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睁睁,瞧天光。
伴着竹林传来的声声鸡鸣,许明霁空空的胃也打起了鼓。
屋后一大片茂密的竹林,那里一定会有笋,有山鸡,有野兔……把处理好的精肉架在炭火上烤,油花烤化了滴在碳上,滋啦作响,火苗顺势往上一窜,勾着馋虫躁动。
说干就干,许明霁一把抄起还在酣睡的小黑,翻窗,爬山。今天必然是鸡的死期。
“小公子,可起了?”
春怡领着侍女来给许明霁送早膳。她瞧不起以色侍人的玩意儿,可既然公子有命,那该全的礼数便不能少。
“小公子?日头火起了。”
伺候了公子一回便如此骄纵,日上三竿还不起,真是没规没矩。春怡的白眼都翻了两回,屋里还是毫无动静,她察觉有异,推门一看,空空如也,哪里还有许明霁的影子。
王玚仔细收好上月自西都数百里而来的家书,看过数回,字句莫忘。信中言,外族暂退三十里,边城并无要紧战事,无须多挂念,愿儿体康健。
“外界传闻如何?”
五甲一五一十地道:“秉主子,外界盛传主子一怒为红颜。属下听从主子吩咐,让府里人故意遮掩许明霁是女子,又言辞不清,坊间似乎更确信公子已有龙阳之好。”
“嗯。”王玚端起青瓷碗一口灌下药汤,皱着眉放下。今早起身他忽觉后脑气血闷滞,五乙连忙唤来李老,王玚又被数落了一通忧思过多。
“那日放跑的刺客,查清楚去往何处了?”
“刺客往城西的花巷去了,在一间空屋歇脚,不日便暴毙郊外。前日刺客在花柳巷常常光顾的一个小娘子收到一笔银子,银子上有谢家钱庄的印记。”
如今朝中各方利益交错复杂,但剥丝抽茧无外乎三股势力,文臣谢氏、常氏,武将王氏。
王家是南王朝的开国功臣,先祖同先帝一同征战,马上夺天下,二人情意深重,这为王氏子孙攒下了一份厚重的荫蔽。朝堂之上,谢家势强且党羽众多,是历经多个朝代而不倒的世家大族;常家则一如往常广交天下文人,风骨铮铮,不争不抢。
至于君主,中宫无后膝下无子且不理朝政,在王玚眼里只是一个放任家国倾覆的懦夫,空有一身黄袍罢了。
此前王玚因伤回京,花果盈车,一时风光无二。
他亲领十数亲卫趁夜色突进敌营,生擒将领,美闻传千里,已然在百姓心中留下一位可敬少年将军的印记。但这可不是京中权贵乐意看见的。
于是乎滴墨入清水,说王玚是个假英雄真纨绔的声音渐起,暗讽他不仅借权势压迫状元郎,还是个对不起列祖列宗的断袖,多么令人津津乐道啊。
是啊,若他真是纨绔,京中窥探王家的视线还会如此之多吗?王玚有心借许明霁这俏丽书生,告诉众人,他先是肖想当朝状元不成,如今退一步玩起落榜书生来了。
一个断袖的污名罢了,王玚担得起。只是许明霁,他到底是哪冒出来的浪荡子,一颦一笑还真会勾人,王玚腹诽自己怎么又想起他了。
“公子!”春怡急急来报,“那书生潜逃了!”
“哼,如此没有耐性?”
王玚以为许明霁不过贪生怕死之流,见了人头残肢便两股战战萌生退意。许明霁既然敢光天化日之下擅使狐媚之术,王玚又怎能让他若无其事的离开。
“抓回来。”
[你到底会不会抓啊?]
“闭嘴,还不是你这么近才嗅到鸡窝的味道,我来不及瞄准才扔歪的。”
[我是狗吗!我还没和你计较平白无事扰我清梦!]
“小黑大人,填报肚子才叫睡觉,不然就是躺平的饿死鬼,赶紧嗅嗅鸡跑哪去了,待会分你一个烤鸡腿。”
[呵,上贡要成双。]
“……行行行,畅吃。往哪边?”
许明霁的衣袖兜了一捧石子,拿出中考扔标枪的气势,瞄准草堆里慢悠悠地散步的竹鸡,果断出手。
石头打**飞蛋打,一只没抓住。
竹鸡觉得现在的无毛猴子真是神经病,它好好的翻虫子,招谁惹谁了?这无毛猴子一路追着自己扔石子干什么?又砸不中。
趴在许明霁肩头的小黑打了个哈欠,连连追问他的鸡腿什么时候才能吃到嘴里。
未来。
许明霁特意掰了很多笋尖,这就算不上空手而归,爆炒鲜笋也很好吃。人类最大优势是会使用工具许明霁想起了王玚的弓箭,决定让不远处停在原地摇头晃脑的竹鸡再嘚瑟一会,回去找帮手。
“我回来了。”
见前门大开,沾染了满身尘土的许明霁抱着笋尖和众人打招呼。破风声凌厉,飞镖牢牢钉进木门里,离他不过一尺远。
“私自出走,还敢……”
习武的王玚话没说完,许明霁整个人却忽然明媚了。试问谁没憧憬过武侠世界呢,柳叶飞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管不上盐烤鲜笋了,许明霁一个箭步直接单膝跪在王玚面前,扬着灰扑扑的笑脸,“公子!好镖!”
王玚一时被噎住了。许明霁莫不是个好看的傻子吧?利刃冲他而去,他却不忙不慌,反而喜形于色?
“后山的竹鸡肥美,阿明比不得公子武功高强,屡次被戏耍,公子可愿前去杀杀那小小竹鸡的威风?”
原来是去后山竹林野猎了,平常这里的人都把那些东西看作是王家私产,没允许不会有人私自去寻。
王玚望着许明霁沾染泥土的衣摆,忽而想起在军中的时日,塞外飞沙走石间,那些被他射落的苍鹰总会这样扑棱着栽进沙丘,一时出神。
许明霁觉得王玚不像武将,倒是像成日窝在家里的白面书生,不然怎会连指节都白里透红。他搭在轮椅上的苍白手腕,好似自己用力一握就能禁锢住眼前人。
不对不对,看着一个男人的手在想什么呢?我才不会喜欢一个拒绝过自己的人,我绝对不吃回头草,陪王玚演一场梦中的戏而已。
“公子?”见人久久不回声,许明霁仰脸轻声问。
“怎的又不好好穿衣。”
王玚看得清楚,许明霁的睫毛扑簌簌地颤。他伸手扯了扯许明霁的衣领,只是露出了锁骨,他想自己只是在做戏给众人看。
两人离得近,都在对方的眼里瞧见了自己,好似只有自己。
许明霁想王玚是真会顶着自己喜欢的脸勾引人,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他看得出来,王玚在利用自己演戏,毕竟在封建社会没人会无缘无故标榜自己是个断袖。
唱独角戏也太无趣了,于是许明霁柔缓了语气,含羞带怯。
“多谢公子。”
院子里众人纷纷挪开了视线,瞧那狐媚子矫揉造作的模样,真是叫人不忍细观,空有皮囊却好生不要脸!
野猎确实引起了王玚兴趣,可终归腿脚不便,他还是婉拒了许明霁。
“这有什么?公子,来。”
许明霁丝毫不觉得让一个行走不便的人上山抓鸡有何不妥,他转过身蹲下,示意自己要背着王玚上山。王玚耍的一手好飞镖,扎鸡一定一扎一个准。
春怡连声来劝,说公子身体要紧,捕竹鸡此等小事交由下人便可。五乙往前迈半步,警惕许明霁靠近主子别有所图。
人人都关怀王玚的伤腿,让王玚想起了许多或怜惜或避讳或嘲弄的目光,忽而烦躁,干脆俯身靠在了许明霁背上。
“公子!”春怡实在担忧,“若公子定要前往,也且让下人备好工具,万一公子有些许差池,我等不好向宜妃交代啊。”
春怡搬出姐姐王苏宜来劝,王玚更不想听。
“怎么?阿明起不来?”
许明霁确实没想到王玚看起来瘦弱,实际上却是很重的一坨。好在万元私教课的钱不是白花的,许明霁调整自己的重心,扣住王玚的腿窝,往上一颠稳稳地站立。
“我肩上的伤可还没好,公子可要抱紧些。”
“聒噪。”
衣衫薄,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往骨缝里钻,竟然比正午的炎日还灼人,真是稀奇。王玚绷紧身子,理应全是硬邦邦的触感,许明霁却只注意到了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肌理。
小黑蹿到许明霁腿旁,竖起尾巴扫过,全方位围观忽然不自在的两人。
“咳。”许明霁及时制止自己跑歪的注意力,清清嗓子,“小黑,带路。”
喵嗷——
[说了我不是狗!]
山风卷着竹叶如浪涌,细长叶片打着旋儿飘落。
“公子,我不是断袖。”背着人的许明霁忽然开口,他不想要寄人篱下。
“哦?”
“听闻外界关于公子的流言蜚语甚是喧嚣,阿明不介意为公子所用,眼下也没有谁比我与公子更相衬,合适一见倾情的了。”
“倒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事实如此。不过——公子既然为美人思之若狂,总不该克扣我的粮饷食宿?”
“阿明觉得我怠慢你了?”
“哪里敢,只不过为美人挥金如土,才是纨绔子弟所为。”
许明霁拒绝寡淡到可以随时立地成佛的餐食,也对衣物和床榻吹毛求疵,他知王玚家世显赫,就“不惜牺牲清誉”尽力替自己讨要好处,许明霁一点不愿让日子将就过。
王玚轻笑,一句“娇生惯养”算是默许了许明霁的要求。只是言语间洒在许明霁颈间的呼吸,让许明霁喉结滚动。
说话就说话,离我这么近干什么。虽暗暗腹诽,但许明霁把王玚背得更稳了。
小黑突然竖起耳朵,许明霁才远远看见了草丛不自然的晃动,王玚已然转动腕骨带起一串虚影,柳叶飞镖破空钉住了竹鸡,才有鸡鸣便再无声息。
“若阿明安分守己,自有荣华富贵。”
许明霁笑着侧头,离远了看两人似在耳鬓厮磨。他突然发现王玚耳侧有颗朱砂痣,藏在鬓发里像粒相思子。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