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斜密布的蛛丝儿在墙角梁上晃悠,灰扑扑的门面积满了尘土,十六岁那年离家,整整四年没有回来,屋内待沽的灯笼高挂,却是许久不曾住人的模样了。
“沉香?”声音里带着七分惊讶三分怀疑。
沉香茫然地转身,门口一胖一瘦两个人看到了他的面目,激动地扑过来将他紧紧搂住,“真的是你啊,沉香!”
是柱子和狗蛋,自幼的邻居和同窗,经年不见,他们都长大了。
住在隔壁的柱子娘听见动静急忙赶了过来,见到沉香都有点不敢认了,整日柴米油盐的中年妇人也不禁红了眼眶,拿手比划着他的身高,“沉香,你回来了?这么多年没见,长大了啊……”
沉香小时候带柱子他们出去疯玩,柱子娘经常带着柱子到刘彦昌面前告状,几年过去,她还是满面红光的老样子。
“我爹这些年一直都没有回来过吗?”
“这个……他是在你们走后的一年多回来的。”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别时容易见时难。
落叶为新坟盖上一层萧索枯黄,一块不起眼的木板立在前头,不知村中哪个识字的热心人用生涩的书法在上面写下“刘彦昌之墓”五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简单的一幕,却让沉香无法理解。
上一次相见,爹在繁华的苏州街市带他散心,这一次相见,却是隔着故乡的黄土,对着一方矮矮的坟墓发怔。
坟墓里埋的是谁,是爹吗?爹为什么不在灯笼铺,为什么不来看看儿子?
沉香扑通一声跪倒在坟前,五脏六腑揪在一起,想要拼命呼天抢地,却只有吐不出来的热血闷在胸口,泪水汹涌而出,被瑟瑟秋风一吹,泪痕凝在唇角,刺刺痒痒。
怎么会这样……
这不是真的……
沉香发疯似的用手去刨混着枯叶的黄土,“我爹不会死的……我爹不会死的!”
柱子娘连忙将他搂进怀里,“沉香啊,你这样是对你爹不敬啊!”
沉香甩开柱子娘和柱子、狗蛋,退后两步,击出一掌,将坟上的土堆炸开,露出躺在里面的一口木棺材。
“沉香,沉香!你这是作孽呀!”
沉香捻了个剑诀,棺材盖应声翻开,其内只有盖尸布与沙土,别说遗体,连一块骨骸都没有。
柱子娘三人大吃一惊,围过来细瞧,里面的确空空如也。柱子失声道:“这不可能啊,我亲手把你爹放进去的啊!”
狗蛋道:“不会是被盗墓的盗走了吧?谁都知道你们家有一个宝莲灯,都想占为已有!”
柱子娘道:“你胡说什么呀!人家盗墓哪有盗尸体的?”
“四姨母的尸体失踪了,我爹的尸体也失踪了,我爹一定还没有死。今天晚上,我就去阴曹地府查查!”
飘飘万叠彩霞堆,隐隐千条红雾观。十八地狱在幽冥阴山背后,荆棘丛丛,鬼怪浮游,石崖磷磷,邪魔隐现,并无鸟兽虫鱼之声,惟见鬼妖魂魄独行。
专门看管刘彦昌的掌刑官见阎王亲自下到第一十八层地狱来,连忙趋步上前迎候。
“刘彦昌呢?”阎王急急询问。
“在这里,您身后。我们照您的吩咐,每天让他经历一遍咱们地府最最残酷的刑罚,这四年来小的从来没有懈怠过。”
刘彦昌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头发蓬乱、衣衫浸血、瘦如骨柴倒在其次,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皮肉外翻,手腕拴着铁链之处已被磨得露出森森白骨,脸上更是看不出原本样貌,唯有一双眼睛在幽暗的地府中折射出微弱的光亮,散乱又倔强的眼神紧紧盯着冠旒长袍的阎王。
“阎王,还有什么恶毒的招数……都使出来吧,刘彦昌就算是碎尸万段,化为齑粉……也绝不会向尔等屈膝求饶的!”从他喉咙里发出的,已经不能称之为人声,更像是干燥的冬夜里漏过窗缝的凄涩风吟。
阎王将在旁喝骂刘彦昌的掌刑官一拳打昏,满脸悲戚地看着刘彦昌,目光既想躲开,又欲细辨,嘴唇颤抖着,沉声呜咽:“爹啊……”
刘彦昌愣住,眸中神色一缓,似乎在阎王奇怪的表情中努力捕捉着什么。
阎王如梦初醒般地垂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绛色翻领宽袖长袍,摇身变回白衫靛袴的俊秀年轻人,眼中泪光盈盈,“爹……对不起,沉香来晚了!”
“沉……香……”刘彦昌看着眼前的儿子——从前稚气的小脸变得棱角分明,眉宇间英气勃勃,已是个大人了。
沉香挥斧劈开束缚刘彦昌的铁链,将虚软的父亲负在背上。真正的阎王得了消息,亲携一众魔兵鬼将堵了过来,拦住二人的去路。
“爹,沉香现在就带着您闯出这十八层地狱!”
阎王听出名堂:“难道你就是刘彦昌和三圣母生的妖孽,刘沉香?”
沉香双目猩红,眼底肆虐的怒火和杀气仿佛要焚天灭地,沙哑着声音咬牙道:“妖孽?我今天就让你领教一下妖孽的厉害!”
斧光到处,小鬼应声化为白骨飞灰,但地狱中的小鬼仿若无穷无尽,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来,将沉香重重包围。
地府上方豁出一道裂口,一个手持九尺钉耙的青年冲入重围,出其不意将小鬼筑成的“围墙”撕开一道口子,与沉香里外夹攻,不一会儿便掠至沉香身侧。
沉香将刘彦昌推给敖春,疾声道:“你带我爹走,我来断后!”
沉香护着敖春和刘彦昌往漏光的豁口处移动,创造机会让他们成功逃了出去。
阎王躲在石壁后暗观战局,眼睁睁看着东海八太子将刘彦昌救走,只剩下一个刘沉香,心下焦急,大喊道:“杀!杀一个是一个!”
升腾的火气蔓到唇边变为一个讥讽的冷笑,沉香冷笑:“杀一个是一个?我掀了你的十八层地狱!”
凌厉狠绝的斧锋千变万化,漫天罡风卷碎阴鬼魂魄,将十八层地狱夷为平地,烟气四散,鬼火冲天。
沉香一路砍到账簿司,当所向披靡的斧子劈到跟前时,阎王终于撑不住求道:“刘爷爷,十八层地狱都叫你给掀了,就放过账簿司吧!”他哪里拦得住怒气冲天的沉香,几乎就要跪下,“这使不得呀,刘爷爷,使不得呀!账簿司烧了,阴间就没了!”
沉香怒喝:“没了正好,以后凡间的人都死不了,有什么不好?”
阎王哆嗦着给沉香讲道理:“这凡间若是有生无死,若干年后,必将造成凡间人挨人、人挤人,别说没有地方种粮食,就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人们吃不上饭,睡不着觉,饿也饿不死,还要忍受各种折磨,这岂不是比死还要大的灾难吗?”
阎王身后的一众小鬼也连连附和,沉香觉得有理,但又担心自己这番强救父亲连累刘家村的凡人跟着遭殃,眼珠一转,决定已下,“那好,我就不毁了,就毁一本,这样不影响三界了吧?”说罢,冲兀自旋转的塔型书架喝道:“刘家村!”
塔型书架加速旋转,刘家村生死簿径直飞入沉香手中,掌心金光一闪,生死簿化为无数纸屑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
鉴于灵霄朝会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不但没有解决实际问题,反而制造了棘手的新问题,天廷决定在夕照时分召集众仙再议赦免三圣母之事。玉帝已全然酒醒,听完王母转述自己的种种“壮举”后悔恨不迭,下定决心再不贪杯误事。
“既然众仙都觉得可以赦免三圣母,那就赦免了吧。杨戬,你到华山去一趟,把三圣母接上来,正好还能赶上蟠桃会。”
白日间杨戬消气之后,冷静下来细想,才觉出赦免三圣母之事其实不足为患。天廷自有律法在上,就算众仙力劝,也没有废法徇情的道理,玉帝不过是碍于朝会时金口已开骑虎难下,才为众仙做了顺水人情。哪怕一时赦免了三圣母,天条律法仍旧,况且还有王母的颜面要顾及,迟早是要找机会反悔的。
杨戬躬身一揖,简单应了一声遵旨。
王母懒懒地道:“让百花仙子筹办蟠桃会,这么久了还没有音信。嫦娥,你再下去问问,如果她万花之王的位子坐腻了,本宫尽早换人。”
“大祸呀,大祸呀!”
众仙闻声回头望去,见阎王满头大汗地趋步上殿。
“那刘家村村民刘沉香,伙同东海八太子,砸了冥界十八层地狱,救出了鬼魂刘彦昌,放走了数十万恶鬼呀!”
其实沉香劫走的乃是刘彦昌的肉身,是杨戬吩咐阎王私加酷刑,阎王自己成了杨戬犯此天条的帮凶,不论是出于自保,还是出于避免得罪杨戬,都只能谎称那是魂魄。
鬼为至阴至邪之气所聚,能冲撞日月正气,吸食人之精魄,使阴阳混乱,五行逆转,故而上古大神在天地之中划出冥界,专司魑魅魍魉,以正乾坤。自古以来,由于管理之力有限,时常有一些孤魂野鬼闯入人世,造出不少祸端,但纵观全局,无伤大雅。可若聚数十万之数,且皆为穷凶恶鬼,则其破坏力之强,不堪设想。
这等简单道理,仙班之列自然明白,因此听闻阎王所报,无不惊骇愤然。
“大胆!他反了天了!”玉帝勃然大怒,“杨戬,三圣母就先不赦免了!”
“遵旨。”
不如意十之**,今日特别多。本以为没人将朝会的闹剧怀疑到沉香头上已是万幸,杨戬还没找他算账,他倒忙得很,又闹了一出。不老老实实想着救母亲,非要横生枝节。做事蠢不打紧,坑自己也就罢了,还要殃及三界众生。
玉帝又问:“那刘沉香现在何处?”
“陛下,小王派黑白无常二人暗中追踪,刘沉香一行已经回到了刘家村,望陛下火速发兵捉拿妖孽,以振天威!”
王母正欲维护自己亲定的天条,忙附议道:“陛下,此妖不除,必成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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