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之躯,枝条抽发,增生的软骨组织和粗粝的树皮融为一体,互补共生,难分彼此。动植物的界限就此模糊,生与死的边线被海浪冲去。
茂盛的金秋银杏叶彻底挡住清瘦的脸,他们无法再分清它举起的手指是骨肉还是植物的气根。覆盖着厚实甲胄的手抓住击穿肋骨的击云长枪,魔阴身一点点坐起,浑然不顾动作使得击云拗断胸膛里的其他骨头,发出像老树引颈受戮的无望呻吟。稀薄的汁液顺着抵在地上的枪尖滴落,浑浊发暗的淡金色渗入砖瓦。
一道灰色的身影如同迅猛的獾兽冲来,她狂奔着,手往下探,将余烬未熄的骑枪从虚空中提出,膝盖猛然发力跃起,她抡起炎枪当大剑劈砍,利刃破开炙热的火风下坠,直冲魔阴身的面门。
异化的生命不挣扎,只是握紧击云,绷紧的应力集中在对峙的两人之间的一点。银杏叶覆盖它的面孔,丹恒却感到它像紧盯着他,意图崩断击云,丹恒马上抽枪回退,向下落的同伴大喊道:“当心!”
失去击云的压制,魔阴身抬起单手,“咣”声架住头顶的袭击,它不硬挡,倾斜手臂泄走劲道,枪刃哗啦地削走它手臂上的大块血肉,露出腐化的骨殖。灰毛闻到诡谲腥甜的芳香,来不及细想就被拽着骑枪摔下,重心不稳,刚踉跄直起身,一道鞭击甩在枪上,红线猛然从虎口崩开,她握不紧武备,骑枪化作焚烧的红光消散,整个人倒飞出去。
“灰毛!”三月七快速奔跑,六相冰迅速结成一道道薄盾,赶在她撞上集装箱前拦住她,她扶起灰毛,后者看了一眼手里的血沿着掌纹蔓延,喃喃道:“仙舟人这力道真可够劲儿。”
魔阴身完成一记有力的击打,并不追击,立刻向丹恒的方向甩臂,细小尖锐的叶片像暗器朝他眼睛击来,丹恒飞快地转动枪花,枪身叮叮当当地挡开锐器,溅开的小扇金叶轻盈地割断他一缕发梢,飞远后斜插入集装箱,只留一个尖尖角在外。
“你先休整,我帮帮丹恒!”三月弓箭一闪,六相冰刷刷射出两箭,扎入魔阴身受伤的手臂,碎冰如流弹埋入骨缝底下。怪物终于有了点痛苦的反应,迫近丹恒的攻击有了一瞬间停滞的现象,持明眼底红痕光晕流转,他鼓动云吟法术,枪尖牵引水雾,温和的水体霎时化作割断喉咙的利器,枪式凌厉且致命,一举粉碎魔阴身的喉咙,长满金枝的头颅骤然横飞。
失首的身躯僵硬地立在原地,三人屏息凝神观望,那瘦削的身体摇摇欲坠,竟没有倒下,回身走了几步捡起头。
事有蹊跷,丹恒不恋战,快步退到两个同伴边,三月看那诡异的景象,倒吸一口凉气。
“这不是一般的魔阴身。”灰毛面色沉郁。
“他生前应该是一名云骑军,起手动作和身法都有云骑枪法的招式,远战勇,近身战更强,你们不要靠近他。”他低声说道,“最坏的结果是,它还没完全失去思考能力。”
“就像镜流那样?”
丹恒来不及思考她从哪知道的镜流:“对。”
三月七第一次见活生生的人在瞬息间变成魔阴身,紧张地问:“他能变回去吗?”
同伴们异口同声地说:“不行。”
丹恒顿了顿,补上一句:“这是仙舟人无法解咒的宿命。”
三言两语间,魔阴身捧着自己的头,放在断颈上,新的枝条覆盖上来,痉挛着交织,重新组成破碎的喉管。
灰毛哇哦一声:“boss二阶段要发力了。”
似是应证她的话,魔阴身抬起手,沿着手肘到掌根的趋势,腕关节处刺出一根长长的枝桠,藤蔓也叶子拧在一起,灰毛在旁边当背景音似念着“难道说难道说”一边看着金枝越来越长,直至有两人高,魔阴身啪地将其拧断,一手擒住长枝后端,一手掐中后段。枝条在它手中一抖,隐有枪威。
“退后!”丹恒朝她俩喊道,“保护好自己!”
开什么玩笑,这平台放满集装箱,留出的道路不足三米宽,魔阴身拿着那根枝枪一扫半径都有四米起步,再不躲岂不是等着被拦腰削成两截。
在他说话之前,甚至在灰毛自己思考之前,她已经拽着三月就往后撤,退了几个身位话才姗姗来迟:“难道它真要拿这当武器!”
刚一退开,金色的扇形横扫到眼前,如刀切水豆腐般滑入最近集装箱的角,再顺利流畅地滑出。若不是集装箱的合金皮失去连贯性保持的支撑力错位坍塌凹陷,枝枪锋利得根本看不出削过金属。
丹恒没有和她们一起撤退。他跃到集装箱上,箱子塌陷后他又跳到另一个上,引诱魔阴身上到空旷的箱子顶部。先前的跟踪和第一轮交手中,他已经明白这个人是冲他来的,哪怕堕入魔阴,灵欲颠倒,它的仇恨依然集中在他身上,所以他不能逃。
他握紧手中的枪。
不能逃,不能让别人挡在身前,不能将其他人卷入这种失智的仇恨之中。自从被仙舟流放,数桩凄凉见血的命案染红他的眼睛,将恐惧刻入脑海,他不畏惧死,但他惧怕过往的罪愆转换为他人的无妄之灾。
重渊珠离开击云枪托,浮在身侧。
此处在僻静,终究在人多眼杂的金人巷内,但如有必要——
啪剌一声,如蛇信响,金枝毒蟒猛蹿眼前!他无暇作想,鳞片在手心和耳侧浮现,重渊珠化作一道迅雷般的光流,脱手而出,击偏枝枪锋刃,魔阴身控着偏离的长兵斜削他的脚,丹恒轻巧躲开,墨绿色的集装箱被劈开,沉积的宣纸碎片纷纷扬扬地飞出。
几次躲避后,枝枪够不着他,魔阴身终于翻上箱顶,提着杆削铁如泥的枝枪,步步向他迈进,皂靴踩在合金皮上,近乎没有声音。
丹恒没有等它靠近,等魔阴身走入他判断好的距离,冲上前去就是一招上劈枪!
枝枪在魔阴身手中转过舞花拿,枪把迅速移到身前上挑接招,两兵相交,金属嗡鸣,然持明膂力惊人,不会像灰毛那样握不住武器,击云抖动着压上枝枪,而枝枪又打转着压上来,两杆长兵像巨蟒似缠斗厮杀在一起。
他有枪头而敌人无尖,这招拼下去优势在他,但它竟很熟悉他的枪法,枝枪突然收力,魔阴身在击云穿来前躲闪,枪把滑到掌心,枪当棍使,侧劈而来!
丹恒用击云枪挡住攻击,云吟术凝成的□□从视野盲区扎入魔阴身的腰侧,敌人的臂膀竟也增生出刀刃,歘地斩断身上的武器,挥动长枪再次袭来。
心能忘手,手能忘枪。丹恒边战斗边想,魔阴身出枪几乎不需要思考。恐怕它的前身习武的时间或许比他今生年龄还要大上几百年。纵然饮月练习枪法千百年,灵魂的记忆终究是精神层面上的东西,“丹恒”这具身体需要真正的时间去磨合记忆。他的敌人,这个魔阴身,在今天之前已经跨过了那漫长的时间。
集装箱上的两个人打得难分上下。三月七踮脚去看,只看到两道迅疾的残影,她冷静思考后没那么慌张:“应该没事吧?我们连末日兽都能打退,大不了丹恒拿出隐藏实力揍飞它。”
灰毛噼里啪啦地狂按手机:“你说得没错,不过这应该比末日兽难打,还不止一点。我在仙舟!妹有见过这么能打的魔阴身啊!”
三月默默地勾稳弓弦。
“而且,”她凝重地说,“丹恒老师真拿出隐藏实力,神策府那边会很难办吧。”
群聊 「一生见财(4)」
阿基维利小小号:「实时定位」
尾巴小跟班:「咦?这是?」
阿基维利小小号:「姐姐们救我救我救救我」
寒冷乌鸦:「@下雪大衣姐姐片刻前已出发,马上到」
寒冷乌鸦:「别慌」
灰毛突然把手机揣兜里,和三月七一块踮脚四处张望:“有看到吗?”
她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把三月吓得一激灵:“看……看什么?”
“看机巧……”
形如矛尖的节杖笔直飞过她们头顶,碍于视角不佳,她们见不到节杖是否刺入魔阴身,却见腾起一阵青黑色烟雾,无数锁链如释放的鬼影从武器跃出,捆绞在魔阴身身上。
“少女……”
一道纤细近透明的白色魅影掠过箱子,紧随她身后的是飘飞的黄符,数个刀口森然的拘部判官,提着幽幽青灯飘过的冥差,金红色肃杀冰冷的机关偃偶。(灰毛突然捂住胸口:“感觉要挨肘。”)
白衣判官挡在丹恒身前,回头露出精致小巧的脸,雪衣的语气冷酷而威严:“十王圣断,拘拿魔阴,无关人士速速回避!”
她秉持公事公办的语气。重渊珠划过一条曲折的弧线,回到丹恒肩上,他深深看了列阵制衡敌人的判官们一眼,没有迟疑,低声说谢谢,向另一个方向奔去。
和他过招的魔阴身忽然暴起发难,居然冲撞开一具拴着它锁链的勾魂使。它手臂高举过头,青色的烈火从攥紧枝枪的手心灼烧,像星火燎原,火焰铺展扬开,迅速点燃整杆枝枪,如射出星弦上蓄势待发的腾起火光的箭,枪头对准百米外的持明青年。
魔阴身从无言语,沉默地抛掷出被镇压前的最后一击。
“丹恒!”两个同伴急了,翻上集装箱一通狂奔。
雪衣喝道:“东南方缺位补上!拘缚,列阵!巽,拦截飞枪!”
被点到的判官脱离阵法,飞身追向枝枪。这支燃着夙愿和仇恨的枪比任何人来得快,如闪坠的陨石天火,丹恒却是不再退步,旋踵回身站定,重渊珠急速旋转,阴阳两色模糊幻化如相融云墨,展开莲样的金色水纹,震荡地接下青色的火浪。
轰!火浪拍在水的幕幛上,莲花的形状被火灼烧得异常清晰,屏障受枪尖凝力一点处张开蛛网似的裂痕,玻璃般透明的护盾正在一层层碎裂,枪尖寸寸逼近。丹恒藏拙,不打算硬接,在枝枪被迫停下的瞬间跳到地面上,消失在集装箱高低错落的迷宫中。
重渊珠随他的身影消散。不甘心的怒火和烈焰从天而降,摧枯拉朽地撕裂金属和地面,火海竞相吞噬着一切。
丹恒没走太远,他知道灰毛和三月会来找他,静静地伫立在阴影中仰望冲天而起的青色火焰,摇曳的一簇簇火舌像鬼魂的叹息。
他不太担心十王司能否镇伏那过于强悍的魔阴身,幽府判官有专门针对魔阴身的拘束之法,哪怕无法就地诛杀,也有其他法子把凶险的敌人带回幽囚狱关押。
何况他还在这里。
灰毛来得比他预计地更早,牵着三月气喘吁吁地跑来,他们心有余悸地看向那片大火,在乒里乓啷斗法的声音和漫天灰烬中等待结局。女孩子们讨论着刚才的战斗,三月拿过灰毛的手看她掌心的伤痕,小心地铺上极其薄的霜用以止血:“疼吗?”
“不太疼,”灰毛诚恳地说,“皮肉伤而已,放两天它自己就好了。”
丹恒皱着眉,不赞同她的敷衍:“要去丹鼎司找龙女治。”
灰毛露出“小孩子被妈妈教训不能多吃巧克力”的狰狞表情,要不是场合地点不对她可能还要在地上撒泼打滚,她表情极为丰富地变化了一会,最后憋出一句:“那你也要去。”
丹恒叹气:“我没有受伤。”
“有的兄弟有的,”灰毛打开自拍对准他的脸,“你自己看。”
青年的脸上,颧骨下方位置,多出几条条细浅的血痕,挂着一点点凝聚的血珠,像串串白石上的朱砂。
他抹掉血迹,有些惊讶。他确认自己已经躲开,究竟是什么时候……
西边的青火将要熄灭,像风势颓败垂落的旗子,不复先前的张扬,十王司和魔阴身的争斗应是快得出结果。灰毛问他“我们不用帮他们吗?”,丹恒摇摇头:“判官们有自己的处理方式,我们贸然出手,既是添乱,也是窥看十王司的秘密,还是不要接近。”
灰毛似懂非懂地点头。打斗声停歇后,雪衣信步走来,无名客们向她问好,冷酷的机巧少女恪尽职守地点头致意,说道:“嫌犯已被勾摄,吾先将其押送回幽囚狱审讯,判决结果寒鸦会择日告诉你们。”
“好。”
“那末,就此告别。”雪衣干脆利索地离开,三人面面相觑。
“那我们,”三月指指灰毛的手,又指指丹恒的脸,“先去找白露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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