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家密室。

连城璧兀自立于书柜前。

昏暗的光线下，勾勒出他孤高而挺拔的身形。

那精致的雕花匣子正被置于书架格层上，大敞着的匣盖，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支雪白的风车。

这支风车安静地躺在匣中，纤薄的叶片舒展着。

它的纸质触手温润，细腻洁白，透着不凡的质感。

谁也说不清这只脆弱的风车如何在过了那么多年之后依旧崭新如初。

它干净得纯粹，不染一丝尘埃。

显然，它的主人一直极为爱惜地珍藏着它。

——

“如你所料，阿石打开了那个匣子。”

沈璧君对着连城璧平静地说道。

“璧君……”连城璧微微有些诧异。

沈璧君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城璧，我或许没那么聪明，但我也还算有脑子。”

“你在用那个雕花匣子试探阿石，对吗？”她顿了顿，观察着他的神色，笃定道，“你也在用割鹿刀试探我到底能不能拔出割鹿刀，是不是？”

连城璧望着沈璧君清澈的眼眸，心头不自觉涌起一股淡淡的歉疚。

“不，璧君。”他沉声道，“你很聪明，聪明得出乎我的意料。”

对于连城璧的夸赞，沈璧君只是轻轻笑了笑。

“我都能感觉到的事情，阿石肯定也猜到了。”她皱起眉头，神情担忧道，“你真的不怕阿石不高兴吗？”

连城璧垂下眼帘，那不动声色的神情让沈璧君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她想，若她真的将连城璧当作自己心上人的话，一定会生气，气他反复的试探与遮遮掩掩。

而此刻，她自觉与他是朋友，反倒没那么委屈和不悦了。

“璧君……对不起……”

半晌，连城璧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

他抬起头，目光晦暗不明。

总算，连城璧还知道道歉。

沈璧君心想。

——可是话说开了才能道歉，没有机会说开的话，要如何道歉呢？

沈璧君还是搞不懂，连城璧到底要如何对待他与阿石的感情。

“没关系，城璧。”沈璧君切实感受到了他的歉意，胸口最后一丝郁闷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不过城璧……阿石知道那个匣子里装的是什么吗？”

她突然好奇地问道。

“什么意思？”连城璧蹙眉。

“我看阿石打开匣子的时候，表情很诧异，很疑惑，不像是装出来的。”沈璧君认真回想着当时的情景，描述道，“她好像并不知道匣子里装的是什么。”

——

书柜前，发呆的连城璧回过神来。

孤寂而与世隔绝的密室里仍旧只有他一人。

连城璧的视线再次望向匣中那支风车。

他伸出手，极其小心地将它拿了出来，举在身前，对着密室顶上的琉璃折射出的奇异光线。

而后，孩子气地鼓起了腮帮子，轻轻吹了一口气。

风车的叶片立刻幽幽地转动起来。

在那特殊的光线下，莹白的风车页仿佛被镀上了一层的漂亮的光晕。

旋转时带起了渺小的动静，像是一声天真而冗长的叹息。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打圈儿的风车，眼神渐渐变得悠远而迷茫，喃喃自语。

“怀瑛……我真的弄不懂……”

“你究竟忘记了多少，又还记得多少呢？”

——

深夜里，阿石躺在床上熟睡着，眉头却不自觉紧蹙，额间渗出汗珠。

她睡得并不安稳，显然正陷入一场纷乱而遥远的梦境之中。

梦中，时光仿佛倒流。

那也是一个深夜，月色朦胧，年幼的她凭借着娇小灵活的身手，熟练地翻过连家堡后院的围墙。

她猫着腰，借着树木和假山的阴影躲闪过一队队巡逻护卫的视线，在黑暗中观察四周。

忽然，她的目光定住了。

连家夫人霍玉正端着一个食盒，脚步匆匆地经过不远处的回廊，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急切。

“连伯母……亲自端着饭菜？”陆怀瑛一猜就知道她是要给连城璧送饭。

她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小小的身影完美地融入了夜色里。

霍玉穿过曲折的回廊，步伐很快，时不时还警惕地回头张望。

陆怀瑛屏住呼吸，将自己藏得更深。

然而，霍玉并未走向连城璧居住的主院，而是蜿蜒地来到了后院一处极为隐蔽的山壁前。

确认无人后，她竟弯腰钻进了藤蔓后方一个不易察觉的洞口。

陆怀瑛的心跳加速，她努力按捺住自己的冲动性子，没有直接尾随，而是选择潜伏在巨大山石背后的阴影处，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洞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但声音却隐约可辨。

她听到似乎有手指轻轻敲击石壁的声音，不多不少，正好三下，紧接着，是一阵像是机关转动的“咔哒”声。

霍玉夫人进去后没一会儿，几乎是马上又出来了。

石门开启又关闭，脚步声渐近。

陆怀瑛紧紧贴着山石，连大气都不敢喘。

直到确认霍玉的脚步声彻底远去，她才敢探出头来。

望着那幽深的洞口，像一只怪兽张开的嘴。

——未知总是叫人恐惧。

陆怀瑛咽了口唾沫，给自己鼓了鼓劲，深吸一口气，弯腰钻了进去。

山洞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一股潮湿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陆怀瑛伸出小手，在冰冷的石壁上摸索着往前走，没几步，额头就“咚”的一声撞在了一堵坚硬的石壁上。

“啊嘶……”她疼得龇牙咧嘴，眼泪都快出来了。

在黑暗中胡乱探寻了半天，指尖忽然触到一个冰凉的物件。

那是一个固定在石壁上的青铜烛台，上面却没有蜡烛。

她踮起脚，小手在烛台上下左右耐心查找，终于在烛台背面，摸到了一个微微凸起的石块。

她努力回忆着方才在洞外偷听到的动静，学着样子，用指关节在那上面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然后，双手握住那块石头，用力一扭！

“哒……”一声轻响。

石门开了。

与世隔绝的角落被人找到了。

还没进去，她就听见了连城璧的哭泣声。

陆怀瑛屏住呼吸走进密室，只觉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这里比她想象的还要阴森诡异，冰冷得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四周是高耸的书架，堆满了书卷。

整个空间除了连城璧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外，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她循着哭声望去，看见高高的书柜下，正蜷缩着一个身影。

那身影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埋在其中，肩膀因为哭泣而不停地颤抖。

他穿着一身锦袍。

那料子上好的衣袍此刻却沾满了灰尘，皱巴巴的，显得十分凄惨。

他的脚边放着一个木质托盘，上面摆放着霍玉方才带来的饭菜。

陆怀瑛凑过去瞧了一眼。

——那些饭菜十分简单，不过是一碗白米饭，几碟看起来就没什么油水的配菜，还有一小碗飘着几点油星的萝卜汤。

陆怀瑛撇撇嘴。

——城璧都不喜欢吃这些……

他向来喜欢甜口的食物，这些寡淡甚至带苦味的菜式，以前他碰都不会碰。

她轻手轻脚地靠近那个蜷缩的身影，在他面前蹲下身来，小声地、带着试探地呼唤。

“城璧？连城璧？”

不料，听到她的声音，连城璧的身子猛地一僵，像是受惊的幼兽般，瞬间进入了万分警惕而抗拒的状态。

他头也不抬，只是用嘶哑的声音低吼道：“滚！你走！谁让你来的！”

那声音惊恐地回荡在密室高耸的上空。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敢到这里来？！”他继续吼着，声音里充满了愤怒与恐慌。

那一声声的驱赶像锤子一样敲在陆怀瑛的胸膛，听得她心口一阵阵地隐痛。

她没有被他吓退，反而伸出双手，试图去拉他的胳膊，想让他抬起头来。

“城璧，你别这样……”

她说着，手上使了些力气，蛮横地将连城璧埋着的脸给抬了起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哭得凄惨无比的脸。

十一岁的连城璧，平日里总是努力维持着老成持重的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泪痕。

那双漂亮的眸子此刻盛满了痛苦和委屈。

泪水还在不断地从眼眶里涌出来，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他脏污的衣襟上。

狼狈无助的模样，与平日里骄傲的连家少主判若两人。

被撞见如此不堪的一面，连城璧惊讶的同时更是慌张，随即而来的是深深的羞愤。

他一把将陆怀瑛推开，力道之大，让毫无防备的陆怀瑛惊呼一声，脑袋重重撞在了密室中央的紫檀木桌上。

她“哎呦”一声痛呼出来。

“你……”连城璧的声音卡住了，他看着陆怀瑛疼得弯下腰，再也说不出半个“滚”字。

内心的愧疚和担忧压倒了一切，他急忙上前，慌里慌张地道歉。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你没事吧？撞到哪里了？让我看看……”

陆怀瑛看着他着急的模样，眼里还噙着因疼痛而泛起的泪花，忽地狡黠一笑，迅速钳住了连城璧的手腕！

“抓住你了吧～”她带着点小得意道。

然而，她的眼角余光却瞥见了连城璧袖口露出的不寻常的痕迹。

她趁着他没反应过来，稍稍用力捋起了他的衣袖。

——那手臂上赫然交的紫红色鞭痕，看起来触目惊心！

陆怀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些伤痕，又抬头，发现连城璧变得苍白而惊惶的脸。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