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惊弓鸟

夜色寒凉,连金砖都结上一层霜气,此时竟被一道猩红拖痕生生划破。是少林武僧被阿三的大力金刚指扫中时,几滴滚烫的血喷出,砸在地上。

公子殊荣斜倚在一根朱漆大柱旁,垂眸看着那道红痕在霜气里慢慢变乌、凝固……

赵敏则歪在铺了厚锦垫的太师椅里,椅旁立着只暖炉,炭火烧得正旺。她手里捧着杯热茶,神情悠哉,端得自在。

她问:“看清楚了?”

他颔首,迈步走到殿中央,并指为掌,竟将方才武僧的达摩掌复演得分毫不差。招式沉凝,至一式“菩提明镜” 时骤然顿住,恰是方才阿三破招的位置。

“这一招本可解去擒拿,偏他旧伤未愈,反被扫中胸口。若在他全盛之时被黏住,应当这样——”

话音落,公子殊荣猛力回抽手臂,右腿低扫,靴尖擦过金砖,划出半圈优美的圆弧。

“达摩掌以武止戈,它的‘不伤人’就是破绽。”

赵敏抚掌而笑,“公子的记性倒真像坊间传言的一般,过目不忘。”

公子殊荣缓缓收势,语气里并无喜悦,“不过比旁人记得快了些,不算什么。”

接下来的每日亥时,大殿里便响起兵刃相击之声。他始终立在阴影中,不多言语,只在每场结束后三言两语点出要害。待到六大门派的被押回高塔监牢,再陪赵敏慢悠悠地复演方才的招式。

赵敏一面舞剑,一面问:“华山派这招苍松迎客,破绽在哪儿?”

公子殊荣步法轻盈,一眨眼就贴身靠了过来,指节顶在她肋下,“这里就是剑招所不能及之处。”

赵敏眼皮都没抬,靴尖碾住他曳撒的下摆,又问:“少林的擒拿手呢?”

他腕子一翻,五指如爪扣住她探来的手——腕骨纤细,青筋在指下突突地跳。

“卡在这里,一拧,筋就断了。”

“你捏断过多少人的筋?”赵敏低笑,热气喷在他颈侧,

公子殊荣不答。

她又说:“还有一招崆峒的追风逐月,我要学。”

苦头陀在场外抛来木剑,公子殊荣顺势接住。旋动手腕,横削而来,破空声尖利如哨,惊得赵敏匆匆避过,险些失了重心。还未喘一口气,又见他紧接着一招“惊沙卷地”朝下盘扫击而来。

她避无可避,正欲呵斥,却见公子殊荣兀的收势变招,剑锋一挑。

当啷——

木剑脱手飞出,撞在朱漆柱又弹落在地上,发出闷响。

他还轻飘飘地问:“看清了?”

赵敏不语,劈手夺过近卫腰间长剑,猛地旋身,先横削掠他肩头,随即陡然下沉、猛扫膝弯。这变招快如电光,带着狠劲。

“郡主学得真快。”

左脚轻点地面,身形斜飘半尺,公子殊荣恰好避开剑锋。同时手中木剑横拦,并非硬挡,而是顺着她的剑势轻轻一搭,一旋。

铮——

两剑相撞,一声脆响。赵敏只觉虎口发麻,长剑险些再次脱手。她咬牙拧腕,想变招刺他胸口,却忽觉木剑钝钝的尖儿正点在她握剑的内关穴上。

力道不重,也叫她不敢再动。

“这里。”他声音在耳畔,带着檀香混雪的清冽,“追风逐月变惊沙卷地时,手腕该先沉后翻,你急着压剑,反倒泄了劲。”

赵敏猛地撤剑,指尖在穴位上按了按,那里还留着木剑微凉的触感。

“你倒是舍得下手。”她哼了声,语气却没真恼,反倒像找到了趣处,“再来!”

这次她学乖了,不再急于求成。练追风逐月时沉腰转胯,借腰力带腕翻转,剑风果然沉了些;接惊沙卷地时先凝住劲力,再骤然下沉扫出,脚尖碾过青砖带起一蓬细尘,真有几分惊沙扑面之感。

公子殊荣只避不防,直刺她胸前空门。这一剑看似迅捷却留有三分余地,倒像在逼她变招。

赵敏想起他方才说的 “剑招所不能及之处”,反而猛地矮身前冲,左肩撞向他的胸口!

这是市井泼皮搏命的打法,哪有半点郡主风范?

公子殊荣微一怔忡的刹那,赵敏已借势拧身,两人衣袖绞缠,长剑险之又险地从他腋下空档穿过。

“如何?”

赵敏收剑而立,回身瞧他,鼻尖沁出细汗,眼底却亮得惊人。总算这人没天生了一条尾巴,否则,此刻怕是已高高地摇了起来。

“这算不算破了崆峒派的追风逐月?”

“算。但若对上真正的崆峒高手,这招只会让郡主肋骨断得更快。”

赵敏非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道:“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能赢的就是好招。断根肋骨总好过被困在剑招里,任人摆布。”

公子殊荣抬手理了理被剑锋挑开些许的衣襟,深以为然。

赵敏却话锋一转道:“六大门派已轮了个遍,少林的慈悲、崆峒的刚猛、华山的灵巧、昆仑的凌厉、武当的守柔处雌……这几日也算瞧见了。明夜,又该轮到峨眉了。”

公子殊荣正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淡淡“嗯”了一声。

她不知他是真不在意,还是刻意掩饰,难免带上了几分探究地问:“你说,周芷若会不会因为想见你,求着要打?”

又一夜亥时,霜气更胜。

来的不是周芷若,却是一个面生的峨眉弟子。公子殊荣在峨眉时目不能视,复明后便不告而别,不认识也属寻常。

这位师太的内力被十香软筋散所制,动作迟滞,心神恐惧,只有对被迫比武的草草应对。自顾尚且不暇,更无暇去看立在元廷郡主身旁那个色目人。

即便仔细看了,也绝难将眼前这张映着烛火、俊美得几乎显出妖异的一张脸,与记忆里那位温润如玉的白衣公子联系到一块儿。

赵敏高踞主座,兴致缺缺。峨眉剑法虽精妙,可惜使剑之人心胆俱丧,招式全失神韵。不过十余回合,便由阿二一掌拂中肩头、仰倒在地。

阿二并未停手,上前踩住她的臂膀,夺过木剑,往下一切!

一截小指与凄厉的惨叫一同滚落在冰冷的金砖上。连殿外檐角上正梳理羽毛的黑鹰初一都被惊得振翼而起。

“本郡主说过了,赢了,当即释放;输了,就得赔上一根手指。你不认真比,当是儿戏么?”

可那峨眉弟子按着右手,牙齿咬得咯咯响,哪里还能回答赵敏的诘问?番僧上前,粗暴地将人拉起,又如破布般扔回了牢房。

峨眉一众被囚禁多日,已于麻木中生出些死气。此刻,那断指处的血肉模糊却狠狠将她们惊醒!灭绝师太面色铁青,双拳紧握。她扫过众弟子,最后落在周芷若脸上,见她连嘴唇都失了血色,连呼吸都带着颤。

大家含着泪痛斥鞑子的无耻与狠毒,只有周芷若心底连日来的坠坠不安轰然落了地。愧疚似浪般掀起,几乎要将她淹没。

是那个冷酷的提议。

是她的存在,成了“交换”的筹码,让元廷的暴行披上了网开一面的虚伪外衣!

她只觉得师父瞧自己的目光充满了审视,仿佛在质问:她断了手指,为何你周芷若还能安然无恙?

接下来的几夜,牢内压抑得令人窒息。亥时的梆子声成了催命符,每响一次,心就沉一分。一根手指虽要不了命,但足够令人心惶惶,谁也不知下一次铁栅开启时,被捉出去的会不会是自己。

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又一夜,沉重的脚步声顺着廊道传来,踏、踏、踏——最终停在了关押峨眉众人的铁栅外。锁链哗啦作响,所有人心头一紧。

“你,出来!”

番僧魁梧的身形堵在门口,赫然指向了正扶着墙壁、悄悄往后退的丁敏君。

她的脸“唰”地一下如霜惨白,嘴唇哆嗦着,惊恐地看向闭目打坐的灭绝师太,尖叫道:“不、不要……师父!救我!”

灭绝师太眼皮微颤,口中念诵佛经。

番僧已不耐了烦,作势就要抓人。突然,一个身影猛地从角落里站出来,毅然挡在了丁敏君身前。

“放了我师姐!我跟你们走!”

竟然是周芷若!

丁敏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却只是直视着那番僧,轻而坚定地重复道:“抓我。我去跟你们郡主比武。”

同门之谊,远胜过平日的龃龉嫌隙。她不能因自己之过,让丁师姐断指;更怕她认出“苏嵘”的绿眼,若是……若是她以为他俩勾结、再添油加醋地编排一通告诉了师父……那么,等待自己的怕是只有万劫不复。

况且,心底深处,亦可悲又可耻地想看看:若当自己站在那冰冷大殿上,那双绿眼会不会被激起一丝波澜?

他会不会像上次阻止赵敏划花她的脸那样,再次出手?

哪怕只流露出一点不忍、一点动摇?只要被赵敏看在眼里,是不是就能在他俩之间埋下猜忌?对于六大门派而言,这或许是渺茫的、但唯一的生机。

倘若……

倘若他依旧无动于衷,冷眼旁观,那也好。这便彻底斩断了心中最后一丝念想,让自己看清那人的心是石头做的,血是冰凝的。就算是死在赵敏手下,也算为峨眉、为这无望的囚禁作了一个终了。

她不再恐惧,这念头竟带来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

番僧被这视死如归的凛然气势搞得一愣,看了看面前挤作一团的峨眉弟子,又看了看一脸惊恐的丁敏君和挡在前面的周芷若。最终,一把推开了丁敏君,粗声粗气地说:“走吧。”

周芷若最后看了一眼师父和同门,无需押解,已自行迈步出了牢门。

跌坐在地的丁敏君,惊魂未定地看着小师妹纤细却决绝的背影被廊道尽头的黑暗吞没,一时竟忘了起身。劫后余生的庆幸令她微微颤抖,接踵而至的竟是更加尖锐的羞耻。

过往的刻薄与刁难,自以为是的排挤和冷语,此刻在对方舍身相护的衬托下,显得如此不堪。

她慌忙低下头,复杂的情绪在眼中翻涌,最终化为一片模糊的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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