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湖上涟漪轻荡,一叶扁舟载着几位姑娘的欢声笑语。
岸边垂柳下,萧十一郎懒懒地靠在树干上,东来则站在一旁,两人笑望着湖心,脸上都带着惬意。
“萧大哥,”东来转过身,神色诚挚,“真的很感谢你们救了小芳。”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先前我只知她是被江湖侠客所救,今日才晓得原来是你和阿石姑娘出手相助。这份恩情,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
“举手之劳罢了。”萧十一郎随意地摆摆手,不甚在意,“再说,刘婶已经给过报酬了。”
他伸出两指比划了一下,朝东来眨了眨眼,暗示那两只最终祭了他们五脏庙的走地鸡。
“那顿饯行宴可真是让人回味无穷啊!”他咂咂嘴,由衷赞道,“刘婶和小芳的厨艺当真了得!”
说着,他拍了拍东来的肩头调侃:“你小子往后可有口福了!”
东来被他这番说辞逗得展颜一笑。
随即,萧十一郎又隐去了些许戏谑之色。
兀自沉默片刻,他斟酌道:“那你……可知道小芳的全部遭遇?”
他的目光落在东来脸上,细细观察着他的反应。
聪慧如东来,立时明白了萧十一郎的言外之意,脸上的笑意微敛。
“我知道。”他颔首,深深吸气,目光投向湖心小芳含笑的侧影,眼中深深的怜惜不再隐藏,“我只是懊悔……没能早些与她重逢,让她独自承受了这许多苦楚……”
“我是真心喜爱小芳,想要娶她为妻,护她一生周全。无论发生过什么,都不会改变我的心意。”
他的声音郑重而恳切,带着难掩的心疼与遗憾。
萧十一郎看着他如此真心实意,不似作伪,心中了然,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条汉子!不枉小芳对你一片真心。”他赞许道。
“萧大哥过奖了。”东来腼腆地笑了笑。
萧十一郎与他闲谈了几句后,又换了话题。
“连城璧可知晓你与小芳的事?”他问道。
“知道。”东来点头,“我向少主禀明心意时,他并未多问,只嘱咐我既已决定,便要好生待她。”他颇为感激道,“少主还说,我父母早逝,在世上已无亲眷,待办婚事时,他可以差人帮忙一起操持,让我风风光光迎娶小芳。也不枉我这么多年对连家忠心耿耿。”
萧十一郎闻言,略显意外地挑眉,轻叹道:“没想到连城璧……还可以这么有人情味啊。”
“少主表面的确严肃了点,但心肠还是软的。”东来道,“待堡中众人向来不错……”他迟疑地补充了一句,“心性也很坚强。”
——坚强?
萧十一郎心中暗自腹诽。
——恐怕是固执吧。
他移开视线,瞥向别处,不置可否道:“是吗?”
“我知道,有的时候,少主做事是雷厉风行了一些,又会因为急迫而顾不上他人的感受。”东来浅笑道,“但是,少主是会反省进步的。自从老堡主去世之后,我们是亲眼看着少主如何一步步撑起整个连家堡的。”
他的口气里不自觉流淌出敬佩之情。
“少主真的不容易。”
这一点,萧十一郎深以为然。
“我赞同。”他真心实意地点头。
自入住连家堡以来,他才真切体会到这个武林世家是何等庞大,日常庶务是何等繁琐。
即便有白杨、绿柳、二锅头这些得力助手从旁协助,但对一个年纪尚轻、初掌权柄的连城璧而言,很难想象最初那段时日是何等艰难。
——更何况连家堡富甲一方,不知多少人在暗中虎视眈眈,明枪暗箭防不胜防。
“少主他……一直都过得很辛苦。”东来低声道,“从小到大都是。”
“所以……”萧十一郎恍然一笑,“他偶尔发发脾气,任性犯倔,自以为是,你们也都会宽容他,顺着他,是吗?”
他随手把玩落在掌心的柳叶。
“因为你们都很喜欢他。”
——他总算知道连城璧的少爷脾气都是从哪里来的了。
东来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挠了挠额角,讪笑道:“萧大哥这样说,虽然有些肉麻……但也没错吧。”
“少主已经做得很好了。”他皱着眉头,似是话里有话,“要是我的话,恐怕老早就被逼疯了……”
东来的话语戛然而止,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他只是摇头讪笑两声,便不再继续。
萧十一郎敏感地捕捉到东来神色的变化,知道这是碰触到了连家秘事,再多说就僭越了。
——
深夜的连家堡万籁俱寂。
主家书房还亮着一盏孤灯。
连城璧独自坐在紫檀木书案前,手中握着一卷书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他特意将窗户敞开,从这个角度正好能望见碧波湖对岸那座无名小院。
此时的小院笼罩在沉沉的夜色中,没有半点灯火。
连城璧凝视着那片黑暗,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上轻轻敲击。
阿石此刻大概是呆在沈璧君的房中闲聊罢。
他的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书案一角那叠精致的绿豆糕上。
——这是早些时候东来送来的,说是刘小芳特地做了表达对连家堡的谢意。
糕点被整齐地码在青瓷盘中,每一块都做得小巧玲珑,在朦胧的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连城璧放下书卷,伸手取过一块绿豆糕,放在掌心细细端详。
他不禁想起白日里阿石提起这糕点时,那双明亮的眼睛闪烁的光彩。
“你肯定会喜欢吃的!”她神色飞扬地对他保证,“我敢打包票,小芳做的绿豆糕可是全天下最好吃的!”
浅浅的笑意地挂在唇角,甚至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缓缓将糕点送至唇边,他轻轻咬下一口。
绿豆的清香在唇齿间弥漫。
这糕点质地细腻绵密,甜度恰到好处,确实称得上美味。
可是……
全天下最好吃的绿豆糕,连城璧已经吃过了。
这世上没有任何点心能比得上它。
他默默长叹一声。
——她大抵是又不记得了。
手里香甜的糕点变得索然无味。
连城璧将它放回瓷盘,抬手揉了揉眉心。
月色静静地流淌在他略显疲惫的侧脸上,将那抹挥之不去的落寞勾勒得格外清晰。
他就这样闭上了眼睛。
任由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又退去。
——
寂静森冷的连家密室里,年幼的连城璧独自蜷缩在阴暗的角落。
石壁透着刺骨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发霉的气味。
他身上新添的鞭伤虽然已经被白杨仔细处理过,并无性命之忧,但那火辣辣的疼痛仍一阵阵袭来,越来越清晰。
然而比身上的伤痛更难以忍受的,是心里那份撕心裂肺的委屈与不忿。
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为什么一向温和的爹娘会突然变成这样陌生的模样?
明明前些年,爹还会把他扛在肩头,带他去马场看新来的小马驹;
娘也曾会在夜深时,坐在他床边轻声哼着歌谣哄他入睡。
怎么转眼之间,一切都变了样?
他拼命回想着自己可能做错的地方,却怎么也想不出究竟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要受到这样严厉的惩罚。
那些鞭子落下来时,爹眼中无情的冰冷,娘转身无声的默许,都像一把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为什么……”他把脸埋在膝盖间,声音带着哭腔,“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终是支撑不住,栽倒在地面上。
石板的寒意透过衣衫渗入四肢百骸,让他止不住地打颤。
就在这时,石门缓缓打开。
连城璧抬起头,眼中燃起一丝希冀的光。
当看清来人是自己的娘亲霍玉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紧紧抓住她的裙摆。
“娘!”他仰起满是泪痕的脸,声音哽咽,“带我出去好不好?这里好冷,璧儿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霍玉提着食盒的手微微颤抖。
看着儿子苍白的小脸和哭红的双眼,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不忍,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她蹲身想替他擦去眼泪,可指尖刚要触及他的脸颊,却又像被烫到般猛地陡然缩回。
“璧儿……”她的声音干涩,别开眼不敢与他对视,“再……再忍耐几日……”
连城璧拼命摇头,泪水更加汹涌:“不要!娘,求求你,别把我一个人关在这里!”
霍玉的眉头痛苦地蹙起,她飞快地将食盒放在地上,几乎是逃也似地站起身。
“听话,把饭吃了吧。”她匆匆说完,便决绝地转身。
“娘!别走!”连城璧还想追上去,可石门已经在他面前轰然关闭,将他声嘶力竭的哭喊彻底隔绝。
望着那扇再次紧闭的石门,连城璧只觉得心中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苗也彻底熄灭了。
他怔怔望着地上的托盘,里面盛着的饭菜早已凉透,一丝热气都没有。
他再次把自己蜷成一团,止不住抽泣起来。
可没多久,石门又一次发出了响动。
连城璧已然无力抬头。
他觉得此刻无论是谁来,都无所谓了。
然而,一个熟悉的声音却让他的心跳几乎骤停。
“城璧?连城璧?”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脸,透过朦胧的泪眼,只见陆怀瑛正担忧地望着他。
她的声音柔软得如同春天的风,吹进了他的胸膛。
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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