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码头分别,列车组先送白露回丹鼎司,再转回浥尘客栈。
丹鼎司与半年前并无不同,古朴的白石牌坊上依稀能看见雨水蚀刻的痕迹,红枫托举华盖般的的树冠,撑起繁盛的秋意。药香袅袅,青烟渺渺,行医市集人来人往,药商和求药使低声交谈。
几个人刚从繁华处回来,状态还兴奋,但时间到底不早,他们不打算进到司内,在集市的角落和龙女告别。
灰毛左右看看:“白露,丹士们不来抓你吗?”
白露伸出手指晃了晃:“哼哼,你有所不知,灵砂姐姐担任司鼎后,狠狠地整顿了丹鼎司的内部规矩,现在丹士们忙着处理以前的烂摊子,没空来管本小姐咯。不过司内现在人手不足,我也很少逃跑,免得出事让他们分心,那样灵砂姐姐会更头疼吧。”
三月七怜爱道:“哎呀,龙女实在是太懂事了。”
“不过虽然逃跑频率降低了,我也还是会偷偷出去溜达的,”白露一拍脑袋,“差点忘了,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下!”
“好,我们等你。”
她一溜烟儿地跑进司内,过了会跑回出来,将一物什递给丹恒:“刚刚在金人巷我才想起来这个东西,丹恒先生,我觉得应该要把它交给你。”
丹恒接过手帕包裹的东西,捏了捏形状:“这是……玉佩?”
“唔,我也不清楚是什么东西,”白露挠头,“先前我偷偷跟跃渊姐姐去鳞渊境玩,突然在宫殿废墟里感受到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我就顺着那个感觉走啊走,在水里面发现这块玉。也真是奇怪,它明明被砂石盖住,但我就是知道它在那,就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捡了回来。
“我摸到它的时候,觉得里面有种力量,很熟悉,但和我的有点不同。它像上游的河流,我的力量是其中的分支。所以我猜,这可能是前任龙尊的遗留物,得交给丹恒先生才对。”
她话音未落,丹恒便意识到此物来源于何处。
从指尖传来的触感阴冷,潮湿,如同置放在渊薮千万年,令他本能地抵触,却又熟悉得像生长在他体内的脉络。只不过被拔起,丢在没有血肉的死地,接近枯死,却仍冷冰冰地残喘着。
这种不美妙的体验他曾在重重叠叠的梦境中领略过,连绵不断的阴雨垄断数个夜晚,同样是这么寒气缠绕,挥之不去,让他一瞬间几乎想把它丢开。
它的主人以一种令人不快的方式提醒着他自己的存在。
丹枫的旧物。
“丹恒……丹恒!”
“丹恒,”三月七担忧地问,“没事吧?你的脸色好差。”
“我没事,”他恍惚回神,拿着玉佩,有些茫然地扫了一眼周围的人,将它放到怀里收好。他半蹲下来,郑重其事地说:“龙女大人,这件事不可告诉其他人。按照十王司的判令,与他有关的一切事物已消失于阳世。”
白露赶忙点头:“我知道的!司里有个很暴躁的医士,他经常说前任龙尊被判刑时,十王司把他的所有东西带回了幽府。刚刚在将军面前我也不敢提起这件事,我听说他……”白露没再说下去。
将军他,判丹枫死。
还判丹恒一世流徙。
“是的,所以也先别告诉他。”他低低地说。
身为当事人,他比任何人更清楚北号峰的寒气多么刺骨,在昏暗的牢房中,景元的眼神的有多伤人。
枫叶萧条,成片地散落于青石砖,像大地上暗红色的创伤。晚风吹过身体,有些冷,在金人巷吃火锅刚暖起的血气和热度,迅速冷却下来。
他想是否应该说些什么,让众人不那么沉默。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灰毛收起嬉皮笑脸的表情,有人评价她不笑时会让人觉得不易接近,她现在就是一副不太好惹的表情。
她摸摸龙女的头,平静地说:“有什么事等安顿好再想,我们该回星槎海中枢。白露你也回家吧,到家后和我发个信息,好不?我们好和将军还有灵砂交差。”
白露和她亲昵,倒不怕她,拨开头顶的手:“知道啦知道啦,我现在就回去。”
她挥手告别。三人目送持明小小的身影消失在灯火映照的马头墙后,不多时灰毛收到了白露的信息。她晃了晃手机:“我们也走吧。”
回程一路无话。丹恒想,自己表情大概很不好。灰毛和三月明显不知情,但照顾他的心情,也顾及透露了只言片语的秘辛,她们默契地选择了不问。
星槎航过夜空,停泊在星槎海的码头。进了客栈给他们安排的院落,灰毛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一头栽进沙发里:“好累,逛街逛累了。”
三月坐在单椅上,两手撑在身后,吁气道:“我也是,难为你说晚上还要去看社戏。”
“哪想到星槎海这么经逛……”
丹恒没有坐:“今天玩得开心吗?”
“旅游体验非常好,”灰毛翻了个身,仰面向上,“神策府列我们为贵客,景区和商店将我们加进了vip名单,再玩十天也没问题。反倒是你,丹恒,”她坐起来,“刚刚白露给你的是?”
丹恒取出那块蒙着布的玉:“是我前世的东西。”
“这东西是有什么问题吗?你刚才脸皱得像苦瓜似的,”三月七问,“该不会惹上什么麻烦吧?”
丹恒握紧手掌,玉坚硬的缺口硌着掌心:“……尚且未知,我需要研究。”
“你有什么要做的就去做吧,不用陪我们打牙祭,正事要紧。而且也快十一点,我和三月聊会天就洗洗睡了,如果有重要的事情我们会及时通知你的,不跟你客气。”灰毛竖起手指摇了摇。
她处事还是那么利落放松,丹恒绷紧的心弦稍微放松了些:“嗯,那我先回房间。”
“丹恒,”三月在背后叫住他,“你要是遇上麻烦事,一定要告诉我们呀。”
他转过身,伙伴们正关切地望着他。客栈挑选的灯光线充足而温和,将他的处境、他同行的朋友们都照得生动明亮。柔软的针织毛毯,热腾腾的浓茶,熟悉的彩釉陶器,这一切共同组成的环境包裹着他,他突然没那么冷,旧日的幽灵似乎也不可怕了。
他说:“一定会的。”
在房间里,丹恒解开帕子。
玉佩不是完整的圆形,有一处半公分的缺口,准确地说,这是一块玦佩。环玦重量偏轻,巴掌大小,通体呈皎色,形状稍扁,缺口雕琢出龙首纹,卷曲的龙身外侧刻有不同的花纹,表面零散分布赤金色的裂纹。玉浸在水中多年,波月古海水沁入裂痕处,砂石也将其磨损得黯淡,枝叶细节已模糊不清。
乍一看,这似乎只是一枚平常的玦佩。但无论是样式,抑或其中蕴含的力量,皆昭示着此玉绝非凡物。
丹恒查阅罗浮的古物资料。玦佩的制式十分罕见,近两千年持明族流行的佩饰没有与它相似的,它并不按照规章和主流审美而成,似乎镌刻的人完全随自己的喜好来打磨它。
花纹也与他料想的不同。它们并非他猜测的谜面,而是真切的装饰性纹路。他在穿透性灯光下端详了半分钟花纹,它们的寓意并没有特殊之处——冷泉、月光、并蒂莲、龙影。唯一值得关注的是一个主观因素——这些花纹的样式符合他的审美。他衡量事情时很少带入个人情绪,但事关他的前世,他本身也是其中的因素之一,他不禁怀疑丹枫也喜好这些纹路,前提是这枚玦佩确实出自丹枫之手。
研究至夜半,毫无进展。丹恒捏捏鼻梁,拧灭灯光,小心地从袖珍仪器的重力场取下环玦,放到枕头边。
太晚了,太晚了。持明五感敏锐,留意到院中早已没有人声交谈,他留了一战暗灯,脱下外套搭在衣架上,进浴室简单地洗了个澡。出来时他留意到手机进了消息,竟是三月和灰毛还在群里聊天。
他粗略扫了两眼,只是闲聊。目前他疑虑重重,没有心思参与,熄灭手机放在一边,他在床尾点燃白露给他的香,龙女说是新司鼎研制的熏香,有帮助入眠入梦功效,还能促进气血运行、凝聚能量等云云。
最主要的是入梦。他总被丹枫的记忆浸湿,衣衫冰冷,步履沉重,他曾经想逃离,却从未成功。
他阖上眼,想,这次该你发挥用处了。
一片潮声。
隔着水汽般的幕幛,他隐约见到数千白幡从天幕垂落,轻纱摇荡,落在峥嵘的石树枝干上,落在宫殿的残垣断壁上,落在深不见底的重渊之处,末了轻飘飘地浮在渊薮的水面,而水面倒映不出影子。
一声龙吟。
隔着水汽般的幕幛,他看到宏伟的宫门次第开启。平棋天花以靛蓝色作底,沥粉贴金,画满五龙七天将。异邦绣女的手艺千金难求,宫内却垂挂偌大一张以作屏风,平整细巧的针脚织出深浅不一姿态绰约的蓝海棠。
一道人影。
隔着水汽般的幕幛,他望见一人身穿华服,额生龙角,静静地伫立在蓝花刺绣前,背对他。不,不止一人。数百道相似的人影或坐或立,或流觞赋诗,抚琴挽剑,或抽刀断水,号令百水回流,或摔杯断发。
古老,漫长的,一句叹息。
他冲破水汽般的幕幛,听到耳边充斥嘈杂的人声,天空一碧如洗,脚下万头攒动。狂风穿过月桂枝点缀的连廊,见到他的人无一不向他躬身。他登上高台,一白发女子静立于栏杆边,身边空无一人。
女子站姿笔直,负手而立,风声浩大,她不为所动,听见脚步声也没有回头:“你来了。”
他凭栏而望:“今日族里有些事务要处理。”
“无妨。这几日都是选拔赛,不会有大麻烦。”
女子回眸。红瞳疏离,白发如霜,身着蓝缎军服。她的表情冷静,似亘古不变的月华。虽冷,虽远,虽必要时锋利,但此刻柔和如夜晚唯一的光亮,没有一丝疯狂。
这副容颜令「今生」震悚,教「往世」怀念。
属于「丹恒」的神智终于从横无际涯的识海中寻回自身的“存在”。
眼前这女子,正是镜流!
他正在回顾七百年前的旧事,丹枫碎玻璃般的记忆中的一片。时值罗浮召开演武仪典,一时间万人空巷,各府上胜友如云,高朋满座,竞锋舰更是比肩继踵,人人都争着要看守擂的少年能不能赢到最后。
为将军而设的看台高于其他席位,如今正空着,腾骁将军前去曜青商讨如何应对丰饶民,无法尽东道之谊,便请剑首出面代劳内外事务,龙尊暗中平压风波。
于是,饮月君来到擂台边。
在深秋递出的金枝间,龙朝尘世投下一瞥。
镜流和他看向同一处:“我的弟子,如何?”
丹恒从未听过她平静,又带着些许骄傲的语气。抽离的神智再度融入「他」的躯壳,「丹恒」意识模糊,勉强维持状态,不被「丹枫」的所见、所思、所想而淹没。
擂台上二人交战正酣。
一人,或说一存在,披长斗篷,骑骨马,抡重锤,露出的苍白胳膊上遍布刺青。台下观众对披挂锈蚀重铠的骨马议论纷纷,然既能上场,证明仙舟认为对方符合参赛资格。
另一人肩腰单薄,还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单手使剑,正招架对方来势汹汹的进攻。对手勒马,扬起铁蹄,观众一片惊呼,却见那孩子轻轻地拽住马笼头,借势一跃。
他像汹涌浪潮间的一片秋叶,随波逐流,却始终浮在水面,不至沉没。
丹枫俯瞰全局,静观片刻,点评道:“剑术稍欠火候,武功资质偏上,尚不及你,担不起下一任剑首之职。胜在多谋善断,善于以己之长攻其之短。二者斡旋至此,他脚步轻盈,而对方已有疲态疲态,胜负早有定数。镜流,他学不会你的剑,但可成将相之才,堪罗浮大任。”
“难得从你口中听到这么高的评价。”
“也难得见你对他人这么上心。”
红眸中掠过一丝笑意,如水月昙花转瞬即逝,恢复平静:“他继承我衣钵,我自然会关注他,但也仅止于此。”
丹枫不语。对于长生种而言,过于依赖他者不是好事,正确的相处之道应平淡如水,来者不惊,去者莫追。场上的少年显然还没领悟这个道理。
场上的对决和他们料想的结局分毫不差。少年抓住对方连番攻击之间的间隙来进攻,他选的角度巧妙,对手也因长时间的拉锯战而松懈,被他一下子抓住破绽,少年剑锋握正,举浑身之力削去薄弱处。重锤落地,胜负已分。
观众席掌声雷动,欢呼声不绝于耳,他们热烈地喊着罗浮少年的名字,庆贺他守擂成功。少年负剑于背后,和对手敬礼,比他高出一倍的攻擂者也从马背上垂下长长的胳膊,握住他的手。孩子对“他”的友善表现出兴奋,友好地说了几句什么,两人随后向观众表示谢意。
最后,少年转过头,去看高台上的女子。白发剑首面无波澜,仅略微点头,以作肯定。徒弟的表情谈不上失望,似乎早已习惯师傅的难以接近,只是像讨不到嘉奖的小孩,雀跃落了个空。
他忽地留意到师傅身边还有一人,立在阴影里,半抬眼眸,淡青的瞳孔平静如深潭。
少年瞪大一双金色的圆溜猫眼,耳根歘地泛红。
镜流的声音渐远,她说,你在军中素有威望,他很崇拜你。
少年匆匆离开赛场,朝楼阁高处赶来,台阶正变得虚幻。经过一番比试,他的发绳散乱,一跑起来露出通红的耳背,简直像只怕生的猫。
而观众仍在呼喊,所以「他」知晓少年的名姓,他兴致使然地跟随那呼声念出:
「景元」。
“景元。”
丹恒听见声音从自己身后响起。
场景蓦然大变。
他看到少年的身躯拔条抽长,看到他跑过楼台,跑过宫廷,跑过纷争战场,看到他扎进他的怀里,坐在他膝盖上描述小时曾见到飞天龙影腾跃在空中。
他见那红绳松散,他见那身躯因疼痛和欢愉抱紧他,他见那双酒杯和玉莲,满月沉入水下。
最终他抬起沉重的头颅,见诏令摊开,浪潮拍击记忆,纷乱水光犹如泪痕。
“罪人丹枫,拥贼犯禁,
贪取不死,造作兵祸,
人神同嫉,天地不容,
理当大辟,以定欃枪。”
从心中升起的柔情似一片雏鸟的绒羽,转瞬被狂风撕得粉碎。目光所及的擂台,廊头,甚至无垠的苍穹,都在骤雨间倾塌瓦解,朝天上盘旋逸散,尽在高处化作齑粉。长天坍圮,雨水倒灌,无尽的穹窿如有实质般塌出一个大洞,无数寒雨和白光倾泻而下,照亮底下深井似的渊薮,照亮他所站立这片残垣断壁。
柔情蜜意化作飞沫,徒留无尽的遗恨在重渊徘徊。
他不知何时站在宫中,龙角华服的人抚过靛蓝海棠刺绣,锁链叮铃叩响。
「他」缓慢转头,华服破裂,面容沾染血污,额顶角冠峥嵘。宽袖中的手极慢地沿着刺绣滑下,斑驳血迹玷汙双面绣花,在肃杀阴冷的宫殿里,绢帛撕裂声惹人胆颤,「丹枫」侧着脸,冷冰冰地凝视他,幕布猩红,恨意磅礴。
你——
窥看我的记忆,
顶替我的身份,
抹杀我的痕迹——
「他」的声音像从海底深邃的裂谷中传来的嗡鸣,四方水流震颤不已。洪水翻覆,极尽灭世之意。他看那惊涛高于殿顶,汹涌而来,如海中凶兽的爪牙,一瞬间摧毁廷柱,吞没天花,海棠刺绣破成无数碎片,骇浪淹没了过去的一切繁华。
他面对排山倒海的浪,下意识催动云吟术,但术法听令于更强大之人;他从裂隙中换取击云枪,亦是徒劳无功。浪潮扬起飞梁高的浪花,又重重坠下,在一切的中心,「丹枫」始终屹立,坚不可摧。
「他」的目光无处可逃,「他」的浪潮无处可避。他被抛如海中,无边长恨如钻心一枪地击溃他,像海水渗透他的存在,一种超脱于理解、超脱于情感,近乎是直觉的感触告诉他——此地所有阴郁的浪潮,皆是丹枫死前的不甘。
恨多年经营,全作他人嫁衣;恨百世轮回,至今不得解脱。
恨再生为人,也不再为「丹枫」。
纵有来世,纵能相逢——
所见你的也并非「我」。
终于……希望没有写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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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章節伍·龍王遺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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