，徐姥姥一屁股坐到了圆凳上，瞪着那束花朵，气不打一处来。
“姥姥，怎么了？”沈璧君放下书，缓步走到桌边，拈起一支红月季，放在鼻尖嗅了嗅。
一股清甜馥郁的香气萦绕鼻间。
“你说这姑爷是怎么回事？”徐姥姥挥舞着手里的帕子，恨铁不成钢道，“送个花，还是全家上上下下一起送，怎么……怎么……”
沈璧君饶有趣味地望着她，等待下文。
“怎么就是不开窍呢？！”徐姥姥一拍大腿，终于把心里话喊了出来。
沈璧君垂眸浅笑，纤长的手指轻轻转动着花枝：“什么「开窍」不「开窍」啊……城璧知道送花，已经想得很周到了。秋日赏花，本是雅事，与众人同乐，也没什么不好。”
“你啊……”徐姥姥无奈地看向沈璧君，“你也不开窍！”
她急急地起身，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你看你们小夫妻两个，自从从沈园回来，就一直这样不温不火的……相敬如宾是好事，可这感情怎么才能更近一步呢？姥姥我看着都着急！”
“我觉得……这样就很好啊……”沈璧君小声道。
“好什么呀！”徐姥姥真是被沈璧君的不解风情给气到了，她忍不住把话说得坦白，“这样下去，你们什么时候才能传宗接代呀！”
“姥姥！”沈璧君蹙眉道，“您说什么呐……”
一想到要跟连城璧「传宗接代」，她简直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站起来了！
——
“呼……”
沈璧君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接着又抿嘴浅笑。
知道这花所有人都有，她心头不免轻松几分，看着眼前的花都美了许多。
她高兴地发现，若是撇开那层尴尬的夫妻关系，仅仅以朋友的身份与连城璧相处，其实还是很愉快的。
不过嘛……
她想起萧十一郎悄悄跟她说，阿石喜欢红月季。
恍然大悟的瞬间，沈璧低头抬手捂住脸，指缝间泄露出忍俊不禁的轻笑声。
“原来搞半天……这花是为了送给一人的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